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雲仔站立在鴉玖麵前，鄭重而低緩「你還記得鴝邇和鵬蕼嗎？」

  聽見藥師居然主動提起羽國人事，鴉玖一愣，隨即盡力回憶當初的過往，然而遙遠的似乎早已如同前世，鴉玖想不起多少有用的東西。

  「當年我還未出師，對兩位前輩僅緣慳一麵，並無深交。」

  「是嗎？」背過身，雲仔踱了兩步，想想鴉玖的年紀其實也不意外，這麽多年過去，還記得那幾個護衛的人也寥寥無幾了。

  不過，她還活著。

  「最近機緣巧合，我回憶了一遍過去，也包含…娘親的末途，以及我是為何從羽國輾轉來到金雷村的。」雲仔轉身，低頭望著鴉玖「坦白說，鴝邇和鵬蕼他們是為我們而死的。」

  一個為了斷後，一個為了保護懵懂的她……

  「這是我們的榮幸！」鴉玖立刻道，單手握拳放在心髒前方「能為您開辟出一條生路，已是無上的榮耀！」

  早已知曉這樣單純的忠誠，卻仍是能讓心靈震動。尤其是出了金雷村後，她才真切感受到人心有多斑雜，輕而易舉便能操縱或摧毀。

  「但我不能讓你們的犧牲成為理所當然。」雲仔蹲下身，伸手握住他的拳頭「所以，我需要有人幫我追查，當年是誰殺了他們。」

  「屬下萬死不辭！」

  鴉玖視野中隻有那雙金眸，明亮溫和而堅定，彷佛隻要俯首追隨，便能同樣堅定不移地走下去，跟隨劍指之處，無所不往。

  他聽金眸的主人低聲笑了，手上一個用力握得死緊，厲聲道「我給你一份記憶，仔細看好了！記住那些殺手的施藥手法和武功路數，觀察清楚他們的合招和彼此地位聯係。他們絕對和閻王鬼途脫不了關係，我要你在追蹤恪命司的同時，把線索背後的人物全部扯出來，扯得一清二楚！」

  話音甫落，一大段陰暗血腥的影像強硬地擠入鴉玖腦中，頓時頭一暈，眼前全是飛濺的黑血和慘烈的斷肢殘骸。鴉玖才剛冒出冷汗，一隻帶著藥香的手已經覆蓋上他的雙眼，將他護在一片黑暗之中，然而同時衝擊的畫麵也更加清晰。

  心頭一暖，知道是主人在安撫他的同時反複增加印象，就是為了讓他牢牢記住。被嚴厲訓練長大的他豈會害怕這種屠殺場麵？隻是這恐怕是她心中最隱密晦暗的記憶，卻願意毫不保留的信任他。

  鴉玖不敢過度關注幼年的公主和夫人，隻是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的複習殺手們的特點，一次次探詢主事者的目光所及之處，仔仔細細地觀察每道命令和執行過程。

  等他張開眼，感覺已經過了很久，但事實上是思考速度帶來的錯覺，實際不過一炷香不到。

  感覺到顫動的睫毛刷過手心，雲仔就知道差不多了，當即收回手，等鴉玖重新適應光線。

  「主人，請保重身體。」公主本不該經曆這些，都是他們護衛的失職……

  雲仔等到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和命令無關之事，頓時點燃了金眸中的火焰「你在同情我嗎？」

  「屬下不敢！屬下對您隻有欽佩與敬意！」鴉玖沒有低頭，發現雲仔誤會後立刻急切地澄清「但您來之前已經十分勞累了，施術後臉色變得非常得蒼白……請您顧惜身體！」

  雲仔麵色一緩，思能耗盡帶來的腦袋脹痛也沒那麽難受了。

  「你叫我什麽？」

  「主…主人。」鴉玖的聲音略有些緊張。

  「記住這個稱呼。」雲仔勾起唇角，態度強勢道「你過往效忠的不必再提，現在，你是我的！」

  終於恍然是自己糾結的事讓主人不開心，鴉玖立刻擺正了心態，再次堅定道「鴉玖誓死追隨主人！」

  不用擔心再聽到惱人的稱呼，雲仔滿意地頷首「起來吧，我沒事。勝雪還在外麵等我們。」

  「……是。」

  隨手拍了拍鴉玖的肩膀，雲仔大步走出，在腳尖觸及陽光的一瞬，一道寒光刷地急速衝向金瞳。

  ──鏘！

  「明晨大人！！」

  緊急之下，是鴉玖拔劍挑飛劫寒的襲擊，爆發出最快的速度擋在雲仔麵前，氣急敗壞地怒視偷襲者。

  「嘖！」慕容勝雪沒有理會嘶吼地家犬，隻是遺憾地勾勾手指，讓劫寒劍飛回手心。

  養了這麽久，還是隻知道對主人搖尾巴……是他稀少的可取之處了。

  雲仔同樣氣定神閑，還有心幫忙解釋「冷靜點，小少爺隻是在跟我玩耍而已。」

  一擊過後，剛剛的玩笑就算揭過了。

  「那也不能──！」

  「別小看你的主人啊～」

  這種小打小鬧都習慣了，連上次假扮反目成仇的程度一個小指頭都沒有。不如說，如果真的放水被擊中了，他才不會罷休，就算知道她狀態極差。

  輕巧地壓下鴉玖，雲仔又回到慕容勝雪跟前，交流手裏關於恪命司的線索。

  「既然恪命司隱藏的這麽深，要不要試試我推測的可能？」雲仔聽他們進展緩慢，想了想道「苗疆皇朝或尚同會，一定有閻王鬼途的重要人物潛伏。在時局變換的時候，領導者往往會希望將船舵掌握在手中。」

  所以，是循線最好的機會。

  「哦？」慕容勝雪眉一挑，讓她繼續說。

  先前才追查到一半，鴉玖這棋就不能動了，現在既然解放，該放在關鍵的線索上。

  「組織向來喜歡通過幹涉皇室成員變動，以合作的方式達成目的。」雲仔推敲道「目前我有九成把握尚同會裏一定有人，而苗疆……苗王正值適婚年齡不是嗎？」

  「哈──！妳可知道，苗軍最近出現一個新人，據聞是軍師的義妹──名喚榕桂菲。」榕桂菲，榕貴妃，簡直昭然若揭。

  愣了愣，雲仔恍然道「我知道她，是師尊後來收的弟子，但還未見過。」

  藥神跟她提過小師妹，但因身世複雜也沒細講，似乎有相關皇室的難言內情，曾看見千雪阿叔出入神農有巢，但師尊不肯明言，沒想到居然是九算的義妹。

  「藥神之徒？那就不奇怪為何被組織盯上了。」

  「看來你認識潛伏的苗疆的人。」情報對上了，慕容勝雪跟雲仔介紹了下普明和紂絕，是負責苗疆事務的高層。

  聽起來不是她要找的，雲仔對小少爺奪權的操作沒太大興趣，隻記下須提醒師尊的要點，很快轉問起尚同會，目前中原最大的管理組織。

  「派往中原的人非常低調，我還不熟。」慕容勝雪悠悠道「也有是恪命司的可能。」

  簡單說就是一無所知的意思嘛！

  「那這次就讓鴉玖往這個方向查吧。」雲仔沒有拆台。正好，與她篩選出的陰謀者方向不謀而合。

  混雜在尚同會的人，一定和她想找人有深切的關係！

  「嗯？這種事直接交給俏如來就好了吧？和他合作可是妳先提出的，莫非他處理元邪皇就焦頭爛額，分不了心？」慕容勝雪暗諷道，不論是她心疼還是真的能力不足，他都看不慣。

  「我是打算合作一事暫緩。」雲仔微笑，聲線俏皮地挑高「我不想跟他明言了，讓他自己發現吧！」

  「鴉玖，可以放手查尚同會，暴露也沒關係，必要時可以以我的名義求助俏如來。」雲仔強調「是俏如來，不是尚同會盟主。」

  不太明白，但鴉玖仍是利落地應下「是。」

  相較之下，計劃被更改的慕容勝雪反應就更快了，驚愕地看向藥師。

  「妳要離開！？」

  聞言，鴉玖同樣瞪大眼睛看著雲仔，他沒辦法提出異議，隻能頹唐地散發出主人又不帶他的落寞氣場……然而雲仔完全沒有要理會的意思。

  點點頭，雲仔興致盎然道「我要去追尋東瀛可愛的小姊姊～據說那邊都是穿和服，和中原的風土差異很大呢！」

  鴉玖沉默。

  「……說人話。」慕容勝雪敲了敲煙管，斜睨了她一眼。

  撇撇嘴，藥師坦承道「墨家給了我靈感。他們一向藏於史中，很多看似荒唐的野史其實都有其根據。如錦煙霞的故事雖然在中原是野史小說，但在金雷村流傳的的習俗卻是最接近的真相。」

  「亡命水源於始朝方士徐福所著之青囊遺冊，而徐福本人最有名的曆史故事……」

  慕容勝雪接下道「為助始帝得長生藥，帶三千童男童女遠渡東瀛。」

  「沒錯。」雲仔輕快道，這是她和藥神討論出的結果「東瀛民間的傳說可不少神妖鬼怪，關於長生、轉生、**不滅等等的故事也是數不清，如人魚肉的效果與亡命水相似、陰陽師的泰山府君之祭據說能讓人帶著記憶轉生、或是也有第六魔天王轉世為妖為美人為將軍，在人間玩得風生水起的傳說等等。若徐福前往東瀛的事情屬實，也許有些和他有些關聯呢！」

  連使用久了的器物都能成為付喪神，雖然常被人斥為無稽之談，但事實上與物靈精怪的誕生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日本向來有八千萬神明之說，誰知道裏頭多少是真，多少是混淆視聽呢？

  這趟差事不適合鴉玖，隻能由她自己去。好歹是西劍流的地盤，可靠的軍師大人應該能罩她吧～

  「……」慕容勝雪沉思，這確實是他沒想過的一條路，不過因為他誌不在此，挖掘出徐福的曆史或是亡命水的研究對他的目標又沒有太大幫助「組織並未在東瀛有所建樹，但我原本以為是因為地理位置，藥物走私困難。」

  「嗯……難怪妳要把鴉玖留下，還算有點良心。」

  沒有探究雲仔究竟在追查什麽，派遣鴉玖前往尚同會又有什麽算盤，隻要她還是和自己保持合作關係，行為有利於他即可。

  「嗯哼～不要太欺負鴉玖，別說我沒提醒你，現在嶽大哥和尚同會關係不錯，他和別小樓前輩是生死之交──別小樓前輩是會跟寧叔通風報信的。」

  雖然寧叔要她幫忙找離家出走的小少爺，但沒辦法，年輕人比較容易玩在一起不是嗎～

  瞄了鴉玖一眼，慕容勝雪哼笑「才剛說妳有良心，馬上就開口威脅朋友了。」

  「隻是提醒我的好朋友──借人給你我很放心的。」雲仔無辜地眨了眨眼，得了便宜又賣乖。

  這段時間褓姆這麽稱職，她怎麽會不放心。

  慕容勝雪才不相信小夥伴的虛偽言詞，開始關心她的戀（八）愛（掛）進（套）度（路）「把誘餌丟在俏如來麵前，妳在釣魚嗎？」

  然而不知為何，明明很正常的問題慕容勝雪卻看見雲仔臉上浮現一層讓他驚恐的粉紅──不對他才沒有被嚇到，隻是好奇而已！

  「你覺得如果想做一件事，結果可能會極好或極差，該不該做？」等了半天，慕容勝雪才聽見她問出模模糊糊的問題，憑借他對藥師的了解……

  ──不妙，他居然有點同情俏如來了。

  「妳已經有答案了，何必問我？」而且這種戀愛話題不是該找小巫女嗎！

  然而藥師拒絕慕容勝雪的拒絕回答，一直盯著他，後者隻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回答「我離開天劍慕容府闖蕩，結果可能登上連十三叔都沒想到的地位，練就天下第一的劍法，也可能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淹沒在江湖之中──你說我的選擇呢？」

  「哈！」會意的雲仔微微一笑，她相信小少爺能達到的成就絕不會被慕容府限縮。

  「自然，做自己想要做的，要做就要做到極限。多謝建議～」

  找事業腦谘詢的戀愛腦，總是能從嚴肅正經的字裏行間摳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過慕容勝雪也講得沒錯，她本來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慕容勝雪不好的預感更加強烈，但看了看雲仔的表情，一點阻止的想法都沒有，同情歸同情，他很樂意看俏如來的熱鬧。

  現在的她比以往更輕易地察覺到小少爺的心思，雲仔想了想，一揮手，麵前的空地上多了四、五個密封的黑壇。

  「上次說好的藥酒，都給你了。這已經是最後一批，其他都被毀了了了。」

  新釀的已經埋下，等幾日……正好為邪皇送行。

  慕容勝雪笑了一下，看了不喝酒的鴉玖一眼，俯身隨手抓了兩壇，一壇瀟灑地拋給雲仔，一壇自行隨意拍開，濃鬱的氣味頓時盈滿鼻尖「遠行之前，喝一杯吧。」

  兩壇在半空輕輕相撞，各自潺潺傾入口中。

  ──「彭城萬裏。」

  ──「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