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歐陽坤費盡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再次很努力地睜開眼睛時，他發現，他已經在自己的家了。

  一直，歐陽坤都不曾把這當做“家”。

  這裏，於他，隻是魔鬼統治下的地獄。

  這裏，沒有一絲陽光，沒有一點溫暖。

  有的，隻是無邊的黑暗；有的，隻是漫漫的長夜。

  在這裏，他隻有一場又一場做不完的噩夢。

  過往種種，刻骨銘心！

  歐陽坤感到疲憊極了，好像身上的血被抽幹了一樣。

  他，好累！

  於是，他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真的不想回到這裏，卻又不得不回來。

  隻有回到這裏，他才有足夠的資本，去為心中那個女孩，做點什麽。

  此時，歐陽坤依稀感到一隻厚重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像王強的，但又不像。

  “王強，是你嗎？”

  歐陽坤虛弱地問，聲音如蚊子。

  如果不是很靠近，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歐陽達看著躺在床上，命若懸絲的兒子，滿是愧疚。

  “是我。”

  傳入歐陽坤耳中的是，一道蒼老得不能再蒼老，疲憊得不能再疲憊的聲音。

  歐陽坤一聽這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馬上下意識地別過臉去。

  可以說，這是他此生最厭惡的聲音。

  “坤兒，對不起。”

  歐陽達略瘦削的身體直抖動，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了下來，像大水珠串成了一串串。

  一顆顆淚珠裏，是訴不盡的慚愧與悲哀。

  細看，好幾條皺紋已爬上歐陽達的臉，像幾條蠕動的老蚯蚓，明知時日無多，偏又無力地在做最後的掙紮。

  再看，他的頭發稀疏且淩亂，一如他此時淩亂的心。

  他那雙略顯臃腫、遍布血絲的眼裏，盡是哀傷。

  這一聲遲來的“對不起”，像一把尖刀，直刺入歐陽坤的心上。

  盡管他這顆傷痕累累的心，已不知在這個黑暗的魔窟裏，挨過了多少刀！

  他以為，他的心早已麻木！

  他以為他的心，早已痛得沒有痛感，早已被傷得失去了知覺。

  但此時的痛苦，還是如一股強大的電流，毫無征兆地傳遍了他的全身。

  他緊咬著自己的雙唇，幾道血絲已滲出，襯得他的臉更加慘不忍睹。

  歐陽坤隱忍著，麵無血色，沉默不語。

  “坤兒，那賤貨和她的兩個狗雜種，都被我掃地出門。爸爸我老了，集團該交給你了。等你身體恢複了，就接爸爸的班，好嗎？”

  歐陽達帶著哀求的語氣。

  “爸爸以前做的錯事太多，不敢奢望得到你的原諒。”

  歐陽達握著兒子的手，老淚縱橫。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妹妹，更對不起你去世的母親。都怪我，被那女人的花言巧語所蒙騙。餘生，我怎麽贖罪，都難以抵消我的孽障。爸爸老了，能過一天是一天。現在，爸爸隻求你平平安安，不要再出事！哪怕拿我命去抵災，我也心甘情願。”

  “爸爸……”

  歐陽坤轉過身來，低聲叫著。

  “坤兒，你……你終於喊我爸爸了？”

  歐陽達破涕為笑，喜滋滋地握著兒子的手，也不敢太用力，怕弄疼兒子。

  歐陽達心中悲喜交加。

  不知不覺，他歐陽達一生度得也差不多了，他年事已高。

  能夠在有生之年，聽到兒子親口叫自己一聲“爸爸”，歐陽達覺得老天待他真不薄！

  “謝謝老天爺，謝謝老天爺！”

  歐陽達在心裏跪謝蒼天。

  “好孩子，好孩子，爸爸真的很開心。”

  歐陽達原先愁苦惶遽的麵容，舒展出難得的笑意。

  原以為即將化為泡影父慈子孝的畫麵，現在就這麽不可思議地展現在他的眼前。

  歐陽達慢慢站了起來，把臉盆裏溫熱的毛巾拿起來，搓了又搓。

  然後擰幹，走到兒子床前，俯下身，幫兒子輕輕地擦了擦臉部的血跡。

  歐陽坤握著父親蒼老的手，曾幾何時，這手那麽結實，那麽強有力地抱著他。

  如今，這手，卻是皺皺巴巴的，沒什麽力氣。

  歐陽坤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

  “坤兒，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們父子倆再喝個痛快！”

  歐陽達看上去像得到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一樣，心花怒放。

  聽到喝酒，歐陽坤的嘴角浮現了一絲笑意。

  曾記得，小的時候偷喝了父親的半瓶洋酒，醉倒在書房。

  他總記得自己倒下去的那一刻，父親被嚇得魂飛天外的慌亂模樣。

  那時候，父親也是像現在這樣，守在自己的身邊。

  等到他酒醒，父親已趴在他身邊睡著了。

  那時候，父親是慈愛的，而自己卻總是到處惹事生非。

  父親舍不得打他，更舍不得罵他。

  父親是寬容的。

  那時候沒有什麽憂愁，也沒有其他複雜的念頭。

  他隻管開開心心地玩耍。

  隻是，自從陳英妮那個女人出現後，父親變了。

  變得越來越暴燥，動作越來越粗暴。

  甚至動不動就罵他、打他，變得讓人無法容忍！

  於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和父親就隻剩下冷言冷語，像仇人般互相傷害。

  歐陽坤再次閉上眼睛，他，真的累了。

  歐陽達默默地守在兒子的身旁。

  房間裏，一片寂靜。

  歐陽達顫抖著，從衣兜掏出隨身帶的錢包，取出一張舊照片。

  照片裏，他和李冰懷——歐陽坤的母親，抱著還是嬰兒的歐陽坤。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歐陽達撫摸著照片中笑意淺淺的女人，喃喃自語道：“冰懷，你還恨我嗎？”

  歐陽達說到動情處，禁不住淚流滿麵。

  “冰懷，是我不好！僅憑幾張照片，便錯信了那賤貨的一派胡言，她還造了那張假的親子鑒定書。”

  歐陽達的臉色慘白。

  “那時我昏了頭，我以為，以為，你真的和你的初戀情人舊情複燃。我沒有去追究那張鑒定書的真偽，以為坤兒是你和老情人的孩子。我……我不是人……後來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那女人欺負你、逼迫你。”

  想到妻子的死，歐陽達癱倒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破碎淩亂得思緒，讓歐陽達好像魂不附體。

  他好像看到了妻子對她笑，他想上前抓住妻子的手。

  可妻子見他一靠近，顯得驚慌失措。

  她茫然地看著他，繼而眼淚一下子湧上來，她哽咽著連說兩遍：“我沒有，我沒有！”

  然後，她離他越來越遠，她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冰懷，冰懷，等等我……”

  但冰懷一轉身便走得急，見到他，她好像見到了厄運般。

  他越是在背後喊叫，冰懷就逃離得更急。

  她躲避他，如同航船躲避風暴一樣。

  “冰懷……”

  歐陽達隻覺得頭腦昏亂迷眩。

  這一刻，他閉上了眼睛。

  他終於握著她的手。

  她溫柔地靠在他身旁。

  她說：“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裏沒有懷疑，沒有傷害，隻有信任，隻有愛。”

  他，點點頭，緊緊握著她的手，跟著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