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破曉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10480
  1.

  上城編過無數個故事,無論在哪個裏,這都是要結束的時刻了。

  該死的死去,應該活著的活下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結局。

  一座座城市拖著火焰的尾跡向下墜落,河流衝天而起,樓房大片倒塌,火焰如水一般四散迸裂,吞噬層層疊疊的大樓、公路和廣告牌。

  主賽場攝像頭大量失聯,夏天從爆炸的大樓上與無數蟲屍一起墜下,接著圖像陷入黑暗,戰神仿佛落入永夜之中。

  浮空城的派對正是最瘋狂的時刻,這座天堂之城中居住著無數血腥、殘缺又瘋狂的靈魂,毫無自製,陷入狂喜、欲望、憤怒,又或是瘋狂的責任感中。

  浮金集團、冰山私保、防衛部……所有的武器庫全部開放,化為一串串代碼瘋了般流傳,每個殺戮的信徒,都擁有了大規模破壞的能力。

  而夏天和白林失聯隻讓信徒們的狂歡更加血腥,整個世界都隨著戰神一起墜入地獄。

  雅克夫斯基仍坐在虛空沙龍的角落裏。

  他可以離開,沒人關心,也沒人再要他的意見了。他隻是不知道能去哪。

  幾個世紀的派對後,上城根子裏的隱疾終於完全爆發,權貴們經曆過一番激烈的波折——爭吵、無法理解或漠不關心,有的死去了,還有些則離開此地。

  他們有足夠的資源逃離,天知道幾百年裏一些家族積累了多少財富。

  雅克夫斯基不知道他們離開後會幹什麽,又如何生活。他們從不知如何生活,可又不想死去。

  小明科夫先生離去前跟衛星墨說“毀滅是上城唯一祭拜的神明”,他是對的。

  頹敗無可挽回,世界隻剩下毀滅的秩序。

  最優秀的建設者和程序員都參與了毀滅,他們總歸是某個部門的終生合同工,最短的合同也是五十年起算,他們沒有未來,自然不會在意現在。

  比如田小羅,她的合同是從防衛部轉來的,死都不會結束……雅克夫斯基突然想,田小羅呢?

  他連忙去搜索攝像頭——眼前盡是可怕的畫麵,殺戮秀的粉絲們從來充滿了血腥的想象力——一邊給她打電話。

  電話不通。

  雅克夫斯基動用所有的權限去查,腦子裏全是些可怕的畫麵。除非酒醉時,他的思維永遠擺脫不了這些東西。

  接著他找到了,她在家。吉光區的陽光鎮公寓。

  雅克夫斯基把酒瓶一丟,退出擬真設備,抓起救生包,衝出已經混跡了近一個月的房間,朝外麵跑去。

  外麵正在破碎,所有人都在狂歡,而他很久沒跑了。

  在迫切與狼狽之中,他感到最後一絲鮮活的欲望。

  那是他的寶貝小妹,曾跟在他後麵跑來跑去,滿腦子古怪的主意,但他已不記得他們從何時起不再講話了。

  他從沒好好照看過她。他做不到。

  他們都是孤立自己的高手。

  雅克夫斯基跳上車子,衝上街道。浮空的城市正在一座座墜落,因為有安全協議,大部分的墜落都是輕緩的。

  從下城看一定很壯觀,天際燒了起來,仙境般的城市尖叫著落下。那裏的人會驚慌地逃難,可上城卻不在乎,他們大叫和大笑,放著音樂,沉浸在血與火的狂歡之中。

  下城的人很快就發現落下來的是一片蛆蟲滋生,徹底朽壞的腐土。

  雅克夫斯基手忙腳亂設定了目的地。田小羅的地址一直在程序列表的第一位,他卻從未用過。他試圖回憶起上一次和她說話是什麽時候,但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大概因為他不知道能和她說什麽,向她承認他做過什麽,或是聽她哭訴,說她又做過什麽。

  生活充滿了無力和絕望,你一天天沉淪,對一切感到羞愧,於是一個字也不想說。不過沒關係,世界充滿了這樣的沉默者,酒精和藥物可以幫他們屏蔽痛苦,科技讓現實生活從此消失。

  他曾發誓等到有時間自己會去看她,和她好好談談,盡一個兄長的責任。

  而現在,已經到最後的時刻了。

  一夥戴魔鬼麵具的年輕人襲擊了雅克夫斯基的車子,還朝他轟火箭炮。

  雅克夫斯基從網上搜索了一處導彈反擊,沒控製好,炸了半條街。城裏全是這樣規格的鬥爭。

  他從翻倒的車子裏爬起來,半邊身子全是血,一根鋼條穿過了身體,但不是太疼。

  他沒有理會,四處去找田小羅房子的方向。他視線的角落仍然亮著虛擬視野,那已是他肢體的一部分。

  攝像頭閃動一下,恢複了轉播,白林正開著浮空梭一路向上衝,摧毀所有他周圍的東西。

  軌道打擊的重劍落下,落在夏天身周,把噩夢般的城市撕裂開來,變成深淵。

  雅克夫斯基意識到白林想幹嘛,他不可能在夏天落地之前趕到他身邊,於是把整片大地毀掉。

  承重梁碎裂,重力同時撕碎大片的隧道和樓房。

  白林跟前張開大片武器列表,又一道打擊落下,光芒瑰麗,如黑暗中泛起的日出般的光,蟲子在高溫中化為飛灰。

  那是一條純粹死亡的通道,這次整個世界再次看著那個曾沒能守住的白林去保護他的家人,所有人都站在他那邊,幫著他守住。

  這片地獄不知吞噬過多少殺戮秀選手,但這一個大概它就是吞不下去了。

  他們的眼神與觸碰間中總有無限的言語,任何言辭和演繹在這關係麵前都會黯淡無光,而他倆是這個歌舞升平、冷漠血腥世界的食糧。人們一點一點吃掉他倆,填充空虛的胃。

  雅克夫基捂著傷口,一步步朝田小羅家的方向走,街上到處都是傷號,一處傾倒的建築裏,正在進行一場臨時的秀,殺了人掛在房簷上。

  他無視一切,尋找田小羅在的那棟樓,這裏所有的房子都一樣,但他就是一眼能認出她的。

  雅克夫斯基上了樓,電梯自動打開,顯示田小羅家的樓層和權限。她始終把他進入的權限列入其中,可他卻從沒來過。

  他進了門,取下虛擬終端,丟在地上。無所不在的死亡消失了,他看到妹妹的客廳,和以前一樣,亂七八糟,全是電子產品,日子像是隨便對付一下。

  接著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臥室的一角,穿著件印著星星的皺巴巴的睡衣,周圍懸著無數屏幕,不斷調整,光影變動,像一場盛大的交響樂。

  她眼神專注,在任務窗口中顯得放鬆而自信,像她很小時那樣。但不再是那個時代了,她模樣仍舊甜美,可眼中全是毀滅的光芒。

  雅克夫斯基知道她在做什麽,他一直知道,但從沒問過。他不想交談。

  她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工作,沒看見他,雅克夫斯基默默看了她一會兒,轉過身,在門外她看不到的地方盤腿坐下,血一直在流出來,可他並不關心,隻是掏出不鏽鋼酒瓶。

  嘉賓秀的時候她衝出房間,還扭了腳。他追出去,聽到她在雜物間哭,而他在外頭站了半天,最終隻能在一牆之隔的地板上坐下,拿出酒瓶。她一直不出來,他坐了一夜,這是他所有知道的陪伴的方式。

  浮空城深處傳來震動,主城將要墜落了。

  她像沒感覺到一樣。她很久以前就分不清楚活著和死亡的界限了,他也一樣。

  他又喝了口酒,靠牆坐著,陪著她。

  賽場碎裂了,夏天向大地張開的深淵墜落下去。

  白林開著已一塌糊塗的浮空梭衝上去,無數的屍體和建築板從周圍掠過,接著他看到了他。

  他曾想自己如何在這巨大的崩塌中找到夏天,可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像在抽簽儀式上他第一眼看到他一樣,沒人能混淆這樣的人。

  白林想也沒想控製浮空梭向下急轉,向夏天的方向衝去。他沒管隧道、蟲子或是任何其他障礙物,把動力開到最大,隻是牢牢盯著夏天。

  場景極盡詭異之能事,偶爾可見自明燈破碎的微光,四周一片幽暗,白林朝著深淵疾衝。他什麽也不在乎,如果拉不住夏天,那麽安全、理智和未來都是毫無意義的。

  世界在他周圍顫抖、碎裂,又一掠而過,白林在高速運行的浮空梭上站起身,風壓撕扯他,掠過的標牌在肩上留下一道深可入骨的傷口。

  他毫無感覺,一腳勾著殘破的車門,死死盯著夏天。

  下方是融成一大片的廣告牌,堅實的地麵上,無數人扭曲的麵孔看向虛無,白林衝下去,身體探入深淵,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抓。

  他抓住了。

  在最後一刻,他一把拽住夏天的後領,身體被帶得滑了兩寸,但他收緊手指,一點也沒鬆。

  地麵轉眼到跟前,白林把火力開到最大,地麵碎裂,露出下方血色內裏,繼續狂亂地坍塌。

  浮空梭衝進地獄中,白林空出來的一隻手猛打方向盤,反重力梭轉了個急轉,向上方衝去。

  白林他一把把夏天拽到浮空梭上,他跪在地板上,查看夏天的情況。

  那人安靜地躺著,很蒼白,那麽冷,沒有呼吸,傷得慘不忍睹,經過慘烈而漫長的戰鬥,幾乎完全被撕碎了。

  白林一手摸索著去抓旁邊的醫療包,摸出一支急救針劑,看也沒看注射到動脈裏,一邊不斷試夏天的心跳和呼吸。他不確定是否一切都是徒勞,也許……他已經死了,就在與他咫尺之隔的地方,而他再一次落得滿手鮮血,什麽也留不住。

  世界在周圍大片坍塌,白林伸手把他散亂的頭發撥到耳後。

  他撕開了整個醫療包,仍在不斷嚐試急救。他無法停下來,如果夏天不在了……他一輩子都無法停下。

  他會永遠停在這一步之隔的光明之前,死在這裏,永遠墜入地獄。

  白林摸到最後一根急救針劑,直接注射進夏天的心髒。

  那人仍舊毫無反應,白林怎麽找也沒有任何的醫療用品了。他怔了一會兒,收回手,小心地抱住他,想著他再也不會放手了。永遠都不放手了。

  “夏天,”他說,聲線顫抖,脆弱至極,“夏天。”

  那人安靜躺在他懷裏,他又一次認真把他散亂的頭發捋到耳後,小心地親吻他,把麵孔埋在他的頸項中,小聲叫他的名字,好像這樣能讓他醒過來。

  浮空梭盤旋著上升,火焰和蟲屍片片墜下,景象宛如地獄。

  賽場的天頂已經碎了,真實的天穹壓下來,天色將亮,東方亮起一抹剔透的光。

  天地像一枚嚴絲合縫的卵,現在裂開了一線縫隙,露出外界的純淨的微光。不知是希望還是災難。

  正在這時,白林感到夏天猛地吸了口氣,動了一下。

  他更用力地抱緊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接著他感到那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抓了一下他的衣服。他呼吸虛弱地拂過他的皮膚。

  白林哭起來,不停地發抖,好像還是很多年前那個崩潰的年輕人。

  好一會兒,他感到那人指尖在他身上蹭了一下,那麽輕柔,像在撒嬌,隻有夏天會這樣。懷裏的人說道:“別哭啊……”

  白林隻是緊緊抱著他,哭得一塌糊塗,毫無形象,他一點也不在乎,他不想停下來。

  反重力梭越升越高,土地、隧道和蟲子們退去了,可以看到遠處從墜毀中逃出來的別的選手。

  火光與死亡在他們腳下展開,無邊無際。暗沉的天空全染成了赤紅,巨獸已經死去。

  白林輕柔地用袖子擦去夏天臉上的血汙,那人一手搭在他後頸上,白林俯下身親吻他。他不關心攝像頭,什麽也不管了,他們隨著浮空梭向上升,心醉神迷地接吻。

  世界在他們周圍沉下去,燃燒著無盡的毀滅與死亡。

  但有什麽關係。

  2.

  雅克夫斯基從田小羅房子外的監控視頻看到了小明科夫。

  那人開著輛看似低調但絕對超豪華型浮空梭,個人防禦力場在周圍流轉,在染血的夜色中,他像一小團閃電,既亮眼又充滿毀滅的恐怖感。

  他隨便穿著件T恤,但權貴公子的樣子十足——當然他本來就是。

  除了宴會上,雅克夫斯基很少在現實中見到他,別提這副樣子了。

  明科夫先生是個鐵腕人物,他的獨生子更是可怕得變本加厲。

  那個家族的人對重要關係的理解永遠是錯誤的,像很多權貴人士一樣,困在混沌而黑暗的欲望中。那一定如同在胎膜之中,沒有出口,無可抑製地把你扭曲和異化。

  當接觸之後,你會發現權貴們宛如異類。他們必然會變成齊下商預言的那個樣子,是人類社會母胎在高熱和瘋狂中產生的怪物。

  扭曲終歸會產生凶性,雅克夫斯基一直覺得這家族早晚要出個毀滅世界的款。現在果然出現了。

  小明科夫朝田小羅說道:“上車。”

  田小羅怔了一下,抬頭看他,這人在三十九樓的窗外的虛空中朝她說道:“這事兒還沒完呢。”

  田小羅靜止了一會兒,伸手關上主屏幕,姿態輕盈地從地板上跳起來。

  “我看到了,”她說,“有些雜種跑了。”

  “我每一個都記著。”小明科夫說。

  田小羅抓起地上的一堆終端,赤著腳爬上窗台,敲了敲後車廂,屏蔽力場撤去,把一堆東西丟進小明科夫的車後座,把豪車變成垃圾堆。

  “有必要都帶嗎?”小明科夫說。

  “有。”田小羅說。

  她回身又拿起一大盒存儲條,跳進車中,粗暴地把東西推到後麵,重置虛擬屏,準備出發。

  地底深處,一直藏在高樓大廈深處毀滅的力量再一次湧上來。

  雅克夫斯基坐在傾斜的地板上,沒有說話。他沒打招呼,也沒叫停他們,搭個便車。

  他無法言語。

  幽靈太多了,他沒法帶著這些東西去任何地方,開始任何新的生活。

  他坐在墓地裏,找不到出路,到現在,也不再想去找了。

  但沒關係,她會活下來。

  世界將一片混亂,日子不會好過,但籠子已經碎了,不會有上城,不會有無止境的合同和給饑餓人們消費的死亡了。

  在這個世界中,也許她會過上值得一過的生活。

  雅克夫斯基坐在門外,聽著他妹妹上車的聲音,正高興地說怎麽能找到那些權貴,又要怎樣幹掉。他的身下,血把地板浸透了一大片,他始終沒發出一點聲音,隻是慢吞吞地抬起手,撿起之前丟掉的終端,戴上。

  他看到田小羅坐著浮空梭離去,沒有再用攝像頭追蹤,隻是看那點光消失在夜色中。

  上城無盡毀滅的圖像湧來。這才是他的世界。

  雅克夫斯基又喝了口酒,閉上眼睛,在這破曉時分,無盡的黑暗把他吞沒。

  浮金主城在田小羅的腳下墜落。

  這裏像有一個世界那麽大的珠寶盒,燈、廣告牌、爆炸和火光在黑天鵝絨般的大地上展開,既有整齊精美寫字樓的光,還有大量色彩和形狀不一廣告牌的,全息廣告閃動遊移,引人注意。

  下麵不時發生爆炸,浮空梭上能隱隱聽到強勁音樂。

  一場浮空的大型舞會。

  從第一座反重力城升上天空,他們就在舉行一場無止境的派對,一天天遠離現實。“快樂”令人筋疲力盡,璀璨燈光下埋葬著壓榨殆盡的屍骸。

  現在,那片慶典之地在夜幕下緩緩傾斜,向他們脫離已久的大地沉去,建築材料崩裂,悲鳴一般在夜色中回蕩。

  派對要結束了。

  殺戮秀最後一輪的結束既沒有彩虹,也沒主持人來宣布“英雄”們的勝利。

  賽場變成一大塊燒透的廢墟,墜下地麵,不複形狀。

  白林帶著夏天去和小明科夫約定的地點。

  和小明科夫定下計劃沒多久,兩人就做好了打算——沒有了浮金集團無所不用其極的醫療機構,他們需要後備路線。

  殺戮秀明星們從不是宣傳中不考慮後果的瘋子,他們這種人行走於生死之間,從來都精於計算,會考慮到每條退路,算到最後一顆子彈。

  所有那些慘烈的死亡,都不過是人工造就的景觀。

  白林從賽場中搶過來的浮空梭經過這樣的大戰,搖搖晃晃,隨時會散架。白林奮力搶救,他覺得自己在下城區大概是個修車好手,這種狀態都能壓榨出車子的最後一點潛力,沒讓它罷工,還靈巧地躲避開了幾次隨機轟炸。

  夏天蜷在破爛的車廂裏,安靜地看著他。

  白林處理好反重力梭,立刻回到夏天旁邊,小心把他抱起來。高空很冷,他們也沒什麽取暖的東西。

  他握著夏天的手,那人手很冷,過了一會兒,夏天小聲朝他說道:“我要睡一會兒。”

  白林親親他的頭發,那人在他懷裏慢慢滑下去,如同死去一般。白林稍微用力,更穩地抱住他。他的一隻手始終放在他的頸側,感覺脈搏是否還在。

  接頭地點是一座浮空區般的大型反重力梭,像尾漆黑的魚,在夜色和火光中遊移。

  白林停穩浮空梭,把夏天抱起來,跳上反重力區。幾個醫生衝過來查看情況,一個個臉色很不好看,立刻開始給夏天做緊急治療。

  沒人問問題,也沒人再想把白林拉到一邊處理傷口,白林一直站在夏天旁邊,隨時盯著他。

  那人傷勢糟糕透頂,醫生們迅速止血,查看內髒傷勢,但關注的重點卻是懲罰芯片和內置耳機。幾人快速交談,說的全是專業術語,臉色難看得要命。

  “白、白林。”灰田說,像在叫出一個神話傳說中的名字。

  她一身研究員打扮——據說她之前上的就是醫學專業,是為了還助學貸款幹了全不相關的活兒。

  “夏天身體裏的東西很麻煩,和神經聯係緊密,還是生物性的,它有生長和控製的本能。”她說,“它創造的目的就是把人鎖死,本質上取不出來的。”

  “我們可能要進行一次大手術,不過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另一位醫生說,“畢竟……”

  他做了個手勢,白林知道他的意思。

  浮金集團和權貴們的權力不容置疑,鏈子永遠是鏈子,他們從放進去開始就從沒想過取出,它隻會不斷生長,直到把寄生體毀掉。

  “我們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可能會造成未知損傷——”醫生接著說。

  “會怎麽樣?”白林說。

  “我們說不準,”灰田說,“他……大腦會受損,也許會……醒不過來。”

  白林一時說不出話來,灰田幹巴巴地說道:“你考慮一下……”

  一輛浮空梭遠遠開了過來。

  是小明科夫的車子,開得像道流星,在夜空中飛躥過來,往停泊區一丟,也沒停好,就從車子上跳下來。

  他仍穿著那件印著爆炸圖案的黑色T恤,頭發淩亂,像個玩瘋了的孩子。看到白林和夏天,他怔了一下,笑起來。

  田小羅立刻過來查看,小明科夫在黑暗的邊緣站了幾秒,才走過來。

  醫生迅速開始向他解釋是怎麽一回事,他在夏天旁邊站定腳步,看著他。防禦場外傳來風的嘶吼聲,很近的地方發生了一次爆炸,把幽暗的雲層照得透亮,火光照亮層層疊疊的虛空。

  夏天安靜地躺著,衣服浸透了血,小明科夫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幹得漂亮。”他說。

  接著他抬起手,丟了個什麽東西給白林。

  “結束大禮包。”他說。

  白林伸手接住,小明科夫丟過來的是個儲存體,做得宛如一隻盤旋的金蛇。

  “嘉賓秀的視頻,隻此一份。”小明科夫說,“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看到這侮辱人的玩意兒了。”

  白林緊緊握住,嘉賓秀是個噩夢,可是這麽久以後回憶起來,他腦中隻有夏天克製的溫柔和不惜一切的保護。

  又是一聲爆炸在上方蔓延開,白林不知道是什麽武器,它把整片天空全都燒亮了。太陽在深夜中升起,為毀滅而來。

  他抬頭看天,強光照亮麵孔。真可惜夏天沒看到,他會很喜歡的。

  超棒的煙花。

  白林轉過頭,朝醫生說道:“做手術吧。如果夏天醒著,他會說一秒也受不了那根鏈子在身體裏了。”

  他們做了那個手術,去除權貴們的鎖鏈。

  之後夏天一直在睡,負責的醫生說不知何時會醒過來,需要進一步觀察。

  但白林知道他會醒的,會張開雙眼,而自己會朝他微笑,告訴他事情終於好起來了。他們會生活在一個新世界,又或是廢墟中,但有什麽關係,他們在“命運之神”的屍體上。

  新世界總會長出來的。

  他一直陪著他,看那人一天一天沉睡與恢複。

  夏天睡了一個星期。

  在這七天裏,浮空之城不斷墜毀,光裸陰沉的天空呈現,天際始終隱隱地明亮或暗紅。

  第二天氣象控製程序出了問題,陽光並未出現,而是開始下雨。鋪天蓋地的雨水衝刷世界,火光映得水色如血。四處可見戰鬥和死亡,武器太多,狂歡還在繼續,上城人習慣於漫長的派對了。

  雨越來越大,到第三天已是傾盆而下,把整個世界罩入混沌之中。狂歡派對仍在繼續,上城的殘屍中亮著微光,尖叫和音樂不斷。天際不時有一座浮空城的屍體落地,發出轟然巨響,在大雨中燒起末路的火光。

  到了第四天,雨水漸小,天空和大地之間空闊而幽暗,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上城的殘骸躺在雨中,人聲也日漸稀少,四處都是屍體。

  雨水是第五天停的,天穹陰沉地壓在地麵,分不清邊界,浮於空中璀璨的城市消失了,像被吞食掉一般,天地間空空蕩蕩。黑暗的地麵上偶有光線一閃而過,接著又消失不見。

  第六天,氣象控製程序的混亂趨於停止,陰鬱的天空緩緩上升,偶爾能見烏雲後的光亮。傍晚時分,部分地區雲層散去,金紅的夕陽灑下,照在荒蕪的地麵上,場景神聖,宛如宗教畫一般。

  到了第七天,太陽出來了。

  烏雲盡皆散去,碧空如洗,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向大地。

  殘餘的植物在廢墟中搖擺,斷枝發出新芽來,藏身於屋子裏的人們抬起頭,下城的人驚奇地張大雙眼,第一次看到了陽光。

  這些世代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討論這場墜落,他們都幻想過建築板上的天堂,也總會談論反抗。他們怎麽也沒想到上城會從天而降,極盡繁複華美之能事,可自己已盡數朽毀了。

  世界完整如一。

  白林三天後聯係上了艾利克和韋希。

  五輪賽場上的選手大都及時乘坐浮空梭逃離了,他們這種人在逃生避難方麵全是專業水準。

  一群人在大雨中逃亡,還卷入到一場神奇的“部落”戰鬥中去。一班人在浮金集團墜地的星空巨樓龐大的建築群中,找到了新的狂歡方法,他們在無盡的房屋、自明燈和廣告牌中分出了扭曲的階層,進行戰鬥,並且開始給夏天封神。

  “想想就刺激。”田小羅說。

  這位戰神殿前管理員剪短了頭發,不再做出可愛的打扮,口袋中也沒再老是放著情緒控製的藥物。雖然事到如今她已經沒了家人——據說她去找過她哥哥,但沒找到,死太多人了,而且三句話不離怎麽殺人,不過已經沒了之前的沮喪與絕望。

  “殺戮秀最後時大部分攝像頭失效了,他們斷定夏天死了,”餘安說,“還聲稱他是戰神的化身,前來毀滅世界,之後又回到了神位上什麽的。上城可不缺這款資料素材。”

  “死亡總是讓人神化。”韋希說。

  他一身雇傭兵式的裝束,雖然仍舊模樣斯文,但口袋裏都裝著武器,亡命之徒的氣質從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來。

  “他們覺得他死了也好,”艾利克說,“要是知道他活著,真是……”

  他沒說完,所有人都有點發毛,不用想就知道會引發怎樣的災難。這瘋狂的迷戀是一隻饑餓的怪物,把上城絞成了碎片,也會把他完全摧毀。

  夏天和白林需要死去。

  而接下來,白林想,這場戰神主題派對的餘波會持續很多年。

  3.

  戰神殿還能通過特定的方式登錄,不過即使不能,戰神也從不會被遺忘。它和一望無際的屍骸永恒存在於時空的一角,古老又嶄新。

  這一次,戰神腳下祭品是整座上世界。

  白林在這裏找到了齊下商的死亡錄像,那是數個小時極有創意的虐殺,幹這事兒的人設備齊全,並一定計劃過很長時間。他舉止間帶著空虛的專注,做了所有齊下商曾經或試圖對夏天做的事。慘叫、懇求和詢問對他毫無意義。他聽不見。

  和小明科夫接頭時,白林見過此人一麵,他模樣斯文,彬彬有禮,一直麵帶微笑。但那是一張麵具,因為戴得太久長在了臉上。他連朝向明亮的專注都是黑暗的。

  小明科夫管他叫齊嵐,他從不靠近夏天所在的方向,隻是遠遠站在黑暗中,像夏天身上的光芒會灼傷他。

  白林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他在忙亂中從人群邊緣無聲地消失了。小明科夫說不知道他會去什麽地方,他自己也不在乎。

  世界突然變得那麽大,充滿了秘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而無人知曉。

  灰田每天來查看夏天的恢複情況,她很清醒,不再不來杯酒就沒法工作了。照她的說法,當醫生不適合總是喝醉。

  夏天準備做手術時,白林湊過去親吻他,他聽到幾聲抽氣,灰田在後麵說道:“我操!”

  直到現在,她仍舊對他倆的關係接受不良,稍微親密點,她都顯得心驚膽戰。有一次忍不住朝白林說道:“你們不覺得你倆在一起陣容太華麗了點嗎?!”

  白林可以理解。

  這種關係在一個星期前,還是一發核爆級的武器。而他還不時夢到上城發現這場戀愛後果會有多可怕,他人生中最美好的關係在上世界就是個夢魘。

  他們想要的無非就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想要有尊嚴。這追求如此簡單,卻隻有在世界毀滅後才能得到。

  “那是以前的事了。”白林說。

  從現在開始,夏天隻是夏天,而他也隻是小白了。

  他又湊過去親了親夏天的頭發,一點也不為世界毀滅感到遺憾。

  迪迪對他倆的關係倒絲毫沒有大驚小怪,照她的說法,她已經把夏天托付給了白林,目前這種發展再好不過,連她對他終身大事的憂心也一並解決了。真是沒有更劃算。

  這些天她每天待在夏天的床前,看上去習慣了哥哥的受傷,隻是安靜地守著。她把棉花糖和巧克力——戰神權杖——放在夏天隨時能拿到的地方。

  “他總是一醒就想找武器。”她朝白林說,“有時明明很安全,可他就是不消停……後來我想,大概是因為他知道世上就沒有安全的地方。”

  ——小明科夫之前把她安頓在下城,拖延了足夠長的時間。和明科夫先生這種人對抗一定非常可怕,他不知中間發生了什麽,但這場陰影中險惡的戰爭持續到最後,贏得了最後三天的時間。

  他不知道迪迪這些天是如何度過的,隻知道前陣子堤蘭給了她一個調整過的戰術視野,附了一堆非法權限,她已經用得相當熟練了。

  她仍舊帶著槍,沒有人拿走,也沒人說一個孩子不該帶槍,還有人給她介紹新款槍械以及改造用法。

  破曉之後,仍舊是漫長、幽暗而凶險的天色,最好人人帶槍,看能否真正活到烏雲散去,陽光普照。

  至少她永遠不會進入殺戮秀,不會有整個世界的人盯著她,無止無盡地壓榨出她的鮮血與情感,用那火光點亮腐朽與蒙昧。

  “有一次他傷得特別厲害回來,姐姐好生氣,他就一直笑,說‘沒事兒,下城哪天不死人啊’。”迪迪朝他說,“他總把自己傷得很重,對什麽都不在乎。”

  她認真地看著白林,說道:“謝謝你。”

  白林看著沉睡的夏天,指尖觸碰到他的手臂,感覺那人的熱量。他像是在一個噩夢的尾聲之中,還沒有蘇醒。但他很快就會醒來的,畢竟他們已經等了這麽久。

  “他……”他輕輕說道,“也一直很努力在照看我。”

  夏天的確醒了。

  第七天,正是天氣晴好,碧空如洗。簡易居所窗外的一棵牽牛花開了幾朵,在微風裏輕輕搖擺。

  白林睡在他旁邊,一手搭在夏天身上,像寒冷時靠近光源一般,靠向他身邊。

  半夢半醒中,他感到有人在撫摸他的頭發。他醒過來,但沒有張開眼睛,隻是靠過去,伸手抱住夏天,把臉埋到他的胸口。

  窗外,狂風在空曠的大地席卷而過,發出呼嘯和轟鳴。

  夏天手指貼著他的頸項,比他體溫高一些,安撫地輕輕摩擦,舒服得一片皮膚都酥麻起來。白林更用力抱住他,聽著他心跳的聲音,覺得自己幸福又安全,世界仍舊充滿未知,但再沒什麽過不去的事了。

  他們在這個仿佛立於世外的房間中抱著彼此,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夏天說道:“我餓了。”

  白林滿屋子給他找吃的,心想著也許應該去叫小明科夫或是迪迪,可是這一刻卻幼稚地隻想單獨和夏天待在一塊兒。

  他給他煮了粥,涼了些端過去,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