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氣數
作者:四十一野舟      更新:2020-09-30 17:18      字數:2931
  好在老狼王薛舉隻是看了他一眼,便在榻上入座了。蕭紀安鬆了一口氣,心道來的不是時候,方要避退,卻見薛仁杲搖了搖頭,示意他暫時先別退。

  蕭紀安隻好作罷,找了個角落,默默的看著這一行人的動靜。

  這一群人來這裏,內史令翟長孫為薛舉府中的謀士,一身素衣,掌握戶部和禮部的機要;部將梁胡朗跟隨薛舉征戰多年,身形彪悍,鐵甲傍身,帶著西秦將士一貫的風骨;而宗羅睺,則穿著粗糙的布衣,背上背著一把彎刀,他本就是賊寇出生,坐姿就十分野派;剩下的一人,就是薛仁越的的妹夫鍾俱仇,同樣是領軍打仗的,但鍾俱仇身上但氣質,卻頗有些貴公子的樣子,腰間係的繡春刀亦是十分玲瓏。

  老狼王坐在榻上,靜靜的看著這裏的每一個人,而這些人,心裏都打著自己的算盤,

  果真,沒讓蕭紀安等多久,站著的四人中,內史令翟長孫就開始先嚎了起來,他手中拿著戶部的賬本,對著薛舉、薛仁杲二人先是一擊重重的叩首,爾後抬起頭,言辭懇切:“少統領要征賦稅,可是這一征,可不是一點點錢的事,苛稅猛於虎。二月賣新絲,五月黍新穀。豐年尚且米賤,何況災年,如今糧草漸無,國庫已無囤糧,若是再重賦稅,不僅僅傷的是民力,也是民心。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少統領、統領三思阿!”

  出言一出,薛仁杲的臉色果真難看了幾分,他前一日才說出去的話,當天就被這個不知輕重的迂腐老頭彈了回來,還故意找在他爹也在的時候,分明就是倚老賣老,借著老狼王來敲打自己。

  但是薛舉沒說話,薛仁杲自然也搶在他爹前麵。

  隻是這一番話,被站著的部將梁胡朗很好的接去了,部將梁胡狼隨著老狼王征戰多年,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些滿口胡說的文臣,他也不習慣他們說話的方式,大嗓門一喊,把跪在地上的翟長孫喊了個踉蹌:“西秦要是沒了,誰還在乎這點賦稅?要沒我們在前麵打仗的,這些農人那裏能守著一畝三分地在那哭窮?災年哪一年沒有,不都過去了,要是交不起賦稅,就讓他們拿人來充軍,讓他們看看哪個容易些。老子今天來,就是來請兵的,請糧的,要戰,就戰他個痛快!”

  梁胡梁的話音未落,翟長孫似是又有話說,卻被第三個人搶了先機。

  賊寇宗羅睺已經等這兩人說話等了多時,他放下擱在凳子上的一隻腿,倒是頗有見底的分析了一遍時局:“當務之急,還是要速戰速決,你就算臨時征來這些兵,李二那邊不出來打,也是百搭。李世民自己不出淺水源,安平又被我們打成重傷,如今那裏的人換了防守,哪個叫梁實的草包,簡直和李世民一摸一樣,慫都一匹。我們幾次去,他都拒不迎戰,怕是屁股長在了城門上,要人拿鏟子撬。”

  這裏四個人裏麵,三個都是武將,二個主戰,還以一個鍾俱仇沒有表態,但意思也差不多,翟長孫自知鬥不過他們,便一心一意的朝著薛舉這磕頭,他說一句話砸一下腦袋,就差沒把地底下叩出一個骷髏來,言辭悲壯:“守業,隋朝甲兵之多,戶口之多,糧倉之實,又可比西秦多多少?但隋煬帝仗著國力,頻繁發動戰士,西征吐穀渾、三征高句麗,濫用民力、窮奢極欲,舉國之力通大運河,已是因勞民傷財,才至各地四處起義,推了隋煬帝的暴政;如今西秦國力尚不及隋,守業之難,安危之理,望統領三思。”

  有些人,還沒打,就勸和;打了一半,就勸和;打到最後了,還勸和的,說的就是這些膽小怕事文臣,明麵上是居安思危,但實際上還是朽木不可雕,衷心之餘,皆為迂腐。

  薛仁杲對這些文臣的態度顯然擺在臉上的厭惡,薛舉到底是老狼王,風度比薛仁杲好了不是一點半點,沒顯在臉上,但按這個樣子,也不大可能因戰事拖延就主和。

  一團混戰,都指著薛舉表態。

  蕭紀安看著這鬧騰的一群人,隻覺得有趣。這一出閑話,至少他知道了幾點,那千萬倆的黃金,薛仁杲沒拿出來,或是根本不夠貼補軍餉;再者,西秦的糧倉,是真的要空了,而李世民那邊,還按著計劃一步步穩穩的進行著。

  這一戰,局勢在逆轉。

  榻上的人薛氏父子還未表態,梁胡朗又開口嗆了翟長孫:“內史令就是內史令,這邊打仗還沒打完呢,就開始說守業了,守那裏的業?我看內史令是被家中的悍妻管教慣了,大門一出,就覺得覺得你夫人會揪著你的耳朵回去,是男人怎麽連個妾都娶不到,要不要兄弟幫你守守業,教訓教訓你那母老虎?”

  這話一出,帳子裏的人都憋著一口笑,出於禮貌沒去火上澆油,翟長孫最忌諱的就是拿他妻子來說事,家醜外揚的老臉他丟不起,一下子漲的滿臉通紅,說話都打結:“你、你、你、就事論事!休要如此粗鄙!”

  梁胡朗很不客氣,直接笑出了聲:“我們武將就是這副德行,不像你們文化人,天天揪著幾個字翻來覆去的,也不知道這點書帶子有沒有什麽《大悲咒》,到時候對著唐軍念起經來,好歹也能超度幾個?”

  這一來一回,怕是要吵到明天了。

  坐在一旁鍾俱仇看了他倆一眼,他原本是屬於見風使舵的類型,又是薛家的女婿,不輕易戰隊,見他們針鋒相對的厲害,終於看不下去了:“內史令也是好意,創業難,守業也難,隻是現在要麵對的唐軍,雖是佯裝弱勢,但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攻了過來,這業能不能守的好,還得先解決淺水源這一憂患不是麽?再者,你倆,也真是不對盤,胡將軍也少說幾句,每次都來這一出,倒讓統領看笑話了。”

  這四人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一時間都看著老狼王,等著他發話。

  薛舉這才緩緩起身,看了一眼這一圈人,先把矛頭對準了翟長孫:“內史令以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何時才算是覆舟?”

  翟長孫一叩首:“奪農時,傷民力,重賦稅。”

  薛舉聞言,笑了笑:“那若是以一月為限,戰勝之後,免除苛稅,算不算還農時、重民力、輕賦稅?”

  翟長孫跪在地上,簡直想把頭塞進地裏,回道:“不算。此乃上上策。”

  薛舉在他身側走了幾步,又說道:“那內史令以為,為何亂世擇觀用其才,惟求其才,不顧其德;而太平之世,需德才兼備,方才任用?”

  此言一出,圍坐的三位將士皆是麵如土色,雖說他們讀的書不多,但誇人和罵人的話,還是聽的懂的,老狼王給了他們一擊棒槌,又喂了一顆甜棗。

  意識是,現在戰亂的時候用的是你們,看中的是你們的才,日後太平盛世,德不配位的話,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蕭紀安在一旁聽的心驚,老狼王不愧為老狼王,這一句話一石二鳥,既敲打了不知禮數的梁胡朗,也順便雕了雕翟長孫這顆朽木。

  果真,翟長孫思慮片刻,又是一擊重重的叩首:“是臣愚鈍!亂世,群雄分置,若稍有不慎,就會毀於武力;而太平盛世,立業治國,才需德才兼備。”

  薛舉笑了笑,這寥寥幾句,就把這幾人的爭吵都打發了回去,四人相顧無言,還是薛仁杲在一旁開了口:“沒什麽事都回去吧,這裏還有別的事,素不遠送了。”

  四人聞言,頷首退下。老狼王這才抬頭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蕭紀安,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似有深意:“這不是劉弘基身邊的哪個先生麽?”

  “是,在下蕭紀安。”蕭紀安頷首,心裏卻鬆了一口氣。

  這一番下來,他定了定神,用足夠多的時間,以梅花易數起卦,終於斷出了老狼王的疾,爻詞:火澤睽,下下,病不愈,做事難。

  斷卦是不會出錯,即使眼前的人再如何在人前偽裝,都逃不過命運的定數。蕭紀安抬眼看住了對方,果真在老狼王神情鬆懈下來之後,看到了一絲蒼老的倦態,兩鬢斑白間,透著垂死的氣息,那是強撐著不讓人察覺的氣息。

  西秦的狼王,氣數要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