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小雲，你在這裏做什麽？】

  雍容明豔的紫衣女子款款而來，頭冠綴珠，衣領間繡著羽紋，深色的眉眼沉澱著從容不驚，行走時自有一股凜人的氣息散發而出。除了雙眼與發色，帶著笑意的麵容簡直和雲仔一模一樣，卻更顯成熟。

  俏如來忽然明白為何雲仔第一次見到勝弦主時會有那樣的表情了，雖然長相迥異，但倆人的氣質卻十分相似，那是一種歲月洗淨後的沉穩，隻是勝弦主更顯露一方之主的氣勢，而眼前之人則是為母而慈，藏鋒後更為溫婉。

  【娘親！】樹枝上的雀鳥發出小孩子的聲音，雀躍地呼喚依戀的親人【那個和爹親長得好像的大叔又帶不同的漂亮姊姊來了～】

  【小心別掉下來了。】女子溫柔地提醒【如果想進去看漂亮姊姊，小雲要多練習幻術啊。】

  【我會努力變得和娘親一樣厲害！可是……為什麽我們出去都要跟其他人玩躲貓貓啊？家裏也好多人記不住我，尤其是那些被大叔推薦來工作的侍女姊姊們……】

  【為什麽啊……因為——阿雲太可愛了，很多人想拐走關籠子裏～】對著委屈的女兒，女子調侃地笑道【所以阿雲要把自己藏好哦！】

  【娘親您又戲弄我！】炸毛。

  啊，逗過頭了。

  女子以袖掩唇輕笑，開始順毛。

  此時，另一道聲音插入這幅和樂融融的景象。

  【妳們撇下本王倒是玩得開心，可憐本王已經一個半時辰沒見到夫人和小雲了。】

  【玄鷗。】

  【爹親真愛撒嬌。】小雲仔故作大人似地搖搖頭，模樣極為可愛【那個大叔又走了？】

  【什麽大叔，要叫皇叔。】男子糾正道【現在可以叫爹親，以後至少在外人前麵要稱父王。】

  【玄鷗，這與禮不合。】

  【有何不合？是本王委屈了妳們，再過不久，本王要堂堂正正的向整個羽國炫耀吾的妻女！】

  【……】小女孩仍一派天真，女子卻似乎欲言又止，卻因感動於夫君的心意而不願潑冷水。

  【若能奪得太子之位……】瞇了瞇眼，男子輕撫女子垂後的長發【夫人，過幾日吾和鶇欹要外出一段時間，請好好照顧自己和小雲。】

  明明是和樂的場景，卻處處陰雲密布，俏如來已經注意到這裏並非原先所想的世外桃源，名為野心的光芒在男子眼中盛放。不多時，場景又發生變化。

  接連幾個雲父和人商議的場景在雲仔的記憶中上演，一幕幕被當時不明白的孩子清晰的記住。

  這些來來去去的陌生人似乎代表不同勢力，不隻是皇族上下，俏如來注意到其中摻雜著外境之人。

  【爹親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娘親也常常跟著出去……真無聊。】又做完一日的功課，被大人撇下的阿雲當然選擇跑去藥籚玩耍。

  然而，當她飛到熟悉的地方時，雜亂的藥籚卻陌生的讓她驚懼。

  翻倒的桌椅、砸碎的藥瓶、混合亂塞的草藥、地上還有些拖曳軌跡和令人心驚不明痕跡……

  這裏從來不被允許這麽亂的！如果嶽大叔喝醉把桌子弄得亂七八糟都會被狠狠教訓，從此再也不敢不收尾了，怎麽到現在嶽大叔都還沒有來收拾？

  不在這、也不在這……為什麽都沒有人！？

  【聽說藥王神醫一脈被賜鴆姓，逐出羽國了……】

  繞了不大的藥蘆好幾圈的小雲仔，焦急地擴大搜索範圍，終於在路人的八卦中聽到關鍵詞眼。

  【夭壽啊，明明就是幾個皇子在爭，害得神醫被掃到台風尾……】

  【噓！別亂說，皇上已經下旨定罪了。要我說，雖然是那個藥王站錯隊連累一家老小，但做了那些事也是真的啊！】

  【搞不好是被構陷的……】

  【哎呀，跟皇室攪合在一起的能有多少好人？大家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啦！】

  小雲仔已經聽不下去了，正想衝出去給他們一個教訓，便被突然冒出的人攔住。

  【終於找到您了，小姐，請跟在下回去。】

  【鵬蕼？我還有事……放開，退下！】

  【府裏有變，情況緊急，請恕屬下無禮！】

  被護衛強硬帶走的小雲仔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然而直覺給予的警告滴答作響，讓她安靜了下來不再掙紮。但即使向鵬蕼詢問剛剛聽到的事情也毫無結果，讓她越來越不安。

  【這不是回家的路線！】

  【現在不能回去！是夫人派鵬蕼接應小姐，請您相信屬下！】

  【……】

  還不到十歲的小雲仔已經聰明地意識到情況有多嚴峻，強忍已經在眼眶打轉的眼淚，努力不把害怕的神情表現出來。

  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鵬蕼，然而別無選擇之下，至少這一刻鵬蕼的發言都出自於真心，她隻能跟著走。

  俏如來跟著小雲仔一路掩藏行跡，遮遮掩掩地好不容易和母親會合，在後者嚴肅地告訴女兒所有真相，卻突然麵色青黑吐血倒地時，壓抑許久的驚惶終於爆發。

  怎麽辦！？師尊消失，母親中得毒她解不了，連回家都做不到……

  原來有人想抓走她們是真的，原來娘親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外人知道她們的存在，原來……是爹親出賣了行蹤，就為了換取對付玄鶲皇叔的籌碼！

  【他怎麽可以——！爹…那個人根本不愛您！以前的那些日子，都是為了利用您嗎！？】

  平常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無法理解他的野心**，尤其見到母親耗費功體狼狽壓製毒素的模樣，她就越不能原諒，在這段逃難的日子裏，一層層地加深恨意。

  【小雲乖，是我隱瞞了太多，不要為難他，玄鷗也是為了我們，他不知道他交換出去的是什麽……】中毒嘔血的女子苦笑地摸摸小雲仔的頭【現在不是討論的時候，下一波追兵要來了，鴝邇帶隊斷後，鵬蕼會保護你。】

  【抱歉不能給妳一個安全的成長環境，藥王神醫一脈也保不住了，我們必須立刻離開羽國。但是娘知道小雲妳一直很聰明很獨立，所以娘需要小雲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就好！記住，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娘親！！】

  遭逢大變，小雲仔原本生活的範圍就很小，現在可以依靠的牆全倒了，幾乎是六神無主地跟著母親東躲西藏。

  從前的小雲仔哪裏受過這種苦，雖說因為身份血脈特殊而被限製不少，但怎麽說也是被捧在手心上，當作公主嗬護長大的。

  現在狼狽地模樣，全靠著傳承自母親的堅毅，才勉強咬牙撐住，短短時日內便迅速成長，在母親衰弱時細心掃除能被追蹤的線索。

  俏如來沉默地看著小雲仔的蛻變，一步步更接近現在的雲仔，終於明白隱藏在當初輕描淡寫下的血淚，而她僅僅一句數量銳減從此銷聲匿跡帶過。

  「不需要難過。」相同而熟悉的聲音在小雲仔的相反方向傳來，俏如來一愣「這隻是等價交換，一個私生子拿了不該拿的，夢碎之後，總要還回去的。」

  ……私生子？

  彷佛聽見他未出口的疑惑，聲音繼續解釋。

  「因為皇室規矩，那個人甚至不敢將愛人明媒正娶回家，因此我也不在宗譜上。嚴格來說，其實雁王和我並無關係呢～怎麽樣？有沒有被嚇到？」

  清脆地嗓音帶著笑意，俏如來卻笑不出來，他轉過身正欲開口——

  ！

  俏如來真真正正地被嚇地將話縮了回去。

  ——隻見一直巨無霸、等身高的雲雀站在身後、立在身後、待在身後！

  ＊

  「怎麽這個表情？」

  雲雀歪著頭看他，讓俏如來找回了一點熟悉感，回頭看看小雲仔作對比，發現兩隻幾乎沒有差異。

  注意到俏如來的動作，雲仔恍然大悟，解釋道「這裏是夢境，直接呈現出你潛意識的形象。……所以，俏如來你看到了什麽？」

  毛茸茸的大雲雀好奇地看著他。

  「咳。」拳頭放嘴邊輕咳一聲，在意識到問題後，立刻轉換回藥師本人的模樣，俏如來這才感覺一股莫名的危險感消失了，同時求生欲很強地補充「和小時候一樣，很可愛。」

  這次換雲仔的臉爆紅，忍不住掩麵，尤其俏如來也好奇地反問「俏如來也很好奇，在雲仔眼中是什麽形象？」

  「當、當然是本人，你本來就人族，還能有什麽不同！」

  放下雙手，雲仔眼神猶疑，色厲內荏道，看得俏如來一陣好笑，不忍戳破。

  真是，原本的氣氛都不見了！

  原本還想先聲奪人，她可沒忘記他們應該還是在吵架的！

  快速眨眼，終於讓眼前搖晃著雪白大尾巴消失，雲仔鎮定地走到俏如來旁邊。

  「妳沒消失，真是太好了。」

  ——這樣還怎麽讓人問罪啦！

  被俏如來真誠的眼神困在原地，雲仔張了張口，又無力的閉上。

  「一定是故意的……」藥師低聲碎念，在知道吵架都是為了保護她以後，她還怎麽忍心質問獨自承受壓力的俏如來？

  「雲仔？」沒聽到的俏如來喚道。

  「沒事。」雲仔歎了一聲無奈道「似乎是意外讓我們的夢境連結在一起，在意識不自主的情況下夢境會重複過去的記憶……抱歉。」

  說著，藥師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幹澀地道歉。

  俏如來愣了愣，但這樣的結果其實也是設想的其中之一。至少，在經曆混亂的記憶後，雲仔第一時間找到他了。

  「俏如來並無不可言的陰私。」既然非所願，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必要追究好友的無心之舉「可有辦法停止？」

  對比站在眼前的藥師，小雲仔受刺激的哭喊便更加令人難受了。

  雲仔搖頭「雖然夢境的力量來自於記憶，但畢竟不是我建構的，要等記憶結束後才能奪回操控權。」

  觸及俏如來擔憂的眼神，雲仔笑了笑「不要緊，都過去了，這些事讓你知道也沒什麽。」

  明明自己的過去更糟，還被人看光了，還有心力擔心其他人嗎！

  更何況，她……算了。

  「啊，到這裏了。」雲仔轉身看著渾身欲血的娘親帶著小雲仔踐踏過一處陷阱，為娘親颯爽的身姿鼓鼓掌「這裏已經很靠近霓霞之頂了呢！」

  「雲仔……」

  「鴝邇為我們斷後之後便再沒見過了，不知生死。鵬蕼則為了保護莽撞的我，以身擋箭，毒發不治。還有很多很多人……」

  俏如來輕輕歎息，伸手搬開雲仔緊握的拳頭，不讓鋒利的指甲傷害到掌心。

  「我沒哭。」

  俏如來輕輕嗯了聲回應。

  「我不想哭。」

  溫暖的手放在頭頂安撫，彷佛支撐。

  ——【…阿雲，你聽好，娘不需要你背負這一切。你會重新長大…咳咳咳……就算有一天想起來，也不要執著於報仇，那些都不重要……娘親隻要你過得平安快樂……】

  ——【娘…？阿雲不明白……】

  ——【記住，好好活下去！】

  「是真的——」雲仔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後像放下重擔般吐出。

  「俏如來你看，母親為了救我，放棄生命封印住我的血脈和記憶，讓我提早化形，變成人類嬰兒在偏僻的村落安穩地重新長大。」

  隨著最深刻的過去慢慢展現，雲仔繼續述說。俏如來知道這時候隻要聆聽就好。

  「娘很細心，怕我一下子承受不了，讓記憶隨年齡慢慢解開。但卻有很糟糕的副作用，那種重要之人連相貌都想不起來的空洞感……這也是我為何一直不喜歡記憶操縱的術法。」

  雲仔此刻離俏如來很近，他知道不應該放任，這樣的距離已經過界了，可是他如何能讓雲仔獨自在這樣的記憶裏承受？

  「但我也是幸運的，被長老收留，和常欣小七等一起長大，在外結識友人，這些支持我度過記憶解封最難受的那段時間。」

  「最初的經曆沒有打敗我，第二次被大智慧利用也沒有打倒我，再來一次也不會。」雲仔平靜道，柔和的笑容彷佛包羅了整個天空「更何況，這一次有你陪我。」

  眼底彷佛深藏了一座黃金之鄉，堆砌而成的寶石閃耀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眨眼間，似有鑽石跌落。

  不，那並非冷硬的寶石，而是灑落在稻穗上的陽光，溫暖而生機勃勃。

  讓他聽見自己的心髒正強而有力的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