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契丹耳目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4      字數:2808
  葉穆在豐樂樓還有些拘束,但他心底是十足欣喜的,一俟回到玉春樓,添酒回燈重開宴,他即又命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席,拉住師師非要坐下來不可。

  時已三更,眾人皆來道賀畢,葉穆屏退了左右,指著桌子上的一大一小兩個白瓷梅花酒杯,抿著嘴對師師笑道:“辛苦總算沒有白費,來,卿用這小杯,我用這大杯,今晚我為卿破例一次,不醉不休!”

  葉穆平素確實從不貪杯,看來此番他真的是打心裏高興,此時師師已有兩分醉意,人也有些疲倦,聞聽葉穆此言,精神還是為之一振,卷了卷袖口道:“好吧,那小女子今晚就舍命陪君子了!”

  為助酒興,兩人不覺間追憶起初識的光景,倥傯之間,居然已經三載有餘了。當時師師滿心以為葉穆能給她一個好歸宿,可是他卻沉默以對,直到而今。

  兩人越飲越是不能自已,師師忽然語帶淒怨地問道:“你我何以不能永諧琴瑟,究竟有何隱衷?”

  尚未失去理智的葉穆不禁默然良久,待他又浮過一大白後,直視著師師道:“不想害了你!”

  “我讓人去過你家,你家夫人也不是那醋葫蘆,難相與的,你繼父也常年在外,有何能害我?”師師迎著葉穆的目光追問道。

  “今日我若是如實告你,就是害了你!”葉穆說出這話時明顯一嘴的酒氣。

  這話讓師師的酒意頓時消去了七八分,她轉念一想:或許將來某一天事情還有轉機,至少葉穆還是一如既往地這般鍾情於她,也真心為她的成就而欣喜,怎麽就不能得過且過呢?

  師師不想繼續追問了,她好奇那個真相,可又十分畏懼那個真相,擔心那個真相會奪走她眼前的一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她也索性放開地喝一回吧。

  仿佛葉穆心中也有無數的塊壘,他喝著喝著,竟然大哭起來,讓師師著實吃驚不小,但師師是見慣了這等場麵的,也未多加在意,且由他痛快這一日吧!

  “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實在是過夠了!過夠了!”葉穆大聲地發著酒瘋道。

  “我也過夠了!過夠了!”已有五分醉意的師師雙手拍著桌子,大聲附和道。

  “師師,咱們逃吧!逃吧!”

  “好,咱們私奔……”此言一出,師師居然把自己逗樂了。

  這時,葉穆突然安靜了下來,遠遠聽到街上左右金吾街司報更的人喊了四更,師師不知葉穆已醉到何等程度了,反正她自己已有些頭腦昏漲,眼看就要人事不省。她忙支撐著身子站了起來,湊到香爐邊,添了些新香料,然後猛嗅了一陣,感覺清醒多了,於是轉過身準備將葉穆扶上床。

  師師踉踉蹌蹌,不小心打翻了一個酒杯,小芙還沒睡實,在外麵聽到裏麵的動靜,隔著門問道:“娘,要我進來嗎?”

  師師手扶著桌子回道:“不,不用了,你歇著吧,明早,再收拾!”

  師師吃力地將葉穆扶上了架子床,正待為他脫鞋寬衣時,不曾想葉穆又開始囈語起來。師師一句也沒有聽懂,隻是心裏覺得有些好笑,眼看葉穆就要吐出來,師師忙從床邊的足承上抽過一個早已預備好的木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把葉穆給安排妥帖了。

  到此時,師師的醉意和困意反倒去除了大半,麵對滿屋子的酒氣、臭氣,生性好潔的她隻得又點燃了一個香熏球,然後便提著它在屋裏和帷帳裏熏了一番。

  葉穆還在不時囈語,師師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可是突然之間,她的笑容就僵住了!那香熏球從她的手裏猝然滑落,灰土灑到了被子上,師師顧不得撲打幹淨,轉身就去衣架上翻找了一番她剛才為葉穆脫去的衣衫,不費力氣地就找到了那對雙魚玉香囊。

  師師整個人頓時怔住了,雖說雙魚玉香囊是契丹人常見的配物,可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人佩戴此物。然而師師畢竟是見多識廣又冰雪聰明的女流翹楚,她已經聽出來了,葉穆的酒後囈語,實際上應該都是契丹話!

  過去那些不願細想的情節,此刻怎麽也壓製不住了,都一股腦地湧向心頭:他有時在外麵停住,忽然向日祈禱;他十分敬鬼,不經意間還總說人死後會“魂歸黑山”;即便是眼睛,他的眼珠好像也比一般人藍些;有時候夜裏做了噩夢,一陣喊叫,常常把身邊的師師也驚得膽落;一起外出時,他總是免不了心不在焉、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有一回小芙去北辰貨棧給他送東西,居然看到他們一群人在食生肉,把個小芙嚇得夠嗆……

  葉穆自稱在山西長到十幾歲,後來才因過繼給他經商的叔父而來了汴京,那些異常,師師都以為是葉穆自幼長在山西的緣故。可是,好鬼而貴日,這應該是契丹人的風俗;黑山據說也是契丹人最崇敬之地,吃生肉更非中原之人所好。另外,師師也見過契丹大字和小字,過去她就發覺葉穆的書法有些特別,她一直沒往心裏去,此刻她不由得翻找出了葉穆曾寫給她的一封信件,挑亮了燈燭細細端詳起來!

  左右金吾街司報更的人喊了五更,似乎沒過多久,師師又眼睜睜地看著天色亮起來了……

  十幾天後就到了夏至,前一晚剛下過雨,清晨起來推窗眺望,但見朝霞映天,碧空澄澈,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整個汴京都陶醉在這短暫的愜意之中。

  一般人家要在這一日祭神祀祖,師師便約了葉穆前往城東的萬歲山進香。

  十幾天來一直鬱鬱寡歡的師師沒讓人跟著,隻她和葉穆兩個人上了山。待進過了香,他們從一處禪院裏走出來,師師手執一把輕羅小扇,半掩嬌容道:“綠樹蔭濃,山氣清和,咱們四處走走吧!”實際上她是想掩飾一下臉上的異常神色。

  葉穆自然滿口答應了,可是走了還沒幾步,師師發現葉穆又開始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起來,心下有些涼涼的,隻是她的心中尚有一簇熹微的燭火在支撐著。

  “怎麽如此悶悶不樂,是不是那天我有酒後失德之處?”葉穆突然問道。

  師師停住看了他一下,勉強笑道:“哪裏!”

  “那是有什麽心事嗎?”他的眼神裏充滿了關切。

  師師於是見機試探道:“如今遼主昏悖,聽聞說老賊再起後亟謀有所作為,竟慫恿官家奪回幽雲,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聞聽此言,葉穆一下子愣住了,忽解頤道:“你聽誰說的,有譜兒嗎?如今國朝正與那河西家【1】鬧得不可開交,怎麽可能再啟釁於遼?”

  “哦,這樣啊,看來是我聽風就是雨了!”師師作轉圜道,忽而她又停住了腳步,直愣愣地看著他,“你究竟為何讓我打聽這些?真的都是為了你家裏的生意嗎?”

  葉穆停住了腳步,溫存地握住師師的一隻手,有些尷尬地笑道:“嗬嗬,其實是我喜歡關心朝政。”

  “真的嗎?”師師看著他的眼睛,目光犀利,裏麵像藏著一把鋒利的刀。

  葉穆心中一凜,不敢看師師了。

  師師雙手搖著葉穆的身子,大聲問道:“是真的嗎?”

  “別問了!”

  “你是不是契丹人?”

  “說什麽胡話!”

  “你就是契丹人!就是契丹人!”

  葉穆一下子怔住了,如遭雷擊一般,突然癱倒在了地上。師師俯身想要去攙扶他,哪知被他一把推開。

  “沒錯,我就是遼國派到你們宋國的耳目!”葉穆直視著師師,如此清楚、明白、大膽地告訴她。

  此時師師正暴露於烈日之下,可她已渾然不覺,隻是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天地也沒有了聲音!她手上的輕羅小扇滑落在地,心底的那一簇燭火滅了,整個人眩暈起來……

  【1】宋人對西夏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