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滄水之戰（四）

  在確認了幽州騎兵確實短時間內不會發動衝鋒後，秦軍稍稍鬆了口氣。開始收拾戰場。

  牧馳的屍體找到了，不過有些慘不忍睹。

  原本壯碩的跟李柱子有的一拚的人，如今變得殘破不全，秦軍翻遍了戰場，也隻勉強湊齊了半邊腦袋，一條胳膊，跟半邊身子，還有一條踩踏成肉泥的大腿。

  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渡河後的緊急軍務早已在蘇毅與趙征兩人的安排下處理妥當，整個軍營裏的氣氛有些低沉。

  趙征站在白布前，看著擺放在白布上的一堆零零散散，沉默不語。

  有風拂過，吹得旗幟呼呼作響，明亮的火把也跟著跳動起來。整個軍營慢慢安靜了下來。

  站在趙征身後的是蘇毅，這名名滿天下的老帥，此時看著自己的左膀右臂這副模樣安靜地躺在白布上，麵上不見幾分憂傷與悲慟。

  再往後，是宋琮、侯準等人，他們有的神色猙獰，有的麵無表情。

  整個秦軍中的將軍都來了，隻除了吳慶芳。

  那個從見到趙征後就一直跪在地上的漢子，如今依舊在原地跪著，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趙征遠遠覷了一眼孤零零跪在那裏的吳慶芳，收回目光，擺了擺手，轉身走進了大帳。

  進了大帳，蘇毅開始匯報這一次的作戰情況。

  當聽到牧字先鋒營全軍覆沒的時候，趙征爆發了。

  “夠了！不要再念了！”

  趙征猛地吼出聲，他雙手撐著案幾，整個人身子半探了出來，雙目赤紅的說道

  “牧字先鋒營暫時保留！”

  “另外！全軍整軍備戰！”

  蘇毅放下手上的紙張，皺了皺眉起身道

  “陛下，臣有話要說。”

  “立不可怒而興兵，將不可慍而致戰。眼下我軍度過滄水，剛剛站穩腳跟，並不是興兵而起的好時機。”

  “他們殺了朕的牧馳！”

  趙征如同豺狼一般，目光死死地盯著蘇毅，聲音仿佛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一樣，陰森可怖。

  “怒而興兵乃兵家大忌。請陛下三思！”蘇毅老神在在的說道。

  “他們殺了牧將軍！”

  趙征死死地盯著蘇毅，仿佛殺了牧馳的人是蘇毅一般，恨不得將他剝皮拆骨。

  “請陛下三思！”

  蘇毅不為所動。

  趙征赤紅著雙目盯著蘇毅，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啊！！！”

  趙征猛地起身，一腳踹翻了案幾，快步走到蘇毅麵前，雙手揪住蘇毅的領子低聲嘶吼道

  “他們殺了牧馳！”

  “他們滅了朕的牧字先鋒營！！！”

  “朕的一萬三千子民就躺在這兒！！！”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這一次，不僅蘇毅，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趙征驟然聽到這五個字，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雙手鬆開了蘇毅，整個人的肩膀也垮了下來，他拖拉著步子朝著屏風後麵走了過去。失魂落魄的聲音從屏風後麵傳來。

  “朕累了，要休息了。近幾日的軍務都由蘇卿安排吧。”

  眾人緩緩退去，大帳中隻剩下趙征與盧平二人。

  趙征坐在床上，盧平站在他的身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良久，趙征的聲音才幽幽的響了起來。

  “盧平，你說朕是不是有些過了？”

  盧平沒有回答，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裏。

  趙征也不需要盧平的回答。他隻是想說出來，想找個人說說話。

  整個滄水渡河之戰到現在已經基本打完了，他的戰略目的已經達到。秦軍成功渡河，並初步在這邊站穩了腳跟。

  但他卻高興不起來。

  今日渡河而來後，戰場上的局勢他已經看見了，不需要吳慶芳解釋，他也明白，當時的情況是何等的急迫。

  牧馳率領著麾下牧字先鋒營其餘人馬衝上去當盾兵，說白了就是在為身後的布防爭取時間。而在他衝出去的那一刻，相信他自己也已經意識到了，他隻有死路一條。

  對於牧馳的舉措，趙征是感動的，如果沒有牧馳在關鍵時刻做出的犧牲，他這次的渡河可能就會功虧一簣了。

  但要說有多感動，趙征也不知道。

  河南軍是五月加入進來的，他與牧馳相處，滿打滿算也才不到兩個月，而牧馳又不是像李柱子這樣在他跟前照顧伺候的人，他對牧馳，真的沒有那麽多的感情可言。

  今天在看到打掃戰場後找到的牧馳的殘軀時，有那麽一瞬間，趙征是無比憤怒，又無比感動的。這一點趙征自己知道，在那麽一瞬間，他所流露出的憤怒與悲慟是真摯的。但隨後呢？

  帳中的發火，他真的依舊被那股情感所支配著嗎？

  趙征很想說是，但他騙不了自己，他內心清晰無比地知道，不是。

  他沒有被感情支配，他在做他曾經倍感惡心的事兒——邀買人心。

  在一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將領的葬禮上邀買人心，趁機收攏軍方的人心，他曾經對這種行為感到無比的惡心。但現在，這隻是他下意識而為而已。

  他不知道怒不興兵嗎？他不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穩紮穩打站穩腳跟嗎？他不知道嗎？

  這一整條渡河的計劃都是他製定出來的，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但他必須要這樣表現。

  如此，才能讓所有人知道，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帝王，是個有血有肉的帝王，是個對屬下掏心掏肺的帝王，是個肯為屬下報仇的帝王。

  如此，才能有越來越多的人對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有越來越多的人前來投靠，有越來越多的人傳頌他的英名。

  趙征覺得這些就很可笑，明明他表現的都是假的，反而被認為有情有義，如果他表現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刻薄寡恩。

  想到這兒，趙征自嘲的笑了笑，吩咐道

  “你先下去吧，朕有些疲了，”

  盧平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偌大的大帳裏隻剩下趙征一個人了。

  趙征仰躺在床上，望著上方發呆。

  他很想努力擠出幾滴鱷魚眼淚來，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但努力了一會兒卻沒有湊效，反而是思緒不受控製地開始衡量起利弊得失，以及眼下戰場局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