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二節 官家駕到(下)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3846
  正月過去了,花朝節也過去了,天氣已漸趨回暖,這天晚上清夜無塵,月光如銀,師師剛吃過晚飯,正慵懶地倚靠在欄杆上,靜觀天宇間的點點星光。

  忽然四周傳來一陣喧鬧聲,師師也未多加在意,不一會兒雲兒就急匆匆地跑上樓來,慌慌張張地說道:“娘,宮裏來人了,要恁下去接聖旨!”

  師師非常淡然地說道:“好的,知道了,待我準備一下!”

  這一天真的來了,真的來了!師師覺得既來之則安之吧,這或許就是她的宿命。

  此時張迪等人已經在前廳候著了,在他亮明了身份之後,李姥先是戰栗得有些支持不住,連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隻聽那張迪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得意,謙和道:“姥娘莫要驚慌,官家為人最是仁善了,皆因你家師師姑娘才名在外,官家一向喜好文墨,意外之中得見姑娘大作,乃引為稀世知音!前者憂慮流俗非議,故而微服來訪,與你家姑娘切磋丹青之事!今番官家覺悟以往所為,非待友朋之道,奉知己更當開誠布公,故而今日索性就亮明了身份,但官家雖有帝王之尊,可也是一介文士,姥娘一家人不必太過拘禮。還請姥娘快將這個意思說與姑娘知道,免得驚嚇到姑娘!”

  聽聞此言,李姥心下安定了許多,忙道:“好,好,老身這就去勸慰姑娘,中使大人且坐一坐,稍安勿躁!”

  在上樓去尋師師時,李姥的心情有點複雜,她一麵為來日的潑天富貴而驚喜不已,一麵也覺得官家如此明火執仗,將來恐怕不好善後,說不定自己的老命都會保不住,所以等到她進了師師的閨房裏,待通報過一番情形後,不由得怯怯地問道:“女兒啊,你覺著咱娘們兒可如何是好?”

  師師毫無懼色地站起身來,慨然道:“媽媽莫怕,官家是個好人,斷斷不會加害我們的!”

  師師神色坦然地走下了樓去,李姥小心地跟在後麵,她聽女兒這樣說,覺得這幾回女兒定然已深入地了解過官家,才會心裏有數,既然女兒都不怕,自己還有什麽好怕的?所以當李姥再次見到張迪後,胸脯就挺直了。

  待師師到了前廳,身穿圓領長袍、腰佩金魚袋的張迪神氣十足地幹咳了一下,待眾人跪下之後,隻聽他高聲宣旨道:“奉官家口諭,朕久慕李師師姑娘之才名,無從摳請,今晚特前來醉杏樓與姑娘研求藝文之道,望姑娘知悉!特賜李姥珍玩若幹,以示撫慰。欽此。”

  “民女李師師接旨!”師師伏地一拜,李姥高興地接過了禦賜珍玩,不由喜極而泣。師師站起身後滿麵熱忱地對張迪道:“押班殿直辛苦了,改日到樓裏來,我們母女備好了厚禮,一定重謝!今日先將就張押班吃幾盞粗茶吧!”

  這還是張迪第一次在近處見到師師,不禁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湊到師師耳邊小聲笑道:“姑娘果然天姿國色,難怪官家為姑娘夜不安寢,食不甘味,人都瘦了一大圈了!”

  “罪過罪過!累及人君!”師師不動聲色地歉然道。

  為保萬全,醉杏樓裏的那些男家丁都被暫時看管到了自己的房間裏不許擅自出來,連幾個廚娘也被監視起來。沒一會兒,隻聽樓前一陣雜遝聲,張迪忙從椅子上坐起,大聲道:“官家到了,快隨我出門迎駕!”

  師師、李姥趕緊跟著張迪來到樓前,隻見醉杏樓四周早已被禁軍圍得密不透風,先後有四頂紋龍的暖輿停在樓前,徽宗從第三頂十六人抬的暖輿中走了出來,張迪趕緊跪倒在一旁,李姥見狀,也低著頭跪了下去。師師卻沒有跪倒,她不顧張迪的催促,直盯著徽宗走近前來。

  “官家不顧天家之尊,如此垂顧小女子,小女子真是不勝惶恐!”見徽宗已經來到自己麵前,師師方側身一揖道。

  徽宗上前抓住師師的一隻手,另一隻手則慢慢抬起她的芳頷,含情脈脈道:“賢卿啊,朕此番為了你,也是豁出去了!古人言秀色可餐,自從那日離開了賢卿,且往身上看看,朕已消瘦幾何,惟有一見賢卿,方可療饑!”

  “療饑”一語實出自隋煬帝,師師聽罷略一怔忪,遂道:“但願小女子不會成為後人眼中的紅顏禍水!”

  “賢卿才情之妙,超古邁今,朕不會看走眼的,便是從此丟了江山,朕也甘心!”

  師師無言以對,兩個人便手牽手上了樓,樓上隻留下了雲兒和小芙伺候著,可是徽宗也帶來了兩個宮女和兩個小黃門,此外還有張迪在樓下聽差。

  見師師還有些不習慣,徽宗便將隨從們都留在了樓下,待吃了一盞茶後,徽宗溫存地一笑道:“朕今日來的主要意思,就是想請賢卿賞鑒一番朕的新作,若有不足之處,還請賢卿直言不諱才是!”

  “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對方家之作輕易置喙!”

  “賢卿謙虛了,說錯了也無妨,朕絕不怪罪!”

  說完,徽宗便走到樓梯口吩咐張迪將畫呈送上來,師師小心翼翼地接過畫來,然後把它小心地展開在自己的畫桌上,又四麵點上了香燭,於是細細觀摩起來。

  這幅畫作,不僅有徽宗用瘦金體自書的“雪江歸棹圖”、“宣和禦製”的題名,而且還有“天下一人”的花押,可見徽宗對此作的重視程度。師師剛一展卷,就曉得了徽宗的弦外之音,不免凝睇嬌羞道:“官家真是有心了,小女子才情淺薄,慶幸拙作倒有拋磚引玉之效,嗬嗬!”

  “若卿為男子,朕必召之翰林院,上卿以待!”徽宗一向厚待畫師,這點師師還是相信的。

  師師含笑不語,開始認真賞鑒佳作:此圖開卷便是一派茫茫寒江,遠山在縹緲之間,底部為向內延伸的江岸,一塊石頭突出江岸,有一葉帶篷的小舟靠在其旁邊,一人在拴係船纜,兩人正在向岸上走去——雖然這三人位於整幅圖中不太起眼的左下角,但應是對“歸棹”的點題之筆。

  再向內去,是土崗和山丘,而後群峰突起、層巒疊嶂,隨著畫麵向縱深演繹,清晰可見有樓閣村舍隱匿在山後,又有棧道、小橋點綴其中,充滿了淡淡的詩意;此外依稀可見有行人數位,或騎驢,或挑擔;再往後麵,則又見水岸,複歸於寒江浩渺……

  從整體構圖上看,此作不乏國朝以來畫壇全景山水之大氣,而在筆墨上則自創新意——勾、皴簡略,重在以層層烘染展現雪景的冷峻之感;勾線短而隨意,不同於李成的凝重嚴密及郭熙的挺拔爽落,樹枝呈鹿角狀,不再是風靡了數百年的“蟹爪枝”;皴筆很少,依石紋有些淡淡的短線皴,隻是在石棱之深處加濃墨密點,這與雪景氛圍的營造是十分搭配的,非行家裏手不能為也。

  徽宗這種勾、皴的簡略,凝重質樸,氣韻高古,富有濃鬱的文人畫風格,可以從中感受到此作與文人畫的開山者王維(王右丞)的《雪溪圖》頗多意境的契合處。這種變化,也完美地體現了從哲宗朝以來所倡導的“易以古圖”帶來的新變化,又將開啟將來筆墨及構圖漸趨簡略的先河。為此,師師不禁讚歎道:“此作意在筆先,蕭條淡泊,真直闖王右丞堂奧也,必開畫壇一代之新風!”

  “嗬嗬!”徽宗快然一笑,“朕還頗有些意猶未盡,改天有工夫了,再繪出春夏秋時之景!四圖並具,定然賞心悅目。到時朕再請太師等諸高賢在卷末題跋,定然可以傳世了。不知賢卿可願為朕添彩?”

  官家居然如此抬舉自己,師師赧顏道:“人貴在有自知之明,若如此造次,那我李師師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唉,賢卿謙遜過度了,不好,不好!”徽宗搖頭道。

  若是請官家為自己的書畫題跋,定然可以使之倍增聲價,可師師卻不願沾這種光,何況官家居然不顧九五之尊同自己過從,已是曠古未聞之事了,將來還不知如何了局呢!不過,頗讓師師心中不解的是,為何像官家這等富貴之極、養尊處他見多識廣,定然可以從前賢那裏獲益良多,但師師還是相信,官家內心深處還是頗有些蕭條、寂寞之感的,遠非無病呻吟之輩可比!

  師師頓生惺惺相惜之感,因而待徽宗多了幾分繾綣之情,待收好了畫,兩個人便開始一邊品著佳茗,一邊閑聊起來。此番談論的重點還在於名畫與名家,所以從顧愷之的《洛神賦圖》談到了吳道子的《天王送子圖》,又談及當世各名家的高下得失,真是於茲乃忘倦!

  談至興濃處,徽宗還跟師師談起了自己的師承:“國朝的親王子弟們多嗜富貴,偏偏朕生性落落寡合,在潛邸時就獨好筆硯、丹青、圖史、射禦等物,大約十六七歲上就有了些虛譽,不少識者就斷言朕將來必成大器,嗬嗬……在皇室宗親裏,有朕的族叔令穰和姑父王晉卿,二人皆喜作文詞,妙圖畫,而令穰又善黃魯直之書。朕常與兩位先輩來往,受其風尚所化,初時也喜作庭堅書體,後知轉益多師,方自成一法,是為‘瘦金體’也!朕在潛邸時有幕客吳元瑜好弄丹青,其人畫學崔白,書學薛稷,而元瑜乃青出於藍者。不過世人多有所不知,以為朕畫學崔白而書學薛稷,其實不然也!”

  “恕奴婢冒昧,詞中有李後主,畫中有官家,皆以才名傳世者!”師師微笑道,其實早有民間在傳言說徽宗乃是李後主的後身,不知徽宗不知是否聽聞過這類說法,隻是師師覺得此言不祥,故而未敢輕率發問。

  徽宗握緊了師師的手,雙目含情道:“很久沒有那麽快意了,賢卿真乃朕的解語花!”

  眼看夜已深了,徽宗還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師師曉得徽宗的來意,從她心裏而言,她也珍惜官家這位知音,也希望有一個大男子來疼愛自己、護佑自己,徽宗自然可謂是上佳之選。不過為著慎重起見,看來今晚又要飲一碗涼藥了。

  那涼藥是麗卿從前為師師精心配置的,其中有麝香等物,是一般青樓女子避孕的常品,但飲用多了就會導致終生難有子嗣。師師由衷讚賞的是“人間有味是清歡”,所以一直很希望早早地找到一位合適的男子嫁了,然後生兒育女,從此相夫教子,過上安穩、庸常的生活。所以她輕易不會讓客人留宿的(她與葉穆使用其他避孕方式),可如今官家身份特殊,自己尚不敢懷有誕育龍種之念,看來也再次隻得委屈自己了。

  看來此生難以奢望有自己的親子了,不過那道鬼門關也確乎駭人,不去走一遭或恐也是天意。可師師還是有些失落,麵對著桌子上的那碗涼藥,她不禁黯然神傷起來,最後到底和著盈盈粉淚飲了下去。

  【1】宋徽宗王皇後的“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