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四節 半路刺客(中)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2494
  二人閑談了一會兒之後,師師忽又俏皮地一笑道:“四廂剛問過我了,我也再問四廂一個問題,如何?四廂可知你們陝西鳳翔府有何勝跡?”

  “勝跡?有上清太平宮可謂天下皆知,嗬嗬!”

  “那四廂可知當地曾經有過一任賢良簽判?這簽判後來也曾為上清宮寫過青詞呢,不過這是後來的事了。”

  “賢良”是對於製科出身之人的尊稱,這類傑出之士雖說本朝也有不少,但做過鳳翔府簽判卻是屈指可數,劉錡還是很容易想到了,頷首道:“莫非姑娘是在說那‘不可說’【1】之人?”

  “嗬嗬,看來四廂果然是文武兼資,想來也是了解那位簽判的履曆了?”

  “姑娘過譽了,錡不過一介武夫,行伍之輩,文壇掌故隻是略知皮毛!”劉錡拱了拱手,“錡倒是有些興趣,有勞姑娘為在下詳敘一番這位簽判在鳳翔的事跡,以便於來日錡再有幸到鳳翔時,可借機憑吊一番!”

  “那這樣說來,四廂是同情這位簽判了?”

  “不瞞姑娘說,錡幼時誦讀此公文章,恍如泰山之在目前,自是高山仰止!”劉錡以一副尊崇的口吻說道,“何況,環顧今世是何等是非顛倒,凡他們所壓製之人,其中必多真賢良!”

  師師精神不由一震,慨言道:“好,既然四廂這樣說了,那小女子就不揣淺陋,也不怕班門弄斧了!”

  “錡洗耳恭聽!”

  “四廂可知簽判當日有一篇《淩虛台記》?”師師少有精神如此愉悅之時,便侃侃而談道,“當日這位簽判所輔弼的鳳翔太守,乃是眉州青神縣人陳公弼【2】,此公一向剛直、不苟言笑,同僚間宴遊,凡有此公到場時,必正襟危坐、索然寡味起來,嗬嗬!簽判少年得意,才子性情,又是陳公的同鄉,陳公便有意磨礪一番簽判!有府衙吏役稱呼簽判為‘蘇賢良’,陳公聞之大怒道:‘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何賢良不賢良的!’當即責打了那位吏役,這令簽判十分難堪。簽判寫的公文,陳公塗抹刪改起來也毫不客氣,致使二人往返不休,簽判一向以文章自負,受此折辱,便對陳公的怨念越發深重!後來陳公於廨宇後圃築造了一座淩虛台,以望南山,特請簽判作記,簽判不加遲疑地領受了,於是借機抒發道‘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淩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複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記成之後,哪知陳公居然不易一字勒石立碑,及至多年之後,簽判心中還猶有愧色呢!身為女子,生平最怕遇人不淑,可簽判初入仕途,竟能得遇如此良師,也是三生有幸了!簽判後來終生奉行仁從己出、直道而行,也隱約可見陳公的身影了!隻是可憐他百般碰壁,一肚皮不合時宜,臨了卻發出一聲‘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的悲歎!”

  師師話音甫落,劉錡頓時陷入一陣沉默,許久才緩緩道:“姑娘熟稔典故,如數家珍一般,錡著實佩服!姑娘一席話可洞見肺腑,更可見對簽判的推重之情!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簽判誌士高風,當真非偶然也!”

  師師赧然一笑,道:“嗬嗬,四廂真不認識這位陳太守嗎?”

  “錡孤陋寡聞,當真不知!”劉錡拱手道。

  “他有四子,其中第四子就是那位一世豪士的陳慥陳季常君啊!”

  “陳季常?是那位娶了‘河東獅’的陳季常嗎?”劉錡忍俊不禁道。

  “嗬嗬,正是!”

  這次晤談讓兩個人都非常高興,師師覺得劉錡果然是一個值得深交的方正君子,雖然是一個名不副實的將家子弟,可品性卻是難得的。劉錡則發覺師師果然像傳聞中的那般,甚至猶有過之,看來的確是“咱們的人”。

  劉錡回家便把當日見麵的情形跟夫人說了,還稱頌師師道:“得為男子,吾益友也,嗬嗬。”

  郭氏喟然長歎道:“師師誠女中君子也!小人結黨營私,君子也當結黨與小人鬥!隻是小人以利相交,君子則以義相交!”

  一日天高雲淡,春光大好,劉錡忙完了手上的事務,便從馬軍司一路打馬來到了醉杏樓例行巡視,哪知師師不在家。

  “啟稟將軍,李姑娘吃過早飯後就出城了,說是到福聖禪院進香去了!”門口的一位守衛稟告道。

  春色如此怡人,想來李姑娘是踏春去了,劉錡又問道:“都是誰跟著去的?”

  “兩位郭姑娘,還有劉忠帶了十幾個弟兄一起跟去的!”

  京畿重地不同於別處,有這些自己一手挑選出的精幹人手護衛左右,劉錡還是放心的。此時,他看了看天色,尚未過午,如今難得偷閑半日,劉錡也想著不如借機去城外縱馬馳騁一番,也是不忘將家本色,興許還能獵到一些野物呢!他的那好兄弟馬擴剛剛在省試中告捷,也該鬆快一日,於是劉錡便打馬來到了城外的國學武科,在找到並說服了馬擴後,兄弟兩個便帶著弓箭乘馬到了城外。

  劉錡先帶著馬擴到一處酒樓裏用了酒飯,之後二人便來到一處荒原上開始了盡興遊獵。金絡青驄卷平岡,驍騰萬裏射天狼。荒原上野雞、野兔還有幾隻,兄弟兩個仗著一番好身手,總算不虛此行。

  待兄弟二人跑累了下馬歇息時,劉錡躺在地上望著靛青的天空道:“還是咱們小時候在陝西時暢快啊,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如今遠離沙場,為兄真有髀肉複生之感啊!單說這箭術,兄弟已經超過俺了!”

  “嗬嗬,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平!”馬擴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箭術我每日都勤加苦練呢,也頗有些心得,隻是很難言傳!”

  “為兄如今多著意在兵書戰策之上,不瞞兄弟說,也甚是有心得呢!”

  “好啊!三哥是大將之才,如今隻是潛龍在淵!”

  “眼下憋屈在這汴京城,一句多說不得,一步多走不得,還得看別人的眼色,真是受夠了!”

  “這汴京城處處是藩籬和糟心的事情,我也快受夠了,真想趕快離開這裏!不過見識過了這輦轂所在、首善之區的世相,我等作為武人,也多明白了些行伍、兵書之外的事理,想來也是好事吧!”

  劉錡長歎了一聲,道:“說實話,我來汴京兩年了,著實見識了不少在陝西時無法想見的東西!我最怕這帝都佳麗地、溫柔富貴鄉,消磨了咱們兄弟的鬥誌!”

  “是啊!聲色犬馬最是移人性情,多少好漢在這上麵折戟啊!”馬擴附和道。

  暖陽之下春困襲來,說著說著,兄弟兩個居然睡著了,兩匹未拴起來的馬兒自由自在地吃起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