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觸感
作者:籃策      更新:2020-11-12 11:46      字數:3562
  這裏三麵牆都是古籍,除此之外,就是一桌一椅一盆仙人掌。

  檀山落痕直視眼前微低著頭的人,“真是倔強。”他以前就是頭低得太久了,所以一直沒發現父親的書房如此簡陋,火已經開始蔓延,所愛之書已被焚燒殆盡。盡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向前走,他推了推男人的肩,撐著他的是一把劍,被他這麽一推,瞬間倒地,他也看清楚了這不是檀山望嶽。

  路過整個火海的他都沒哭,此時竟忍不住流淚,火的高溫瞬間蒸幹他的淚,就可以假裝沒事了。

  走過熟悉的路,遇見不同的人,做著相同的事。

  每當他來到這個院子,混雜的心總會很安寧,因為在這裏,他什麽都不用想。很顯然,有相同想法的不止他一人。

  萬山河織錦所在的院子有兩道相對的門,他總是在這邊,檀山望嶽總是在那邊。也隻有院子裏的竹子被燒光了,他們才能發現彼此。

  檀山望嶽被一把劍定在牆壁上,他隻有在看地上的萬山河時會露出些許溫柔,其餘時間一臉嚴肅。

  這是他檀山落痕見到的檀山望嶽,他一如既往的不肯低頭,表情和之前在書房、在院子訓練他時一樣。他平時訓練的院子和這個差不多,卻從來沒有人去那裏,萬山河也不例外,少有的幾次也被檀山望嶽嗬斥。

  他記得檀山望嶽對他說過一句話,“在你還沒有繼承檀山族之前,你隻能在書房和院子見我。”之後的生活確實如此,從小到大,除了這兩個地方,他很少見到檀山望嶽,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日子,一隻手指都數得過來,但他從未抱怨過,他知道,所處的環境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就不能一樣,從玄離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父親,我來領罰了。”

  最終還是他先開口,每次都是他主動領罰,因為讓他罰,會更重。他任務沒完成就回來理應受罰,檀山望嶽一如既往的沉著語言。

  “《道德經》一遍,十之禁基礎三遍,實踐一遍。”

  這是他每次必罰的東西,檀山落痕一直知道,可聽他親口說出來總能感到安心,因為之後不會再有人對他這麽說了。他看到檀山望嶽永遠的閉上眼睛,腦袋未曾低過分毫。

  人死的時候,血液不再循環,身體會變冷變硬,而維護最後的形象。

  植物被燒過會發黑,所以當一根竹子倒下來的時候化過他的手臂,他沒有理會手上黑乎乎的一圈,他抱起了地上的萬山河,“母親。”

  “都最後一次見麵了,就不要叫我母親了,試著叫我一聲山河,我會很開心的。”

  山河是他母親的名字,可他最終還是沒有叫出口。

  “剛走了一個老固執,就來了個小固執。“山河依偎在他懷裏,絲毫沒有受傷的模樣,笑得一臉開心。她掏出手中的糕點趁他不備塞進他嘴裏,“這可是咱們一家人的聚餐,不許吐出來!”

  “嗯。”檀山落痕機械的嚼嚼,吃入嘴的糕點有一股血腥味,他知道檀山望嶽嘴角的殘渣也是這塊糕點,因為他看到萬山河手中唯一的一塊糕點是殘缺的。

  萬山河咽下最後一塊糕點,“還差一支。”

  檀山落痕微微一愣,他沒想到母親這時候還惦記著千羽的事,他苦笑道:“收集了這麽多年,到最後還差一塊嗎?”他並不在意千羽的完缺,織的人沒有了,收集那麽多羽有何用?

  他感覺懷裏的人越來越輕了,他就要抓不住了,可他無法放手,終究隻是默默釋放靈魂。他的靈魂是一顆彼岸花種子,原本有毒,所以他不怕同樣有毒的殘塵蝶。

  “山兒真是個溫柔的人。”萬山河看著滿院子的,拿出隨身攜帶的千羽,“千羽缺的不是羽,而是雨。”

  檀山落痕不明白萬山河的意思,他感覺什麽東西都離他越來越遠了。永遠消失的小道,被釘死的父親,現在隻剩下滿院子的彼岸花。懷中人的體溫在慢慢變涼,可他什麽也做不了,甚至不敢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他看著萬山河懷中堆積的紅布,竟無言以對。

  “羽,可做羽翼而飛,可做筆書寫,可做飾品裝潢,還可以飄飛遙遠的天;雨,可飲食,可澆花,可覆滅。”萬山河繼續手中的動作,她織錦不靠針線,而靠心線。在紅色的襯托下,那一根根白色是那麽的顯眼。

  “山兒能看到我的線,我很高興。”她露出童顏般的笑臉,“除了他還有人看到,真好。”

  檀山落痕知道她所指的“他”,隻是他不敢回頭,也不想回頭。因為他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再也不會對他說出那三句話。

  “羽隻有融合雨才能永恒,流入森林的雨是純潔的,流入江河的雨是奔騰的,流入世間的雨是汙濁的。九百九十九隻羽毛,可最後一隻不用羽毛。”

  “母親……”他緊握著手中的羽毛,這是他在石鳥巢穴撿的,可終究沒有遞出去。他知道,萬山河的靈魂是雨。

  大大小小的雨滴劃過他的臉龐,卻洗不淨萬山河身上的血漬,因為這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顧廷琛睜開眼睛就看見一隻鳥啄他的頭發,若不是檀山落痕說這種鳥無害,早就慘死於他的劍下。

  門外傳來幽幽的葫蘆絲聲音,他知道又是他在吹。

  顧廷琛將頭頂的鳥抓下來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正欲收回的手頓了頓。熟悉的光,同樣角度的斜射,相同的人。隻是他這次沒有打翻器具,外麵的人也隻有一個。

  “她是我母親?”他坐到王不死身旁。

  “他是你父親。”

  顧廷琛沒再說話,集合之前王不死說的,申零應該是他的母親,而另一人則是他的父親。他對雙親的記憶很模糊,因為他是跟著哥哥長大的。

  “知道了一直想知道的事,你好像並不驚訝。”王不死看著一臉淡定的顧廷琛有點詫異,“你沒有好奇心,是好事,也是壞事。在這個世界,沒有開拓精神,會被淘汰的;太過強烈的好奇心,又會置你於死地。”

  “羽尾蛇。”他想了想,“可以吃嗎?”

  “可以。”王不死繼續吹葫蘆絲的手頓了一下,“你們救的鳥,可能以後會左右契耽的命運。”

  顧廷琛歪著頭看他。

  “別這麽看著我,我可沒那心思偷窺,隻是石鳥的孵化向來驚天動地,而因為千鳥山的特殊環境,它們的孵化顯得隱秘,身處其中自然能感受到。整個契耽,自那次大戰後,太多的獸呈未知狀態,石鳥就屬於情況特殊的種族,它們擁有人的思維,力量強大,卻終身隻追隨一個人!跟人比起來,它們純潔太多,所以才會瀕臨滅絕。一半以上的事物是人無法窺探也無法理解的,正因為無法理解,所以才要殺害。它們是福是禍也要等幾年後才知道。”

  王不死想了想,繼續道:“一直都是我主動可不好,你一會可是要找哥哥的人。在這裏修習的這段時間,你講故事。”

  “多久?”

  “一年。”

  “我去捕蛇。”他提著劍出去了。

  門外不再是小道,對此他沒有太過驚訝,他像王不死說的,沒有好奇心。出了門就是山林,卻不僅是楓樹、竹子,各種各樣的獸也多了。顧廷琛暮然回首,遠觀又確實隻有一扇門,就像是山間的墳墓。他無奈的搖搖頭,殺了一條蛇就回去了,推開門又是熟悉的人。

  傍晚,他們圍著火架而坐,王不死看著外焦裏嫩的烤肉頭疼,“下次捕小點,太大了吃不完,沒地方扔。”

  “燒了。”顧廷琛開始講述他的第一個故事,“第一個故事。”

  契耽裏的一座山,山裏的茅草屋,茅草屋裏的人。

  “別跑!”顧廷琛追著一條蛇跑。哥哥父母都不在,他隻好出來溜溜,正好看見一條蛇,他知道這種蛇無毒,而且它頭上的鮮豔顏色吸引他。

  他一路追逐而去,終於抓住它,卻被一旁樹下的小孩吸引了。和他同樣大小,甚至比他還小,一個不留神蛇朝他撲過去,顧廷琛親眼看到蛇透過衣領領口進入他的身體。他嚇得渾身顫抖,各種亂跳。

  冰涼的觸感讓他害怕,更何況它還會動!他亂摸亂碰就是想把它趕走,然而它不斷遊走於他的皮膚。

  他隻是跟隨母親來這裏取材而已,母親有事,讓他在這裏等她,可他好奇這邊的籬笆。在如此偏遠的地方還有籬笆圍成的房屋,他本想看一眼就走,卻沒成想一個線形的物事飛過來!他清晰看到物事是從一個白發少年手裏飛出的,白發少年也是跑得太急,一個跟鬥摔到他麵前,白色的頭發粘上汙濁。

  白發少年站起身,“別別別,你別亂動。放心,它不會咬人。”

  他根本就聽不見白發少年說了什麽,他隻想趕緊把它抓出來,冰涼的觸感太詭異了!

  白發少年七手八腳的幫他抓蛇,終於在它露出蛇頭的時候從他身體裏拽出來,“對不起,都怪我沒抓穩,”他訕訕笑道。

  他嚇得不清,臉上發白,若不是平常訓練他可能站不穩。

  檀山落痕靠著窗戶發愣,他記起來了,這才是他和顧廷琛第一次見麵。他苦笑,那個頭發白色的人曾經也頑皮、也渾身汙泥、也笑得溫柔。

  “那孩子估計嚇壞了吧?”

  顧廷琛沒有回答他。因為他不知道他是怕他手中的蛇還是不想再見到他。

  “行了,剩下的自己解決,我可不跟你分擔。自己的事終究要自己選擇,自己麵對。”

  整個晚上,顧廷琛沒有吃一口蛇肉,而是不斷加柴火,直到燒無可燒。

  事實上,他在這裏度過了兩年,因為千鳥山的計時與其他地方不同。這裏的時間似是靜止的,又是流動的。這兩年裏,他沒有感受到太大的時間波動,因為沒有參照物,獸的時間觀又是慢而長的,就連植物的生長周期也是縮短的。

  山還是那座山,獸還是那些獸,人還是隻有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