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周氏其人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4      字數:4117
  已是三更時分,兩人才興盡而返,大慰平生的師師關好了門窗,準備沐浴之後便就寢。

  哪知等她出浴之後,葉穆並不急於同她綢繆,隻是讓師師坐近了,柔聲低語道:“近日京師可有什麽新聞?”

  師師當即轉過臉去,佯嗔道:“看來,還是貴行買賣重要!”

  葉穆神色一凜,忙賠笑道:“那是身家性命嘛,沒有性命還能進的了你們家大門嗎?那李姥還有好臉色給咱看?”

  師師被這個理由說服了,站起身來往一旁的青銅博山爐裏添了些提神醒腦的檀香,又讓人送了兩杯綠茶進來,然後小心地關好了門窗,緊靠著葉穆坐了,小聲道:“自張相【1】入主中樞,除了老賊不少弊政,百姓多拍手稱快,隻是朝廷的收益少了,官家對張相的不滿已溢於言表,如今內外都傳言,老賊要三起了!”

  “哦,此事我也聽到風聲了,正憂慮著老賊複起後又要出什麽幺蛾子呢!老賊為人權譎,不知又給官家灌了什麽**湯,不過那張相也是誌大才疏之輩,整日忙著跟那鄭居中爭鬥,他被罷黜也是早晚的事情。好在近年朝廷也沒有做絕,到底給了我們這些商賈一線生機,隻是苦了那些中小商賈!”說到這裏葉穆啜了一口茶,“如那朝廷屢變茶法,條目苛細,本小力薄者多遭破家之禍!再如前番改行錢法,以致陝西騷然,民貧兵困,倒讓那富商大賈坐收百倍之利……”

  師師聞言唏噓不已,忿忿道:“如今竟到了這種局麵,還不是多虧有這麽一位好官家!”說著她還往正西麵大內的方向指了指,“近日我也聽人說起當日欽聖【2】何以力主讓今上繼承大統!”

  葉穆的眼前一亮,忙問:“不是說欽聖覺得今上當日在潛邸甚是好學,性仁慈見打人都怕,性勤篤酷似神廟嗎?又有,神廟當日亦曾言今上有福壽之相,且又仁孝嗎?”

  “恐怕,這些隻是麵兒上的話吧,即便不是,也定然不是全部關係!”師師娓娓道來,“我近日聽人說起來,當日哲廟生母欽成皇後希望扶簡王上位,也就是哲廟的同母弟、已過世的襄王,章子厚從旁力助。紹聖三年孟皇後被廢,章子厚就是跳得最歡的,欽聖豈容他再立定策之功?那時真就尾大難製了……欽聖恐怕怎麽也想不到,今上能在老賊攛掇下再次廢黜孟皇後……”

  從前師師根本不關心這些,自從葉穆拜托她留心打探各方消息後,師師慢慢得就上了心,如今更是熟諳朝局和掌故了。眼看她如數家珍一般,葉穆心底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隻得接口道:“哦,難怪當日章惇那廝指斥今上輕佻,也是存了這個私心啊!”

  “嗬嗬,不過章子厚此言……”師師詭秘地一笑,又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模樣可愛極了,“欽聖想來也不會全無私心,今上五歲喪了雙親,盡孝道也是對著欽聖這位嫡母,欽聖自然希望有個孝順兒子做皇帝!若是那簡王即位,欽成就有了兩個皇帝兒子,那豈不要壓過欽聖一頭去?”

  “在理,在理!”葉穆表示佩服,順手給師師斟了斟茶以示獎勵。

  “豈敢有勞!”師師見狀忙去接茶瓶,兩個人的手不期碰到了一起,彼此相視一笑。

  葉穆隨口又說道:“哎呀,興致上來了,可還有什麽秘聞?”

  師師拿杏眼白了他一下,嬌嗔道:“果然是喂不飽的……也罷,今晚小女子就舍命陪君子,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葉穆笑著站起身來,一邊給師師捶著背,一邊笑道:“多多益善,多多益善!有勞娘子尊口了!”

  “有一件事,說來話長,這些年有個結始終在我心裏係著,就是寶安公主過世時,神廟竟下旨譴責王晉卿‘內則朋淫縱欲失行,外則狎邪罔上不忠’,奪了他的駙馬都尉,安置均州。眉公【3】當日與王晉卿過從甚密,烏台詩案王晉卿也被連累,被罰了銅,以眉公之為人,我斷斷不信王晉卿為人之惡劣如此!”師師的話匣子就這樣打開了,“直到近日我聽人偶然提及當年李逢之事,才恍然大悟,原來竟是欲加之罪!”

  “李逢之事”葉穆是有所耳聞的,其中牽涉到了趙氏宗室的骨肉相殘,趙官家待士大夫溫情脈脈,卻待自家手足如此不仁,每念及此,身份特殊的葉穆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他竭力抑製著內心的悲戚,道:“哦,是嘛!”

  “天色已晚,李逢之事今兒咱們就不細說了,我就長話短說吧?”見葉穆點了頭,師師繼續道,“此事牽涉出了太祖的四世孫趙世居,朝廷說他‘結納匪人,議論軍事,懷挾讖語’,本著寧枉勿縱的官家鐵律,那趙世居被賜死,一幹人等都被重處!就像眉公的案子一樣,凡是跟趙世居書信往還較密的,多被牽連,這王晉卿說來也倒黴,竟又一次被牽涉其中!先前神廟還顧慮與寶安公主的兄妹顏麵,一俟公主下世,神廟就立馬重責了那王晉卿……無情當真最是帝王家……”

  師師說完,兩個人默然了好一會兒,最後葉穆附綴了一句:“那王晉卿到底有福壽,晚年成名成家,又收了今上這位賢弟子,他的《煙江疊嶂圖》也進了大內的收藏,嗬嗬!”

  次日二人過午才起,及至葉穆用過午膳要回去時,師師才嫵媚一笑道:“端午時我要在豐樂樓與那徐婆惜較量小唱技藝,此番我立誓要奪魁,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哦,就是這大日子啊!那到時定然要去豐樂樓給娘子捧場了!”葉穆恍然道,“不過小唱之事,咱是外行,無法置喙,倒是有一位朋友是這方麵的行家,想來你也該聽聞過,就是那周美成周大學士【4】!”

  “誰?周邦彥嗎?”師師有點不屑,俏皮地噘了噘嘴道,“論行家裏手,他確乎是不二之選,隻是他這人品?”

  “咳,人家周學士跌蹶辛苦了大半生,如今老了,想過得安穩些、體麵些,也是情有可原的嘛!”葉穆雙手按著師師的肩膀鄭重其事道,“李端叔的事情你可曉得?他漂蕩、輾轉了大半生,因為舊黨的身份,始終抬不起頭來,如今到了垂暮之年,日子實在難熬,才開始連連給當道投書獻媚,隻求兒孫有個好前程!雖則晚節有虧,到底是有苦衷啊!”

  李之儀的事情,師師是很清楚的,李之儀的原配胡文柔,那是師師頂禮膜拜的人物,李、胡夫婦也可謂是師師眼中舉案齊眉、患難與共的典範,可是胡夫人謝世後李之儀的日子就越發苦了,他家裏的難處也真是讓人傷心!

  作為東坡的好友,師師多麽希望李之儀可以像東坡先生一樣善始善終,永不屈身降誌,保全晚節,可是她也確實知道那份艱難是沒有盡頭的,想東坡先生,名高日月的人物,當年尚且感歎“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不甘為鄉願的士大夫竟活得這樣委屈!好好一個大宋王朝,昔日何等君明臣賢,怎麽今日就淪落到這步田地!如今官家受奸佞所蠱惑,一意打壓舊黨,替蔡京之流鏟除異己,朝政刷新的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而今上春秋正盛,朝政在短時間內確乎也沒有大變的可能!

  師師沉默了半晌,歎息道:“漢家待功臣薄,這是人所共知的!我朝恩養士大夫,也是人人稱道,可是我細較過,論俸祿多寡,我朝五品以上官員確乎大大厚於唐時,可五品以下,卻又不及唐時!真可謂厚此薄彼!”

  “正是這個道理了,如此之俸祿,怎能砥礪士大夫之名節!”葉穆拍了拍自己的膝蓋。

  “好吧,若是閣下能請得動周學士助小女子一臂之力,就勞駕親往周府一趟吧!”師師似乎想起些什麽,“如今他榮升從五品的宗正少卿了吧,架子肯定大了,不知肯不肯賞光前來?那就多備些財帛吧!”說著,就準備去裏間取些自己的私房。

  “嗬嗬,我葉某出馬,他豈有不賞臉之理?”葉穆一把拉住了師師,坐下來緩緩說道,“說實話,憑我葉某的臉麵,恐怕真請不到周學士!你也知道,如今周學士小詞一出,汴京勢必紙貴,有多少人家都想延請他去坐客呢,何況人家如今典樂大晟府,哪是我等小民請得動的!”

  師師聽到這裏,知道葉穆後麵還有話說,說實話,在師師看來,葉穆雖為一介商賈之子,可他似乎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平素似未見還有他辦不了的事情,有一回居然得了官家的墨寶!師師也是納了悶兒,隻好歸結於“有錢能使鬼推磨”,人家北辰貨棧確實是財大氣粗吧!

  師師秋波一轉,佯裝著急道:“那怎麽辦?如今我賭著一口氣,非要贏得薄名不可,沒了周學士的助益,這心裏就欠點底氣!”

  “咳,你這人!你剛才還說人家周學士依附老賊,人品可議,怎麽這會兒又非他出馬不可了呢?”葉穆調侃道,“還有,為何非要壓過人家徐娘子一頭呢?將來新人輩出,你也都要壓過人家不可嗎?”

  師師的臉有些羞紅,忙解釋道:“似乎是剛才閣下說周學士情有可原的嘛,我才聽了進去!至於為何追逐那點薄名,不就是圖多些彩頭嘛,何況人誰無爭強好勝之心,小女子寡陋無識,豈能免俗?”

  “也罷,也罷,看來真要到周府走這一遭了!”葉穆又正色道,“這回不開玩笑了啊!此事說來話長,約摸二十多年前,周學士在廬州做教授,是個月奉還不到兩貫的從九品小官,不想趕上他母親死了,他隻得回錢塘老家奔喪!前兩年他父親剛過世,此番再葬母就有些為難,正巧我繼父經過錢塘聽聞了此事,就特意前去幫他解了燃眉之急!周學士感激家父的慷慨義舉,以後每回到了京師,都會前來寒舍拜會,跟鄙人也就熟了!”

  “那令尊何時結識得周學士?”師師好奇道,一隻手撐住了芳頷。

  “周學士年輕時曾就學於太學,當時就跟我父親有一麵之緣!說來周學士早年頗有些恃才傲物,所以他的官運也真的是差,做過多年溧水縣令,在京師任職,也是國子主簿、秘書省正字、校書郎一類的微末小官!一家老小,有時候盤纏都不夠,隻好骨肉分離、天各一方!”葉穆唏噓道。

  “如今也是周學士走運,讓他的老鄉成了禦前炙手可熱的紅人!蔡姓與周姓皆源出姬姓,說不定五百年前他們還是一家呢!”師師帶著一絲嘲諷地說道。周邦彥是錢塘人,已經兩度為相的蔡京,祖籍雖在興化軍仙遊縣,可是在蔡京父親那一代時已經將家搬到了錢塘縣,所以周邦彥投靠蔡京也是鄉誼使然。

  “你這嘴還是不饒人,等著吧,看周學士來了,你還敢這麽說!”臨行前,葉穆捏了師師的桃腮一把。

  【1】指徽宗時的宰相張商英。“徽宗”是趙佶死後的廟號。稱呼皇帝為“官家”,元代學者胡三省在注解《資治通鑒》時曾道:“西漢謂天子為縣官,東漢謂天子為國家,故兼而稱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稱之。”

  【2】指宋神宗的皇後向氏,死後諡號為“欽聖憲肅皇後”,她在宋哲宗病逝後將趙佶扶上皇位。下文“神廟”指宋神宗。

  【3】指蘇軾,此時還在黨禁期間,這裏既是隱晦的說法,也是尊稱。

  【4】宋襲唐製,設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合稱三館,凡在三館者,職居校理、檢討、校勘以上者,皆稱“學士”,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