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墜崖(萬更一)
作者:折橘果子      更新:2020-12-09 18:31      字數:4419
  葉池在屋簷上弓箭手冒頭的同時就察覺到了,他目光放在聞子簌周身,手按在彎刀上,一言不發。

  這人他見過,南羌的丞相大人,年少成名手段狠厲,宮宴之上笑裏藏刀,推杯換盞心沉如海。

  聞子簌轉過身,言笑晏晏:“借秦三姑娘一用,告訴你家公子,本相要北玨那半塊虎符。”

  葉池猛然看秦照照。

  秦照照已經猜到聞子簌要幹什麽了,她沒什麽意外的,想著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虎符那東西對姒鬱來說可有可無,統領長嶺的又不是……等等。

  秦照照瞳孔一顫,想起來那天夜晚聞子簌靠近時輕飄飄的聲音,帶著同樣作為對手的欣賞。

  他說,你真覺得本相想要虎符?

  聞子簌唇邊笑意擴大,意味深長:“一個時辰的時間,鄉君山主峰,靜候佳音。”

  他想到什麽,好心情地補充:“知道哀蠱是什麽吧?”

  哀蠱,和長嶺血毒並稱活死毒,前者是長期,後者是短期,共同的特點是離劇毒隻差立刻死亡那一步,都能解但複雜可怖。

  葉池臉色頓時慘白,深深看了他一眼,將抽出一寸的劍插了回去:“走。”

  屋簷上埋伏的弓箭手悄無聲息隱了下去。

  聞子簌紳士一抬手,衣袖如流雲:“請?”

  秦照照:“……”她忍住想翻白眼的**,眼前的事情好歹讓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挫敗感消了些。

  她吐了口濁氣開始思考這件事情,腦子裏是聞子簌莫測的臉還有那顆不定時炸彈一樣的蠱毒。

  葉池站在姒鬱身前的時候手掌都有些抖,他垂頭大致複述了一遍事情經過,將自己的慌亂收拾得很好:“公子,怎麽做?”

  姒鬱剛剛從禦書房回府,換下朝服,眉眼壓下來,沉鬱而涼薄:“去找文益,去一趟見香館。”

  可能是沒休息好或者別的原因,他整個人收斂了那種永遠溫和慈悲的氣息,語氣微涼。

  葉池覺得他平靜得過分,甚至是詭異。

  下一秒他看見姒鬱卷了卷袖口,露出右手拎著的那把長劍。

  劍未出鞘,但葉池腦海裏瞬時浮現那把輕薄長劍的樣子——清輝冷芒,劍身流瀉霜華月光。

  那種不染纖塵的美卻讓他頓時想起某種不太美妙的記憶,葉池打了個寒噤,斂下桃花眼裏驚懼後退一步冷靜下來。

  他已經記不清對方上一次拿劍是什麽時候,這幾年的安逸讓他也忘記溫柔如春風遙遙吹過十五城的雅致公子原本是來自邊關的修羅煞神。

  前世秦照照死在他麵前,一箭穿心。

  姒鬱左手在劍柄處停頓片刻,腦海裏響起他的小夫人狡黠聲音。

  “姒鬱,蠱的事情太棘手,慢慢來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眼底縱容一閃而過,翻湧而起的暴戾被壓在雅致外表之下。

  他以為東西南三國最先被鐵騎踏平的是西邊,看來不對。

  鄉君山。

  這是北玨一道山脈的主峰,山底至山腰地勢平坦山腰到山頂卻陡峭,平地拔起,其間樹木嶙峋怪石遍布,深崖懸穀。

  這個時節山上更冷,冷濕霧氣覆蓋在空氣中,冰涼又幽寂。

  聞子簌帶的人不多,衣飾奇異,三三兩兩散在周邊,都不知道在幹什麽。

  秦照照靠在半山腰一塊大石頭旁,看了眼聞子簌:“你說貴國皇帝要是知道你把手伸到北玨來了還和鼎鼎有名首富私下往來甚密,堂而皇之進北玨大理寺又順利脫身該做何感想?”她像是百無聊賴隨便找了個話題,好奇道。

  聞子簌聽出秦照照話中半真半假威脅,手中折扇開合,他斜睨過去一眼:“傳言太多,誰知道真假,賢明君主想必不會胡亂猜忌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秦照照聊天一樣懶散繼續:“聞丞相權勢滔天,他就一點不放在心上?”

  聞子簌要笑不笑:“多謝秦三姑娘費心,還是多想想自己身上那隻蠱蟲。”

  “哎,你來北玨是想做什麽?”秦照照半點沒有作為人質的自覺,囉裏囉嗦。

  聞子簌黑如點墨瞳仁裏飛快閃過瑰色,一線埋得極深的光華破開來,他手中折扇飛出去準確無誤敲在秦照照頭頂,然後“吧嗒”一聲掉下來。

  又被打頭的秦照照恨恨磨牙,呲牙咧齒。

  聞子簌幽幽看她一眼,抖了抖衣袖,青色如流水而下:“你該慶幸你有用,不然掉的就是腦袋。”

  說完他頓了頓,想到什麽有意思的東西,低笑:“還記得本相說過姒這個姓很有意思嗎?嘖,你那位夫君可不是簡單人。”

  這番綿裏藏針實則悄無聲息離間的手段他可能是用得多了,一開口清越偏低聲線就帶上似有似無譏諷。

  “榮安蕭家可容不下這尊大佛。”

  這話……秦照照眨了眨眼,想起來方嬤嬤說的邪門。

  聞子簌目光落在後麵狹窄和荊棘叢生的平地上,心知她生疑,短促笑了一聲。

  秦照照揉了揉腦袋,一笑整個五官都染上明麗,她心思一轉:“見香館掌櫃……”她話沒說完聞子簌手下就走近貼在他耳旁說了什麽,讓他臉色微微一變。

  姒鬱得手了。

  秦照照微不可聞鬆了一口氣,撚掉了指尖細汗。

  聞子簌轉過頭,重新打量了一下麵前手無寸鐵之力的綁架人質。

  他妖異眉眼沉下去,突然皮笑肉不笑讚賞:“你膽子很大。”

  秦照照欣然接受:“你也是。”

  在不是自己地盤的地方堂而皇之肆無忌憚劫人。

  “你不覺得這比買賣不劃算嗎,除了惹惱姒鬱沒有任何其它效果。”

  秦照照企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她說完就愣住了。

  她看見聞子簌麵上流露出的稍縱即逝的複雜情緒,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間,但是在那樣一張濃墨重彩的臉上尤其紮眼。

  那種表情她在哪裏見過,熟悉得超乎意料。

  秦照照費力地回想到底是在哪裏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

  聞子簌深深吸了一口氣,額頭青筋一跳,他心平氣和站在不遠處:“把她嘴巴封起來。”

  秦照照:嗚嗚嗚

  她被捂住嘴隻能安靜下來,盡量冷靜下來關注周邊的環境。

  聞子簌的那句話讓她有些在意。

  這片山地在城外,地勢相對陡峭,蜿蜒而上山坡上鋪滿黃黑枯葉,踩在上麵有清脆的聲音,

  盡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秦照照看見姒鬱的時候仍然有一瞬間的忪怔。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看見姒鬱拿劍。

  久聞長嶺蕭頌之名,守邊城鎮疆土,和東胡那位巾幗不讓須眉女將軍齊名。

  姒鬱身後是露出臉的黑衣金紋暗衛,人數也不多。

  秦照照微微鬆了口氣,想著還好一切正常而且平和,沒什麽激烈的鬥爭。

  聞子簌要是死在北玨那就不單單是幾個人之間的事了,戰火直接會在兩國之間挑起。

  所以他到底想做什麽?

  聞子簌雙手揣在袖中,隔著一片微小起伏山石笑容頗為囂張,他站在最前麵,身後成半月形手下圍住秦照照,隔開一道有形的人牆屏障。

  然後要笑不笑:“本相的人在你那兒?”

  他說的是風月,秦照照讓姒鬱帶人來的。

  這樣的忙秦照照沒有把握風月會幫,不過看來她贏了。

  姒鬱眉目低垂,他聲音帶著清水寒山的涼:“聞大人的手伸得足夠長,私渡商販私設商鋪,新帝已將事情始末整理,信件不日會到貴國皇帝手中。”

  聞子簌臉色發青,想著這兩人不愧是一對,說話都一個賽一個戳心窩子。

  他折扇在指尖輕巧一轉,複爾展開,扇麵鎏金畫麵恢宏大氣,半掩麵疑惑道:“本相有個問題,得到答案之後會放人。”

  姒鬱頷首,無人見他清麗瞳仁之下遍布鬼影幢幢,掩不住的惡毒黑暗幾乎滿溢出來。

  秦照照莫名打了個哆嗦,覺得山間北風實在是瑟瑟的冷。

  聞子簌麵上出現堪稱凝重的神色,他一字一句慎重道:“北玨前朝消失的第六族,你和它什麽關係。”

  姒鬱梭然抬眼,殺意頓顯。

  秦照照腦子裏滿是聞子簌剛才的複雜表情,她再一次想起聞子簌在北玨聲名大噪的那場宮宴。

  “三年之內,南羌不會上貢。”

  “當時祭奠前朝國滅將府滿門殉國之不幸。”

  ……

  聞子簌已經從姒鬱表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後退兩步輕“嘖”一聲,折扇在手腕上敲了敲:

  “替我向第六族問好,人本相這就還給你。”

  前一句他沒有用一直以來的自稱,像是確定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展眉一笑。

  秦照照眼前的環境被連成一道長線,先是陡峭山坡然後是奇怪的站位,然後是身後呼吸都輕緩的聞子簌下屬,最後是身後橫斷的山崖。

  來不及了,她和姒鬱之間的距離隔得太遠,遠水救不了近火。

  青天白日大冷天,秦照照背後生出了一陣冷汗,頃刻浸透了後背。

  她腦中白光一閃,顧不得別的語速飛快:“等等,我有兩句話要說。”

  聞子簌唇畔笑意一僵。

  秦照照劈裏啪啦倒豆子一樣,盡量用簡單的語言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因為時間緊迫她幾乎是話語紊亂無條理:

  “姒鬱,你聽好了。”

  姒鬱在她開口的同時就意識到什麽,眉心很深地蹙了一下,身子微動下一秒出現在聞子簌身前,長劍帶著破風之勢瞬息之間壓在了他頸間。

  劍氣在聞子簌脖子上留下血痕,映在姒鬱眼中泛起猩紅。

  聞子簌折扇一抬堪堪擋住,後腳退了兩步站穩,在此之前他根本沒有動手的打算,略顯狼狽地擋了兩下。

  姒鬱身後那群鬼魅一樣的黑衣暗衛腰間長劍出鞘,瞬間迎了上去,和聞子簌的人兵刃相接。

  冷兵器碰撞的聲音交錯,混亂之中秦照照被拖著向後了幾步,她盡可能放大了聲音便於尋找位置:

  “我中了毒會告訴你,你受了傷也應該告訴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從你把我娶進門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一個人。”她還想說什麽,麵色幾乎是焦灼。但身後那股阻力來得太快徑直把她往後拖。

  秦照照暗罵了一聲。

  聞子簌那個不要命的神經病,她真是低估了對方的瘋子程度。

  秦照照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往下墜,呼呼的風聲穿過耳間,急速下落帶來心髒瘋狂跳動。

  她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姒鬱最後一瞬間驟然慘白的臉。

  ……

  秦照照從崖邊墜落的第三個時辰。

  聞子簌借助地勢和早就安排好的藤蔓麻繩在陡崖另一側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狹窄平地上留下來的死士不要命的攔著給他爭取了足夠的時間。

  葉池以及裘字為首的明衛帶著人在崖底不斷擴大搜尋麵積,一無所獲。

  太高了,下麵雖然是河流但中間全是肆意生長的樹木和攔腰探出的奇石,人掉下去隻有一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下場。

  他額頭上不斷冒出冷汗,時間越長越不敢抬頭看姒鬱的臉色。

  文益挎著自己又舊又大的醫箱罵罵咧咧,顯然是一路爬山上來累得很,口不擇言:“這地兒這麽高,摔下去不是死就是半殘,不用說那丫頭還中了蠱……”他剩下的話深深轉了個調咽了回去。

  文益就是粗神經到一定地步都感受到空氣中如有實感的窒息氛圍,他滿肚子牢騷上也不得下也不得,梗在喉嚨處憋得辛苦。

  他抬頭,看見崖底水流邊從始至終冷靜到讓人心底發毛的姒鬱緩慢彎下腰撐著身邊巨石吐出一口黑血,三魂六魄頓時嚇飛了一半。

  所有尋找的明衛四散開來,將範圍再次擴大,彼此之間交流都輕不可聞。

  氣溫陡降,山間在黃昏的時候下了第一場雪,大片大片白色遮住了視線和一切痕跡。

  同一天北玨皇城報喪,前一任皇帝駕崩,新帝持前朝遺詔即位,前朝皇七子所言確實。秘密養在世族秦家,後秦家受害,上下百來口人不見屍首。

  早就存在街頭巷尾的流言為百姓接受這件事情做了良好鋪墊,更有榮安王出麵,朝局很快穩固。

  三個月之後,北玨大軍壓境西域邊界,北玨榮安王蕭頌領兵出征,勢如破竹,直逼南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