第八章第三節 西園雅集(下)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3177
  師師說笑完,又帶著劉錡去看畫,指著上麵道:“四廂且看看,這西園之內隻擺有兩張書案,一為眉公所踞,一為李伯時所用,眉公文采風流冠絕古今,時人皆愛重之,自不必說,李伯時乃雅集圖作者,給自己占一個顯著的位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何況他的丹青功夫也是一時無出其右,縱然米元章後來頗有聲名,可當時還是隻能屈居二流,何況以文采、丹青而論,黃魯直也不在米元章之下!可是四廂請看,黃魯直在作壁上觀,偏米元章不肯做個陪襯,自己跑到一邊另開了一桌,足見其人心高氣傲,也足見李伯時筆下之傳神!”

  劉錡仔細看了看,豁然道:“嗬嗬,確實如此,不過姑娘剛才說米元章有潔癖,大概也是這古怪性情使然吧!”

  “想是如此吧!”師師又是一陣忍俊不禁,“記得當年眉公往杭州上任太守途經潤州,曾往米元章家中閱看書畫。這正是此次雅集後大約三年的事情,米家收藏甚富,有王右軍的《初月》、《尚書》、王官奴的《中秋帖》之類的名帖,前往一觀,雖是快事一樁,可須受他老米的許多規矩:老米首先要把家中的坐塌、門窗、器具等洗滌一番,若是覺得還不稱意,便再來二遍!洗淨之後,他就在上麵先覆蓋上防塵的布罩,待客人入室時,要請他們先洗淨了手。這老米給人洗手也是講究——自己取來一隻後麵裝有長柄的銀鬥,讓一小童提著,將水澆在客人手上。客人洗後不能拿布來擦幹,而是須得自己像這樣拍幹,哈哈……”

  師師做著拍手的動作,又是笑得前仰後合,好半天才繼續比劃道:“客人在看畫之先,須得坐在椅子上,老米則回身取鑰匙,然後親手打開鎖著的櫥櫃,將一應書畫卷軸從櫥櫃中取出,他兩手這般拈著,拉開畫軸,站得遠遠的,離著客人足足能有一丈多遠!總之,那客人是絕不能伸出手去碰他的寶貝的,若是稍一靠近,老米就會趕緊收了書畫,再也不給看了!後來他再見眉公,問及眉公自己是否‘癲’時,眉公笑答‘吾從眾’【3】……”

  “哈哈!他如此用心成癖,雖是有失厚道,為人所詬病,可也是探尋他能成為一代大家的蛛絲馬跡吧!”劉錡感慨道,“誠可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與此差可仿佛!”

  “易安居士曾言‘會則通,通則無所不達;專則精,精則無所不妙’!”師師神色忽而肅然起來,“如今有識者論我朝書藝之高,常以蘇、黃、米、蔡相提並論,不過言及專精於書藝者,米元章當無人能出其右。唯終生研求於此而孜孜不倦,米氏才能筆法越發精妙,且變化多端,其功力何等深厚,對於而今書壇,影響也至大!且其人還有書法專著,僅此一點,就可傲視書壇了!”

  “是啊!其他事上也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每常不敢分太多心思到兵事之外,不然就誤了本分,嗬嗬!”

  “老米自負極高,不過在人前評自己的書藝,則稱在蘇、黃之間,言下之意就是比眉公略低而比黃魯直略高,而黃魯直評老米之書,則曰‘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裏,所當穿徹,書家筆勢亦窮於此,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師師說到暢快處不禁拍了拍手,“嗬嗬,黃公此語真是妙極,那子路生性粗鄙,恃好勇力,誌伉直,冠雄雞,佩緞豚,甚而淩暴孔子,活脫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遊俠模樣。黃公以為老米筆法鋒勁太過,我等隻當是一家之言吧!”

  “是啊,各花入各眼,有時也無甚道理可講,嗬嗬。”劉錡憨憨一笑。

  “官家早年曾經召見過他,官家說曾與他縱談竟日,頗為相得!官家曾讓他評點一下國朝書法名家,那老米便說‘當今之書家,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官家又問他如何看己書,老米大聲答道:‘臣書刷字!’”

  “嗬嗬,這幾句評語著實精當,隻是不知究竟作何解?還請姑娘不吝賜教才是!”

  “嗬嗬,官家當時也不明白,便請他細細道來!”“老米便說,勒字者,出於顏魯公之法也!正襟危坐,中鋒命筆,筆筆不苟,中規中矩,字如入石,力透紙背。臣在翰林院中得見君謨筆墨,深摩筆意,體會即是此法。排字者,出於唐人楷書之法,所書皆是大小如一,粗細相當,排列如印刊之版本,等距之算子。描字者,出於虞世南法也,筆筆中法,筆筆送到,不使逾矩。畫字者,出於徐誥之法也,磨墨久長,墨稠如糊,邊書邊思,字形如畫,大小有錯也。而臣的刷字,源出於後漢蔡邕之法。蔡邕見瓦匠用刷帚蘸石灰粉牆,所過之處,留有未及之處的痕跡,從而悟到飛白之法,此刷字之始也;後世右軍繼之,亦羲之法。刷字重在意,信肘而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筆,揮霍迅疾,筆雖不到然神已至,中含枯潤,帶有力度,此臣之慣用法也。”

  “妙哉,妙哉!咱今日也是學到了!”劉錡興奮道,“我記得南朝時那齊高帝與王僧虔皆為善書者,有一回高帝便問僧虔兩人之書高下如何?那僧虔一向頗為自負,但又不敢得罪皇帝,隻得妙答道:陛下天下君書第一,臣書天下臣子第一!嗬嗬,不知官家是否也給老米出了這個難題?”

  “嗬嗬,這個題目可是難不住人家老米,何況咱們官家的書藝確實不是吹的!官家倒真的請老米坦誠無隱地評論自己的書法,至於老米是不是有所保留,就不得而知了!”

  “那老米究竟怎麽說?”

  “當時官家才二十多歲,老米便說,臣見官家雖然年輕,卻是聰明天縱,無論是書還是畫,足已卓然成一大家!臣觀陛下所書之行、草、正書皆絕,尤擅瘦金體,筆勢勁逸,意度天成,瘦硬勁挺,悄然峻拔,非可以行跡求也。陛下之書,據稱是出於黃魯直,以後追溯到唐代的薛稷,然則以臣觀之,陛下的筆意之中出於古篆的鐵線,筆畫的頓挫起合之間含有隸書之意,結屈盤曲,銅鑄鐵劃,跨越晉唐,直追先秦,亙古以來未有此書也,當與古人比肩,於當世則無可比擬。”

  “此語也算精當了!嗬嗬,老米與官家,真可稱藝壇兩大絕世高手!”

  “眉公曾自己采藥、製作藥劑,還會自己燒菜、釀酒,又會製墨,這老米也有一手,他不僅會裝裱,而且還會造紙呢,著實是精誠所至!老米在畫藝上也自創出平淡天真的‘米家雲山’,還以目無成法的‘墨戲’【4】作畫,當真有些驚世駭俗,此其書藝之餘,揮灑豪情,往往別開生麵!改日再請四廂來賞鑒一番老米的畫作,今日是不得閑了!”師師莞爾一笑,“不過這個米元章著實不宜做官,雖說他四十多歲才做到雍丘知縣,自嘲為‘白頭縣令’,可為政上乏善可陳,為人上也頗多令人詬病之處,如與老賊、章子厚之流多有往來,往好處說是超脫,往壞處說,就是狡獪、圓滑了!不過呢,他被人說成是出身冗濁,又非科舉正途,多年來隻做得微官末吏,這等不入黨與的明哲姿態,大約也是實出無奈吧!”

  “人生於世,真能不降其誌,不辱其身,著實是太難了!”劉錡慨歎道。

  兩個人又看了一會兒,師師又分別指著其中的人物道:“這些人物,真是四海知己、三教皆有!這位與秦少遊論道的陳碧虛,乃是玄門中人!這位圓通大師,是佛門人物,而且還是日本國人哦,實舍生冒死跨海而來,當真精神可嘉!”

  “凡人皆有佛性,華夏與日本皆是佛光普照之地,也皆為佛陀所感召,那玄奘法師為求取真經,更是跋涉數萬裏去往天竺,亦為我華夏季代之英賢!”

  “‘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鬱鬱黃花,無非般若’,何況人乎?”暢聊許久,師師忽而興盡悲來,“這些人物,能齊聚一時,也是造物有靈,如今卅載過去,雅集中人無不歸於黃土,隻留下雪泥鴻爪,真是令人不勝唏噓!人生百年,夢寐居半,繈褓垂老又居半,所存者不過十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資,猶未百年者乎?”

  見師師如此傷感起來,受風氣所化,劉錡對於佛道之事也有所涉獵,他夫人平素也常禮佛,因而他不免寬慰師師道:“人生自有定數,無法強求!隻要姑娘一意修持,努力消業,跳出輪回,離苦得樂,往生淨土!”

  見劉錡合十了手掌,師師淒然道:“我也說不清,許是我悟性不夠,以至於信念不足?萬發緣生,皆係緣分,或恐是緣分未到。”

  【3】孔子曾言“吾從周”,蘇軾在這裏進行巧妙的戲答。

  【4】有些類似現代的行為藝術,不是用筆,而是用紙筋、蓮房、蔗渣等塗抹作畫,是否成功有一定偶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