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複活的神明 (2)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5162
  有針對性,但很快變得越發混亂,速度也越來越快,人們隻是渴望殺死誰。

  過了一會兒,雷洛和齊嵐幾個人和小明科夫打了招呼——即使穿了件隨便的T恤並且在毀滅世界,他仍舊是“小明科夫先生”,這才是本地不變的秩序。

  明科夫先生拿著酒杯,麵無表情坐在沙發上看他。

  小明科夫一手撐著桌子,輕鬆地一跳,坐在了主桌上。他的兩腿晃來晃去,一邊拿了個杯子,倒了一大杯烈酒,喝了一口,眯著眼睛看周圍的人。

  雅克夫斯基移開目光,心想他真嚇人,比他老爸還嚇人。

  沙龍裏充滿頹敗感,天際陰沉的金色光線照進來,璀璨純淨卻又黯淡不堪,仿佛極美之物過了黃金時期,正開始腐敗與沉降。調光線的人多半很有幽默感。

  權貴們有的在說白林的事,還有說嘉賓秀裏所有的非公共視頻全變成了亂碼,無數淩亂的色彩瘋狂跳動,好像視頻發現世界完蛋了,決定也一起搞一個狂歡。

  嘉賓秀內部視頻都有保密代碼,顯然有人直接攻擊了相關程序,把視頻變成了一鍋爛粥。

  他們語氣像在一場開過了頭的派對之上閑聊,說現在所有含私人代碼的文件都有類似的問題,浮金集團的技術員正在忙著修複。

  就雅克夫斯基最後關注的時候,已經沒人敲出任何新代碼了。在這樣的時刻,上城所有的人都會加入狂歡。

  他知道自己可以離開了,這裏沒人關心他,但他仍坐在角落,拿著酒瓶,看著上城最核心區域的衰敗。

  衛星墨正在發呆,向思很興奮,跟人說這場殺戮秀是真正的藝術,如此強大,把整個真實世界都吞噬了。

  這裏所有人都知道末日已至,但沒有顯出特別的驚慌與絕望,雅克夫斯基想他們大概從未驚慌過,這些人如同在有毒的土壤中開出的病態的花,從不會有正常人類的反應。

  “N區大屠殺時我去了現場,”時聽文說,他是冰山私保的控股人,“我一直在想,死了這麽多人,肯定會有什麽神秘和重大的啟示,一個答案……”

  他停了一下,轉頭看外麵。

  他像是隔著虛無沙龍盛開的花朵看到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哦,”他輕聲說,“看來輪到我了。”

  在那一瞬間,他的身影之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過度的金紅,像是烤得太過頭焦糖布丁的顏色,這色彩侵入沙龍之中,如同一片熟過了頭的腐敗點,在陽光中蔓延開去。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消失了,雅克夫斯基看得出,那是擬真設備突然毀掉時的消亡:光影一片狂暴的閃爍,變得濃烈而失真。接著如盛放至極點殘敗的花,色彩凋落了,隻把金色暈染得更陰沉了幾分。

  即使在消失之時,他表情仍舊是安靜的,像在看那個他一直等待但並不存在的答案。

  雅克夫斯基看了一下新聞,但沒找到這次襲擊。

  跳躍的新聞框太多,全是爆炸與死亡。上城挾著無數的人命、燈火、科技與狂熱朝著毀滅疾衝而去,偶爾有一個主持人也一副嗑藥過頭的狂喜模樣,根本就是肇事者。

  死亡並未激起太多的反應,對這些人來說,無非是又一樁不太新鮮的遊戲結局。

  齊下商衝進來,他衝得太猛,虛擬設備留下一團腥紅的色彩拖曳在後,他叫道:“夏天的懲罰芯片失效了!”

  有幾個人轉頭看他,向思賞臉回了一句:“猜也是。”

  “一直說正在修複中,但根本沒人在修!”齊下商說,“有人黑了主權限,現在根本進不去!這肯定我們自己人弄的,權限得很高——”

  他打開懲罰芯片的列表,不斷試按鍵,異常急切。懲罰芯片選項林林總總,一些變態得要命,他巴不得都試一遍,不過什麽反應也沒有。

  幾人不感興趣地看了他一眼,齊下商叫道:“我們得殺了他!”

  他抓著失效的列表大喊大叫。

  “在所有人跟前殺!拍攝死亡場景,奏個哀樂什麽的,配上適當的打光和台詞,告訴所有人遊戲結束了!白敬安——白林!夏天死了以後他會消停下來的,我們必須也殺了他——”

  “不會管用了。”齊嵐頭也不抬地說。

  他一直在刷手機,注意力都在殺戮秀決賽上。

  “我們能直接去殺他!”齊下商說。

  他那雙饑腸轆轆的雙眼在失效的屏幕中發亮:“我們開架戰鬥型的反重力梭,樣子猙獰一點……直接在攝像頭前殺了他!”

  齊嵐側頭看他。他穿著件白色的休閑裝,大部分情況下麵帶微笑,像一張掛在臉上的麵具。在一片空無之中,權貴們的殘忍能達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齊下商繼續說道:“到時候隨便編個理由,總是有理由的!”

  齊嵐擺弄一把小小的裁紙刀,姿態靈巧而且神經質,他是董事會的核心成員之一,大部分情況下緘默不語,對什麽事都沒有意見。

  雅克夫斯基很確定此人精神有問題,對他來說,所有的事情都混成一團,絲毫沒有主次之分。

  他不知道那件事是怎麽發生的,也許在一片混亂中總會滋生出什麽詭異之事——齊嵐非常、非常地喜歡夏天。

  那不是一種占有或是人世間意義明確的愛,而就是極度無望中產生的一門心思的專注。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生目標。

  齊嵐專注地看著殺戮秀這位新上任的總規劃,突然間站了起來,手放在他肩上。

  齊下商不確定地抬頭看他——他一直覺得自己和齊嵐關係不錯,也許因為他們都姓齊,不過齊嵐和誰的關係都不錯,他沒有任何個人意見。

  核心董事會的齊先生抬手拉出他終端裏的個人信息頁。本來保密的,不過接觸到他的指紋就自動解碼了。

  “齊先生?”齊下商說。

  “我看一下,”齊嵐柔聲說,“你現在在浮金七台的地宮啊。”

  他指頭纖長、柔軟,如同白瓷一樣,雅克夫斯基知道他殺過多少人,戰神殿無數祭品都是這位齊先生帶著溫柔笑容放進去的。

  明科夫先生不感興趣朝這邊掃了一眼,移開目光,沒人再看這邊。

  一群人在永恒斜著的夕陽中說話,這夕陽已存在了很久,但金紅中衰敗的色彩清晰可見,已到了將要凋謝的時刻。

  夏天沒有回答,是因為沒聽見。

  他又打退了一波攻擊,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倒在一小片廢墟的天頂,下方的蟲子正卷土重來。

  他跟前的顯示屏已熄滅了一大半,他完成了工作,賽場即將毀掉。他能感覺到它深沉瀕死的顫抖。

  一切都在毀滅,鮮血已經染透了外麵的世界,殺戮秀進入整座上城,蔓延滋長,留下血色的廢墟。

  白林的名字這麽久之後再次響徹世界,像夜半時分升起的太陽,不再隻是博取眼球的遊戲,而帶來真正的毀滅。

  上方天空一片無邊無際的血紅,那是焚滅者攻擊大型防禦網的色彩,嘉賓秀中曾出過這樣的光景,如同魔鬼反攻天堂,但那是小白來了。

  夏天閉上眼睛,聽著耳機那邊小白的呼吸。他把他的頻道調到了最大聲。

  他想再抓住槍,多活上一小會兒,繼續等著。那人正竭盡全力來到他身邊,而自己需要他。

  可他隻動了一下手指。

  一小團引爆的光線在前方閃動,他知道到了同歸於盡的時候,夏天從來都能毫不猶豫地做到這點,可這次卻無法下手。

  他這輩子沒談過什麽當真的戀愛,少年時的那次朦朧遙遠,更多的是失去親人的憤怒。

  而戀愛……如此地致命,能從內部改變你。夏天從不害怕死亡,可這一刻他感到那麽恐懼。

  他想著,小白怎麽辦?

  那個人傷痕累累,他想保護他,想等著他,想親吻他,告訴他他們會沒事的。

  夏天很少思考這方麵的事,畢竟這是個沒有未來的世界,愛上的人會死去,戰友會變成仇敵,痛苦和衝突都是消費品,想要什麽都不會有好結果。

  但這一刻他明知不切實際,知道會失敗、痛苦,讓他像個笑話,供人娛樂,他仍在幻想。

  想讓小白快樂……他知道他能讓他快樂。

  世上最重要的事伸手可及,可就是得不到。

  “小白……”夏天說。

  那邊的人一聲不發,浮空梭直衝上去,車頂斜著撞上牆壁,橫著飛出去。但他咬著牙修正方向,瞪著前方。

  夏天試探著說道:“如果這事兒最後沒成,你能不能……盡量別讓我變成活標本?”

  白林仍然沒有一點聲音,瘋了一樣向上衝。

  模糊顛倒的視野中,夏天看到一隻蟲子黏著血肉的口鉗,他終於握緊了槍,竭盡全力扣動扳機。

  他已看不清怪物的樣子,世界開始黑下來,敵人的光影化為混沌。整個世界都是蟲子爬上孤零零樓房的沙沙聲,向上升騰,把他淹沒。

  最後時他仍連開了四槍,沒有章法,但仍殺死了敵人。

  而世界的光影閃了一下,徹底熄滅了。

  在夏天心跳停下的一刻,最後一批炸彈將把這裏的一切毀掉,這是他最後的一次反抗。

  而朋友和敵人此刻都消失了,就像一個熱鬧的夜晚結束,你離開酒吧時那樣。燈關上了,熱鬧與歡樂結束,相聚的人分離,世界寂靜下來。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可他還想著小白。

  夏天等著,小白還是不說話,好像不會原諒他死去。於是他就不敢死掉。

  殘缺不堪的小白,再經不起多一點的傷害了,是自己開始招惹他的,假裝一切都很好,不負責任地保證大家會沒事,還跟他上床。

  他隨便地承諾,好像他在下城時隨口的保證一樣,可根本負不起責任。

  “小白,”夏天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對不起啊……”

  最後一顆炸彈爆炸了。

  反抗軍大樓像一根孤零零的骨頭一樣立在廢墟和蟲子中,現在,這殘破的一根骨頭也粉碎了。

  無數的蟲子、建築碎片,還有夏天,一起向著黑暗的大地墜落下去。

  在戰神落下的時刻,大地開始分崩離析,土地裂開,像龐然大物的傷口,漆黑而空洞。人工湖咆哮著衝上天空,又砸落下來,整片大地血淋淋的。殺戮秀賽場上的屍體無以計數,是片由死亡與憤怒堆積起的土地。

  無數的攝像頭中,上城的戰神墜落下來,最後時雙眼仍張著,在等待。

  像很多人想象中他的結局一樣,沒有屈服,不會安睡,他戰鬥到最後一刻,在無盡的血色中死去了。

  浮空城上,天穹仿如倒置的巨大血池,下方燃著祭祀之火,破碎、無望和迷亂不堪的靈魂是浸透了燃油的柴火堆。

  火光把一雙雙很久以來漆黑幽暗的眼瞳點亮,看著上城瘋狂燒起的火,以及其後無光的深夜。

  在嘉賓秀上,夏天死去的那一刻,白林曾看到幻覺。

  當時他用藥過度,一塌糊塗,抬眼卻看到夏天穿著前一天逃亡時的卡通T恤和牛仔外套,坐在亂糟糟的懸浮屏中朝他笑。

  他瞪著他,那人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道:“小白……”

  在白林短暫的記憶中經曆過很多可怕的事,但他從沒有這麽恐懼過,完全僵住了,骨髓都結成了冰渣。

  終於意識到時,他朝那影子叫道:“你不準死——你、你回去,我快找到救你的辦法了,隻要一小會兒就行了!”

  聲音失控,絕望,不講道理,不像他的聲音。

  “你盡力了。”夏天說。

  “我不要聽這個!”白林說,“求求你……回去,求求你……就快好了——”

  那人看了他一會兒,穿過屏幕走過來,用力擁抱了他。夏天的身體總是很溫暖,能融化心中可怕的黑暗。可這一刻,白林指尖都冷透了。

  他死死拽著那個影子不鬆手,心裏的一部分說他應該放手了,讓他走,跟他說“我很抱歉”。可他說不出口。

  那瞬間一大團很久以前就積壓在他身體裏的……漆黑又血淋淋的東西衝進喉嚨,湧出來,足以毀滅他……

  他抓著夏天的衣服,一動不動,像個愚蠢不切實際的孩子,他想,再等幾秒鍾,隻是再等幾秒鍾,讓我再抓著他一小會兒——

  他感到夏天摸了摸他的頭發,那麽輕柔。接著他猛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因為藥物作用發生了恍惚,他仍坐在車裏,對麵空無一人。

  而戰神殿的實時討論中,有人說夏天搶救回來了,正在觀察。

  白林有時覺得那不是個夢,是自己硬把夏天從另一個世界拖回來的,他太想要了,不切實際地抓著一點光,即使明知這裏全是黑暗與無望。

  那之後,白林曾有一次和夏天說起過那個幻覺。

  說話時他們在臥室的大床上,夏天從後麵摟著他,呼吸拂在他肩膀上,他安全、快樂又滿足。

  夏天細碎地親吻他的後頸,說道:“嗯,我的幽靈當然會回來,我太想和你在一塊兒了。”

  白林想開句玩笑,說他情話的水平不錯,可那時他卻說不出話來,隻是抓著夏天的手腕,微微發抖。

  那人更用力地抱住他。

  圖像閃了一下,攝像頭開始大麵積失效,他失去了夏天的蹤影,反重力梭化為一條直線狂亂地向上。

  他擊碎路上所有的東西,他不關心是什麽。

  周圍蟲子們茫然地立著,有的陷入混亂,不知如何是好,還有些固執地朝著夏天的方向前進。

  白林碰上牆壁就直接打穿,道路狹窄索性直接撞上去,摩擦聲尖銳刺耳,天頂和兩邊的車窗掉了,車子幾乎已經沒了形狀。

  世界在他周圍崩塌,血色染紅一切,一片地獄景象。

  他向著地獄的最深處衝過去,找他唯一那一點光。

  齊嵐回來時已過了三個小時,虛空沙龍外的夕陽沉降,隻剩一線微光,家具與鮮花留下深暗鐵鏽的影子。

  屋子裏隻剩下兩三個人,有人在看殺戮秀,有人隻是看著外麵的暮色四合。

  他兩手全是血,頭發和臉上也沾了一點,衣服上有細碎的血點,他滿不在乎地走到酒櫃旁邊,用全是血的手拿了個杯子,倒了杯烈酒,一口幹掉。

  屋子裏暗得看不清人,他走到衛星墨旁邊坐下,沒人說話,就這麽看著窗外的一線殘陽。

  既是黑暗將臨,又如同一場陰鬱的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