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三節 西園雅集(中)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5047
  小芙備好了一應物什,師師抬起杏目笑問道:“四廂有無興致鬥一鬥?”

  “班門豈敢弄斧?以咱拙劣技藝,也怕玷汙了這好茶,嗬嗬!”劉錡靦腆一笑道。

  “其實我如今也不大擺弄了,更無心多講究這些了,若點的不好,四廂也多包涵嗬!”

  劉錡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師師從茶餅上將那青黑油亮的茶膏小心地刮下來,這餅茶在製作時,往往會用茶膏在餅茶表麵塗層,以增加餅茶表麵的光亮及色澤,後來茶膏更被視為茶中精華。師師對此解釋道:“官家對這油麵珍膏看得頗重,為鑒茶第一著。曾言‘茶之範度不同,如人之有麵首也。膏稀者,其膚蹙以文;膏稠者,其理斂以實’。”

  師師將刮下的茶膏用一張幹淨的楮紙包裹了搗碎,然後取出適量將其置於舟形的銀茶碾上,用其中獨輪細細加以碾磨。乘著間隙,師師又解釋道:“唐代造茶與今時不同,隻有含膏,而無塗膏,今時采茶,得芽即蒸熟焙幹,唐時則旋摘旋炒,如劉夢得有《試茶歌》雲:‘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唐代也未有碾磨,止用臼,且多是煎茶,故而柳子厚有詩雲:‘日午獨覺悟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待一切就緒之後,師師取出了那青黑色兔毫茶盞,便開始了第一次加湯。但見她在攪動茶膏時,漸加擊拂,其手輕筅重,指腕繞旋,上下透徹,如酵蘖之起麵,疏星皎月,燦然而生,於是茶之根本立矣!此後須再加湯幾次,每次皆考驗功夫高低,幸賴這些功課都是師師早年熟稔得了,因而幾湯下去之後,乳霧洶湧,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至此已可謂成功“咬盞”!

  師師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加上她那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更讓人賞心悅目,劉錡不禁拍手稱快道:“果然還是姑娘出手不凡,嗬嗬!”

  師師又微笑著點了一盞,於是兩人一人一盞,互敬過之後便品咂了起來。放下茶盞後,劉錡不禁由衷讚歎道:“此茶味清甘而香,久而回味,使人神氣一爽!果然是茶中仙品,劉某自覺已是神仙中人也,嗬嗬!”

  “嗯,果是甘醇有味,不遜甘泉,似帶些梅花的香氣,看來今冬還須多采些以款待貴賓才是!嗬嗬!”師師略一蹙眉,“我聽官家說,因怕人手上的汗漬汙了茶葉,所以采摘時專用指甲,很費工夫。此茶自是好茶,不過價抵珠玉,確實不宜多吃,不然就吃不下尋常之物了!何況這一應物什如此講究,實在有傷儉德,再厚的家底,也早晚敗光!”

  “是啊,我們既受了官家的好處,就當為官家和朝廷著想才是!更當謀劃長遠,不可貪圖一時之快!”

  “嗬嗬,咱們還是說回茶吧,四廂可記得有哪些妙詞是說茶的?不妨說出來助助雅興!”

  劉錡略一思忖,道:“想起米元章那首詠茶的詞,‘雅燕飛觴,清談揮麈,使君高會群賢。密雲雙鳳,初破縷金團。窗外爐煙自動,開瓶試、一品香泉。輕濤起,香生,雪濺紫甌圓。嬌鬟,宜美盼,雙擎翠袖,穩步紅蓮。坐,坐……’”

  “嗬嗬,‘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闌。點上紗籠畫燭,花驄弄、月影當軒。頻相顧,餘歡未盡,欲去且流連。’”師師抑揚頓挫道,“這是潤州周太守請他飲的當時禦賜的小鳳團,與你我今日情形頗為相似,不過那周太守更講究,奉茶的侍姬事前都須洗澡、淨手,還須素麵,屋中也不許焚香,嗬嗬!”

  “還是姑娘當行本色!”劉錡豎了豎拇指,“記得眉公曾有詩說‘從來佳茗似佳人’,那如姑娘這般的佳人所烹出的佳茗,叫那米元章消受尚是合宜,叫我這等武人得享,豈非太折煞了?嗬嗬!”

  “四廂此言差矣!”師師佯作嬌嗔,“人之所貴在於品性,若是品性不佳,雖身貴如王侯將相、才高似子健、太白,小女子亦不納,若是品性純良,雖販夫走卒,小女子亦願分他一杯羹!”

  “姑娘真不遜於聖賢子弟也!”

  兩個人吃過了茶,又回到了師師的書房中,又賞鑒了一番之後,師師方道:“此畫約作於元祐元年,畫中雖有些不是所謂舊黨中人,甚至還有個別如蔡天啟者是新黨人士,但包括王駙馬在內,都是舊黨或者與舊黨瓜葛甚深之人,他們在熙豐年間迭遭打壓,如眉公更是辛苦備嚐,如今再次齊聚京師,如眉公與王駙馬已是七年未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那王駙馬於官家而言,也可謂亦親亦師了!想來從前姑娘也曾被叫去參與過不少文人雅集吧,不過我想先請教姑娘,這‘西園’何以為‘西園’呢?”劉錡疑問道。

  “前些年確實參與過不少雅集,添了不少見識呢,隻是如今人才之盛,已不複往昔矣,嗬嗬!”師師用手指了指,“有東園便有西園,有西園也定有東園,嗬嗬,一西一東,在當時頗享盛名!東園主人為翰林學士、前輩史學大家範景仁,西園位於外城永寧坊,原是神廟贈予皇妹做陪嫁的宅第,那王駙馬因宅而建成了這處花園。王晉卿以丹青知名,又喜好交遊,故而常在西園中舉辦雅集,往來多聲名卓著之輩,西園也因此越發聞名遐邇!”

  “聽聞說這王駙馬人品有些可議之處,姑娘如何看?”劉錡的神色中略有些張皇。

  “嗬嗬,這個我也不甚明了,不過晉卿文人性情,恐怕是喜歡沾花惹草的,據說家裏還有小妾八房。四廂可曉得嗎?就是駙馬府裏的這些家姬,都是個個貌美如花的,那畫中即可見一斑!眉公是個鄉老,第一次去駙馬府上坐客,歸來後逢人就說,未曾想人間還有這等華貴雍容、姿色殊絕之女子,真是眼界大開,嗬嗬!”師師笑得有些支持不住,“偏魏國公主是金枝玉葉,哪裏受得了這番冷落,神廟又特別喜愛這個妹妹,自然饒不過晉卿!公主據說是被晉卿氣得病重了,後來就撒手人寰了,這次雅集時,晉卿正在喪偶之中,一人獨居,倒也落得清閑!”

  師師又把從前跟葉穆講過的關於王詵的秘聞,對著劉錡講了一遍,劉錡不無肅然道:“神廟著實嚴厲了些,若是以公心、公正治國,寬猛相濟,倒比如今咱們這個樣子強出太多去!”

  “那王晉卿著實是有些讓人不敢恭維之處的!就說這藏品嘛,他家裏收藏之富,自然是比別人要強得多,他就曾將家藏的《蓮花經》拿出來供大家賞鑒,這也是好事一樁!偏眉公、米元章等人多有記述,今日言某某物被晉卿借去未還,明日又說某某物被晉卿借去未還,真是見不得好東西,見到就想據為己有啊!”師師流露出氣忿的神情,“另外,他還跟米元章合夥作假,故意騙取別人的真跡,此舉著實可惡!就說那慣犯米元章,家世一般,入仕後職務也甚為低微,俸祿微薄,可他憑什麽坐擁如此豐厚可觀的收藏?還不是靠製售贗品所得,所以人家寫詩諷刺他是‘破紙博珠玉’。我記得倒是有一次老賊得了一幅謝安石的《八月五日帖》,米元章見到後一時魔怔上身,非要得到此帖不可,並表示可將所有收藏拿來交換,可老賊就是不許,最後老米無法,隻得在船上攜了此帖,威脅老賊說,若是不能成人之美,便甘願與此帖一同沉曉得老米真的幹得出這等混事,隻好忍痛割愛!不過眉公臨終前還得到了老米珍藏的一副紫金硯,此硯乃是王右軍的舊物,後為李後主所得,老米有幸收入囊中,自是千般愛惜、萬般不舍,哪知後來被眉公相中!眉公輕易不開這等尊口,他名聲震寰宇,又是師長,又是故交,又至衰朽之年,這老米隻得咬咬牙成全了眉公!真是一物降一物,哈哈……眉公過世後,小坡就把硯台還給了老米,老米自是大喜欲狂……”

  劉錡爽然一笑,道:“嗬嗬,往好了說,這是對書畫癡心成癖了,臉麵都顧不得了,往不好了說,就是不識大體了,如這王晉卿,也是丟了皇家的臉麵!不過姑娘可曾曉得,那王武寧【2】雖則平蜀有功,卻也曾因好殺而招亂,幸得太祖寬宥,才讓他家未失富貴,也是我朝寬仁了!”

  “武事方麵還是四廂乃當行本色啊,四廂既這樣說,看來這王氏之家風確乎叫人無法欽仰啊!倒是晉卿與眉公交情匪淺,眉公或恐也有些礙於情誼,著實為晉卿說過不少好話啊,如曾說他‘雖在戚裏,而其被服禮義,學問詩書,常與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遠聲色,而從事於書畫’雲雲。”師師話鋒一轉,略一慨歎,“不過晉卿也確實難得了,能與眉公始終如一,對照之下,就說那李伯時吧,他原本與蘇家極為密熟,甚至為蘇家遍畫家廟中的神像。可自眉公得罪南遷之後,伯時即從此不相聞問,途遇蘇家兩院子弟,也以扇障麵,裝作不曾看見。一位丹青名家竟至勢利如此,真是叫人不齒,晁以道這位經學大家聞知後更是氣憤非常,乃將平日所藏李伯時之作盡皆送人!黃魯直更是幹脆將李伯時之作盡皆毀棄!”

  “這個李伯時著實太精明了些,非真名士的做派,與嵇中散一流相較不異天壤!那他這幅名作,看來姑娘也有不收的道理了!”劉錡搖頭歎息了一番,“那姑娘再講講米元章的軼事吧,聽聞此人最是灑落不群了,常常令人側目!”

  師師點了點頭,道:“這‘米癲’恐怕也是立異以為高的意思,故意引人注意罷了,未必是真癲真狂,倒是有幾分潔癖。其人冠服多用古製,被人稱讚為‘衣冠唐製度,人物晉風流’,可著實是給眾人添了諸多笑料的!嗬嗬。話說有一回那米元章出門赴宴,戴了一頂高簷帽,可這帽子實在太高,米癲無論如何也不能戴著它端坐到轎子裏!他又不肯讓隨從代勞拿著,生怕別人給玷汙了,左思右想,最後隻得讓隨從把轎子上的頂蓋給拆了下來,他這才安安穩穩地坐到了裏麵,可是啊,哈哈哈……”

  師師笑得前仰後合,還用手比劃著,劉錡會意道:“定然是帽子高出轎子了吧!”

  “正是,哈哈!那帽子伸出轎子外,可是高出了一大截,如此奇異,招搖過市,一路上為人們所驚笑!偏巧半路上遇到了他的老友晁以道,晁先生見狀也是忍俊不禁,戲謔道:‘米兄啊米兄,你這模樣,簡直就是那位被檻車押到天闕下獻俘的鬼章啊!’米癲一聽這話,自己也笑了。”

  “鬼章確實是大名鼎鼎,我們陝西一帶至今還拿他的名字嚇唬啼哭的小兒呢!嗬嗬。”

  “這裏還有一樁不得不說的趣事,四廂曉得嗎?”師師語笑嫣然,“那沈存中博學多聞,其於丹青之道也頗多見地,其所作《夢溪筆談》中於書畫的評定多有精到、中肯之語,可他偏偏對米元章這位時賢隻字不提,四廂道是為何?”

  “這兩人想是有過節?我聽聞說這沈氏乃是眉公‘烏台詩案’之始作俑者,想來必不乏小人心性,而那米元章不拘小節,想是得罪過他!”

  “四廂真是一針見血!”師師笑著豎起拇指道,“想當日沈存中、米元章等人曾在甘露寺中互炫收藏,那沈存中取出自己收藏的一幅王官奴的書帖來給大家觀摩,哪知米元章一看,竟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乃是他早年在常州一戶人家借來後臨的廢帖,當時就被他扔掉了,不想竟被人撿去裝裱成了贗品。那沈存中也自負乃是鑒賞名家,那帖又在家中收藏多年,不免大吃一驚,先是不信,米元章便說紙縫間應該還留有自己的小印,打開後一看果然不爽。沈存中不免大失顏麵,從此便對米元章心生芥蒂!”

  “這書畫賞鑒著實是一門大學問,一旦看走了眼,就難免貽笑方家啊,看來咱以後更須謹慎了,嗬嗬!”劉錡謙笑道。

  “嗬嗬,說到此處,又想起米元章的一段趣事,就跟這書畫賞鑒有些關係,今日也一並都跟四廂共享了吧!”師師竭力不讓自己笑場,“話說那米元章在雍丘知縣任上被人參了,自己回潤州做了那賦閑的‘中嶽外史’,他就跟友人書信抱怨說,眼看就要到冬至了,可是我啊,我還沒有棉褲穿呢,哈哈……”

  “啊?莫非是這米元章沒了俸祿?”劉錡詫異道,“也不是,監廟之職也是半俸啊!”

  “他啊,他是在回潤州的路上遭了賊了!當時米元章因為身患痢疾,不得不在咱這汴京的驛站中過了一個多月,期間就來了一位梁上君子,想是找來找去,也未見什麽值錢物品,便偷了幾件衣服去了!可後來那梁上君子是心有不甘吧,這米元章好歹也是一個為官的,怎麽就這麽點家當,所以又來偷了第二遭,可他還是沒找到什麽值錢之物,最後連冬衣都給偷走了!這小偷明顯就是一個笨賊,那米元章隨身帶的那些破紙舊物,定然都在床頭,隨便拿一件,可就是價值萬貫的傳世之寶啊,隻可惜那笨賊有眼無珠,也讓米元章躲過了一大劫,哈哈!”

  “真要偷去,或者毀了,可真就要了他的老命了,嗬嗬!”劉錡朗笑道。

  “不過這也絕非偶然,這裏麵有個緣故,我得細細說與四廂聽聽,嗬嗬!”師師燦然一笑,“就是這書畫的軸頭,老米慣常使用檀香木,因為檀香可以辟濕氣,辟蟲蠹,防黴潮,裝在篋中打開來後會散發出一股幽香,聞不到糨糊味。但古人用檀香裝軸,木質重,裝在軸頭上會下墜,會拉損畫紙、拉歪畫絹。為此老米進行了一番改良,他隻取兩片檀香木,當中刳空後,再粘合成一軸,這樣分量就輕了。也有人用桐木或杉木為軸頭,這樣也很好,老米特別反對的就是這軸頭用金銀來裝飾,一來是俗氣,二來便是容易招賊了,哈哈……當然,金銀也太重,容易損畫。古人還有用水晶做軸頭的,也偏重了些……”

  “嗬嗬,難怪姑娘家的書畫常有一股撲鼻的檀香之氣,原來是跟老米學的啊!”

  【2】指王詵的先人王全斌,北宋開國名將,授武寧節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