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閨房泣淚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4      字數:4476
  師師扶著崔念月到了蔡京家的二門裏,雲兒並崔念月的丫鬟靈兒都等在那裏,師師便從崔念月身上搜出請柬交給了雲兒,要她去蔡府賬房支取應得的銀兩。

  “崔姑娘吃醉了,我先坐她的車送她回去,你領好了銀兩就去昭德坊的月香樓找我,知道地方嗎?”師師吩咐道。

  “娘放心!我知道的!”雲兒幹脆地應道。

  看著雲兒去了,師師便與靈兒扶著崔念月出了蔡府後門,剛要準備上車,崔念月就痛苦地吐了出來,師師見狀,忍不住傷心地流下淚來。

  師師一路把崔念月送回了月香樓,此時天色已經很暗了,幾個姐妹聞聲出來攙扶,其中一個嬉笑道:“月兒,你不是酒量挺大的嘛,怎麽今日就吃醉了?看來是太師家的酒好,你貪杯了吧!”大家一起到了崔念月的閨房中,服侍她喝了幾口醒酒湯才讓她睡下了。

  屋子的燈光很亮,這時彼此才看清楚麵目,一位姐妹見是師師,忙拉著她的手驚問道:“咦?莫不是師師姐姐?”

  “姐姐是?”師師看了看對方。

  果然是師師,那姐妹抱了一把師師,鬆開手笑道:“我是金桂啊,姐姐不記得了嗎?大概七八年前,咱們初出茅廬,開始到瓦子試唱的時候見過幾回呢!那時候我太笨,總是不上進,還承蒙姐姐指點過幾回,至今未敢忘懷呢!不曾想,今日此時又得見姐姐芳容,真是喜出望外!姐姐既到了我們這裏,先稍微坐坐,看我怎麽謝你!”

  金桂賣關子似的一笑,師師已經很累了,很想馬上回家躺著,於是拉住金桂的手道:“哎呀,不用了,這麽多年了,姐姐何必記掛著這些小事呢,我家裏還有事,改日姐姐到我那裏也行,我到姐姐這裏也行!”

  金桂見師師轉身要走,忙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微笑道:“姐姐稍微坐坐嘛,橫豎有好東西謝你!春香,快去把我在瑞光禪院求來的那卷佛圖拿過來!”

  金桂的丫鬟春香應聲而去,師師露出詫異的神色道:“怎麽?姐姐也知道我好佛事嗎?姐姐也是禮佛的?”

  尋樂不如修仙,避苦未若求佛,自從與葉穆斷絕往來之後,創巨痛深的師師情不能已,隻得靠著偶爾參禪禮佛以求解脫。她自小也與佛家有緣,她的名字“師師”就是一位長老取的,她心知這也許正是她的命運。

  金桂解釋道:“她們在福聖禪院、顯聖寺、華嚴尼寺等見過幾回姐姐,所以我也曉得一二的!我平常倒有這個心思,隻是為外物所牽絆,墮入塵網太深,如今在試著掙紮出來呢!”

  師師做了個手掌合十的動作,虔誠道:“好啊,那咱們一同發願吧!今生小心修持,隻願來世往生淨土!”

  春香將佛圖拿來了,金桂執意要送給師師,師師執意不收,就在這時雲兒進來了,悄悄地跟師師說了幾句話。師師突然笑了起來,收了佛圖道:“好吧,既然姐姐非要成全妹妹,那我就領受了姐姐這番好意,往後咱們就是佛友了,就勤走動吧!”

  “這就對了嘛!”金桂笑道。

  師師從雲兒手上接過包袱,將它交到金桂手上,交代道:“這是今日太師府上的謝禮,我們每人白金兩千及首飾若幹,姐姐代崔姐姐先收下吧!”

  金桂也沒有計較,想著等崔念月醒了再說,遂道:“好!”

  “那我們就不打攪了!”師師告辭道,說著便朝門口走去,“姐姐留步,我們先回去了!”

  “不礙的,我送送姐姐!”

  回去的路上,師師詳細詢問了酬謝禮的事情,並告知雲兒今天在蔡府發生的若幹情形。

  雲兒氣憤道:“那些首飾我仔細看了,有些分明就是舊的!”

  “那看來老賊還是不想出血,今日賓客無數,連官家都到了,老賊定然得了不少賀禮!”

  “他自然是看不起咱們的,這個老不死的和那個小混賬,今天可是難為了娘!活該遭雷劈!”雲兒轉口又說道,“不過今天在外麵看到了官家的鹵簿儀仗,可連官家本人的影子也沒看到呢,娘好歹也聽到官家說話了,嗬嗬!”

  “沒意思得很!”

  幾天後,前翰林院醫官張曾的女兒、女醫者麗卿來師師處閑坐,她是師師的閨中密友,已經三十多歲,薄施脂粉,人如蘭芳,因為醫術高明且樂善好施,人送綽號“張小娘子”,她時常都會來幫師師診病。

  師師自從那晚歸來以後,心緒頗為不佳,整個人也倦怠乏力,好似得了什麽病似的。麗卿在幫師師看過之後,淡然道:“沒什麽大礙,妹妹平時該多出去走動走動的,如今春光大好,正該是踏青的季節!”

  “怕見出去呢,身上懶懶的!”師師有氣無力道,“要不姐姐下回陪著我去城外圓照庵去進香吧,那裏挺素淨的!”

  麗卿掃視了一下師師,微微一笑:“也好,等我哪天閑了就來找妹妹!不過,妹妹總須振作起來,多向前看,你如今還年輕,怎麽老想往這些方外之事呢!”

  “不說這些吧!”師師歉然道。

  “好,那我給妹妹說一件事吧!”

  “好的,姐姐請說,妹妹洗耳恭聽!”師師坐好了。

  “就是西城那邊有一位姑娘,因著一件什麽事,總不如意,悶在心頭,積久成病,鬱結在脾,食欲不振,不思飲食,每天隻是吃幾顆菱角和棗子,眉頭稍微舒緩時可吃一小塊餅,但其他粥飯主食、菜蔬瓜果類,絕難下咽。約摸拖了半年,神情倦怠,精神恍惚,身體虛弱,性格也變得更加抑鬱,幾乎一天也不發一言。後來看了幾個大夫,都是給開一些幫助食欲的藥,吃了當時自然有效用,但沒幾日又依然如舊。後來她家就輾轉找到了我父親,偏我父親那天不在家,我就先去瞧了瞧,發現那姑娘的病情已是十分沉重了!那家人就急著讓我給姑娘開藥,好讓她盡快進食,不然小命就難保了!我仔細看了看姑娘的病情,又屏退眾人跟這姑娘推心置腹地聊了聊,好在是我去了,那姑娘才對我說了實話……”

  麗卿說到這裏,師師插言道:“唉,十有**這姑娘是為情所困吧!”

  二人說到此處,那在一旁的雲兒也湊近了,麗卿笑道:“還是妹妹聰明,正是如此!那姑娘喜歡上了一位鄰家男子,可她父母死活不同意,非要她嫁給一位什麽香藥店店主的兒子不可,可姑娘就是不從,一來二去,事情久拖不決,那姑娘就落下了這心病!俗話說心病還要心藥醫,若是不能去掉心病,我看八成是難保小命的,所以我就先去勸導姑娘,可她死活不鬆口,我看這姑娘用情至深,真的是非鄰家男不嫁了!我又去跟她的父母詳說了病情,他們心知女兒心意如此堅決,好歹疼惜女兒的性命,隻得答應了女兒!如此一來,姑娘心頭的鬱結也就化解開了。我呢,考慮到病人的脾胃鬱積日久,非枳實不能散,於是就用了溫膽湯作為主治藥物,那姑娘服用了十多帖以後,便痊愈了!”

  溫膽湯師師也是知道的,她也喝過,是用生薑四兩、半夏二兩(洗)、橘皮三兩、竹筎二兩、枳實二枚(炙)和甘草一兩(炙)等藥物調製出來的。聞聽姑娘的身病、心病全好了,師師開懷道:“嗬嗬,姐姐不僅醫術高超,而且還成就了一段好姻緣,真是天下良醫之楷模了,不愧‘張小娘子’【1】之名!隻望那鄰家男子莫辜負了那多情姑娘吧!”

  “妹妹如此聰明,曉得姐姐的弦外之音麽?”麗卿微笑著抓緊了師師的手。

  師師心頭一熱,感激道:“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領了,一定會自己開導自己的!”

  “好,時辰不早了,改日再來陪妹妹去進香!”兩個人又閑坐了一會兒,麗卿正準備告辭,突然她就想起來一件事,“哦,對了,想起一件要麻煩妹妹的事情了,就是南城那邊有一戶木匠的兒子,十二三歲了,生得挺靈秀的,隻因貪玩受寒,生了一場大病,家中無錢調治,眼看著就要死掉了。所以,妹妹如果手頭寬裕的話……”

  師師回頭跟身邊的雲兒耳語了幾句,又假裝慍怒地看了一眼麗卿,正色道:“姐姐跟我說這些幹什麽?還信不過妹妹嗎?妹妹家裏的錢,隻要是救人性命的,姐姐隨便來取就是了,妹妹難道還信不過姐姐嗎?多了未必有,但三五百兩總是不在話下!倘或哪天真沒有了,我到街上討也要討來!”

  “嗬嗬,妹妹真是菩薩心腸!可惜了,若是前些年的善政能多持續幾年就好了,真是沒想到,如此虎頭蛇尾!”麗卿悵然道。

  “君昏臣佞,等著吧,定然有更糟的還在後麵呢,這個壞局麵是沒有底的,隻是苦了咱們百姓!”師師憤然道,“如今風氣也太壞了,尤其京人風俗奢侈,度量稍寬,凡酒店中不問何人,即便兩人對坐飲酒,隻須用注碗一副,盤盞兩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隻,即費銀近百兩。雖一人獨飲,碗也要用銀盂之類……”

  有宋一朝,比較重視社會救濟,除了災荒救助,平素還設有負責收養的福田院(徽宗時改為居養院),及負責收埋的漏澤園。對於疾病患者的救治,仁宗時代做得較好,京城與地方州縣都有一些零星的善政施行,比如蘇軾曾在杭州依靠結餘經費及個人俸祿設立病坊,收治無人照料的病患。不過在徽宗之前,這些都沒有全國鋪開。神宗時專注於富國強兵,很多方麵也不盡如人意。

  及至徽宗當政用蔡京為相以後,為了邀買人心,負責救助貧弱的居養院、居養鰥寡孤獨的安濟坊、負責收葬的漏澤園,在全國得以大規模鋪開,堪稱史無前例。隻是一開始就顯露出難以為繼的跡象,比如其中一部分經費來自個人捐助,這是很不穩定的。另外其中的各種弊端也常被人詬病,如奉行過當、奢侈浪費的現象,再如對醫術要求過高,救治病患療效不好便會受罰,以致出現冒名頂替、弄虛作假的情況。尤其是在蔡京等人的慫恿下,徽宗為製造一個太平盛世的假象,大力搜刮,大興土木,不顧國力、民力肆意揮霍,一時間上行下效,官風、民風嚴重敗壞。沒過幾年,朝廷就陸續裁撤了一些機構及壓縮了規模,乃至於到此時已變得有名無實。

  正在兩個人長籲短歎之際,雲兒已從箱櫃裏取來了三百兩銀子放在了桌子上。

  麗卿吃了一驚道:“哎呀,太多了,左不過幾十兩就夠了,剩下的妹妹還是自己先收著吧,你家裏用錢的地方也不少呢!聽說你們換了兩個廚娘,每月幾百兩養著呢,也不容易!”

  說著就拿起兩百多兩塞給了雲兒,雲兒不接,麗卿嗔笑道:“這個丫頭!”

  師師擺了擺手,微笑道:“姐姐都拿回去吧,下回有事,省得再跑一趟!姐姐如果不收,就是跟妹妹見外了!”

  話到此處,麗卿不由得便想起了師師悲慘的身世:師師的母親因為舊傷身體一直不好,生下她以後更是每況愈下,師師的父親、染匠王寅聽聞說惠民局在免費施藥,便前去排隊領藥;偏不巧惠民局的人公然舞弊,王寅心急之下就跟惠民局的人發生了口角,一怒之下更動手打傷了人,結果被開封府判處流放,從此一去不回,她母親聞聽噩耗後很快就去世了。師師還有一個堂叔,在腳店做跑堂,自己養不起自己,隻得讓七八歲的師師沿街乞討,後來被李姥相中才收養了去。

  麗卿眼角一紅,曉得師師未曾忘本,於是拿手絹擦著眼睛道:“好,姐姐全收下了!隻是妹妹從來不肯讓大夥曉得這錢的來處,不知感念妹妹的好,是不是太虧待自己了?”

  “咳,誰讓妹妹就是這個命呢!”師師苦笑道,她突然想到前幾天在蔡京家被蔡攸羞辱的情形,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居然再也忍不住了,頃刻間便撲到麗卿身上,大哭起來……

  “妹妹這是怎麽了?受了什麽委屈?”麗卿大吃一驚道,看師師哭得厲害,麗卿便朝向雲兒問道,“你娘這是怎麽了?”

  雲兒便跟麗卿說起來了前幾日在太師府的事,她也留下了眼淚。麗卿撫慰著泣不成聲的師師,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許久方道:“好了,妹妹別哭了,挺一挺,就過去了!那些豬狗不會得好報的!”

  【1】宋仁宗時代有一位張姓女名醫,被仁宗授予了“張小娘子”的尊號,此處人們如此稱呼張麗卿,隻是民間對她的美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