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墜落前夕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10498
  1.

  “暴君”嚐試過毀滅“反抗軍總部”。

  蟲巢之中,花裏胡哨的色塊向上爬行,但大樓向天空伸展,四處可見硝煙、彈孔和宣傳畫,像一座尖銳的墓碑。

  像暴君領地的大部分建築一樣,樓內一副盛世場景,四處堆積著些遊戲介紹,都和反抗邪惡勢力有關。還沒經曆過打鬥和搶劫,整片城市就納入了另一次元。

  大廳之中,隻有邊角融掉了幾平方,像一個通往樓外異形世界的入口。

  英雄們衝入總部,進行短暫的休整。

  他們將在這裏找到反抗軍為其準備的槍械,以及殺死暴君的秘密。

  到後來夏天一步也走不了了,白林橫著把他抱起來,放到休息區末世殘破風的沙發上。

  他小心地拖了個墊子過來,夏天哆嗦得厲害,但仍在努力抓穩槍械。他襯衫扣子扯掉了好幾顆,已毫無形象,但卻又甚至是撩人的。上城的節目就是有這種本事。

  白林伸手摸摸他的頭發,他的肩膀,確認他活著,還在。

  夏天指尖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算做安撫,白林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會……沒事的……”夏天說。

  “嗯。”白林說。

  夏天朝他笑,目光中帶著暖意,又那麽悲傷。他真是個能麵不改色撒謊的人。

  白林指尖蹭了蹭夏天的麵孔,動作輕柔,充滿眷戀,夏天的笑容讓他身體裏有什麽黑暗和可怕的東西在脹大,要從喉嚨溢出來。但他不能放任,得要盡全力壓住。

  他曾向別人撒過一樣的謊。

  而真相是一地的腐屍,漫天蟲災一樣的攝像頭,他摯愛的一切成為“雲端神明”殘暴的遊戲場。

  當看著夏天,白林覺得自己極度脆弱,疼得渾身都在顫抖。但又覺得可以做成所有的事。他必須做成。

  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了。

  戰士們探索周圍的情況,尋找線索。

  韋希找到一處本地終端,低頭折騰了一番,居然打開了。

  他進入虛擬模式,朝旁邊的艾利克說道:“這裏的服務器能進,大部分終端也沒問題,‘暴君’好像沒法處理那個……”

  他語音沒落,屏幕突然在他周圍如新星一般盛放開來,亮著末世電影裏橙紅的光,把整片大廳照亮。

  所有人轉頭看他,韋希連忙調整窗口,說道:“這邊反抗軍好像藏了什麽東西,我覺得是病毒之類的……”

  白林轉頭看一群人,他目光冰冷,殺意凜然,他像在說一件最簡單而古老的事實一般開口。

  “我們簡單一點。”他說,“把賽場沉了吧。”

  所有人都看著他,橙紅的光線在輪廓上燃燒,陰影中的部分沉靜又冰冷,卻又是一片駭人的毀滅欲。

  他語音清晰,穿透所有人耳膜。

  “別玩什麽殺戮遊戲了。”他說道,伸手指腳下,“我們現在在殺戮秀賽場的核心,下麵,就是全場的主引擎。”

  “怎麽幹?”韋希說。

  夏天在白林身邊努力坐起身體,他十分虛弱,仍在忍受莫大的痛楚,但語氣沉靜、氣勢十足。

  他說道:“誰……給我‘狂歡病毒’。”

  他不是朝這裏的人說的,他在向整座上城說話。

  反抗軍大都聽過“狂歡病毒”的名字。

  嘉賓秀結束沒多久時,有人發布過一條消息,聲稱造出了能沉掉浮空引擎的病毒,並會“向一切渴望毀滅者提供武器”。

  不過這東西沒有流行開來,隻淪為噱頭中的一個,因為上城的浮空引擎安全協議十分嚴密,病毒無法從外界進入,必須直接複製到主機之中。

  也就是說,它盡管攻擊性強大,卻毫無實用性——世上又有幾個人能直接接觸到引擎主機呢?

  現在,夏天開口要病毒。

  他斜靠在沙發上,模樣狼狽,戰術視野隻開了小窗,他的視線越過賽場看著更大的地方。

  在他開口的這一刻,屏幕前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款病毒的名字,前去查詢,了解其功能和使用方式。

  夏天的前方,小屏上一片血色彌漫,星星點點的橙光亮起——

  不知道是誰,不知道怎麽做的,但所有人都知道,當他開口,一分鍾之內,他便已拿到了這擊沉龐大上城基石的權杖。

  “分一下。”他說。

  他語音剛落,所有人的終端都亮起一點星芒。

  “我已經把病毒傳給你們了。”夏天說,收回朝向廣袤上城的目光,看著眼前的戰士們。

  “你們過去,這一路不太容易,但所有人都會看到我們所做的。”他說,“去他媽的‘暴君’,我們是反抗軍,我要沉這個賽場。”

  白林死死盯著他,韋希說道:“你……”

  夏天說道:“我不跟你們一起了。”

  周圍安靜了幾秒。

  夏天坐在那裏,臉上還沾著血,手指放在槍上,幾乎握不穩。但他表情很平靜,語氣不容置疑。

  他說道:“我走不了了。”

  “想也別想!”艾利克說道。

  “我們可以帶上你!”易小南說。

  大廳裏亂成一鍋粥,人人都在說無論如何也會帶上他一塊兒,他們可以幹掉那些雜種蟲子,他絕對別要想自己留下來。

  夏天笑起來,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爭論的聲音也都停了下來。他早已具有了那種力量,讓你必須去聽。

  “我不是說去送死,我活了這麽多輪,這輪也不想死。”夏天說,“我是說——”

  他斟酌了一下言辭,白林知道他會說什麽。

  他熟悉這套謊話,夏天知道這是大家唯一的機會,他會麵不改色地撒謊,能語氣輕快,笑得天下太平。

  他死死盯著夏天,有股濃鬱的血腥味卡在喉嚨裏。

  殺戮秀的賽場上,反抗軍總部大廳裏的光線一變。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四周隱藏的無數終端亮起紅色的眼睛,大廈正在運行掃描程序。全息畫麵中,能看到無數數據閃動,授權燈亮起,顯示“全員通行”。

  不知道他們這班亡命之徒是如何通過授權的,這裏空無一人,但這權限好像一直等在這裏,待到有人出現,確認敵友,便閃身出現。

  光線暗了下來,無數星屑般的碎光亮起,然後聚集起來,大廳黑色的地板反射光亮,如夢似幻,廳中心一時間宛如一座舞台。

  那無數戰火般的橙色光聚成一個人形……

  所有人看到那形態的一刻就認出來了,那是“白林”。

  是上城想象和創造出的那個,穿著件髒兮兮的灰色外套,上麵沾著機油、灰塵和血,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人的樣子,圖像不是很清晰,因為白林的樣子總是隱於傳說中的黑暗裏。他樣子狼狽,卻帶著新出鞘刀一般的殺氣。

  “歡迎來到‘總部’,”那個從上城無數電影、劇集和遊戲中走出來的“白林”說道,“我錄下這個視頻,是因為有些事每個人都應該知道。”

  白林死死盯著那個虛幻的影子。這是高級3D建模功能,可以幾乎完美地模擬一個人的發言,並定製相應的氣質與氛圍。

  在殺戮秀最終輪的決戰中,這影子看上去如此年輕,無所畏懼,再黑暗的世界都能闖一闖。

  “大概在十年前,我們在下城發現了一些不明變異體,一路追查到了上城……接著發現權貴們對人類的未來有個非常可怕的計劃。”他說。

  “欺壓由來已久,但當到達某個程度,它將永遠固化。權貴們正在有計劃地實驗,令自己最終突破人類的生物級別……這會完全改變我們這個物種,世界將除了暴君就是玩物、奴隸和食物,永恒籠罩在殘暴與黑暗之中。”

  這真是集策劃組——也許整座上城——的愛、崇拜和希望於大成之作,如此逼真,仿佛世間真的存在一個毀滅物種的陰謀,以及這樣一位年輕、強大,如神明一般的領袖。

  “最終,人類將進化成這種最可恥和恐怖的形態,我們不能……”“白林”的全息圖像說,他停了一小會兒,像難以繼續下去。

  “我們聯係了一些試圖阻止進化發生的人,包括上城的一些人,我們……”最終他說道,有點自嘲地笑。

  “我不覺得能贏,我們隻是些貧民、罪犯和失敗者,而那些人太強大了,他們有世代堆積起的整個世界的資源。他們想要什麽就一定能拿到手,包括我們的生命和尊嚴。”

  白林突然想,這人和他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這張由無數虛幻光點組成的麵孔之後,是上城無數張渴望的麵孔,帶著走投無路的希望創造出的影子。

  如殺戮秀官方所說,營銷的重點是滿足、也許製造出人內心深處的渴望。那無數微小而天真的夢就藏在上城的商業把戲之中,壓在工作和藥物最深處,隻在遊戲之中開口講話。

  “但我們仍在反抗……”幻想中的反抗軍領袖說,“並不是因為我希望有‘更好的生活’,我知道我活不下去的,反抗……沒什麽成功的機會。但我仍做了,我隻是……沒法不去做。因為那是我的天性。”

  他始終是個反抗者。

  在上城無以計數商業價值的審視中,“白林”並非沒有過其他形象,被嘲笑,被利用,人們幻想他的屈服取樂。但隨著時間過去,隻有這張反抗者的麵孔在上城豔陽下日漸巨大,越發耀眼。

  “我知道反抗軍也存在不了多久,”他說,“我把所有找到的資料放在這裏,我知道……最終總是會有這樣的人再來的。人類就是這樣,總有人在反抗,即使走投無路,即使必死無疑。這是我們的天性。”

  耀眼的白色光繞在他周圍,這宣言是在世界中心說出來的,響徹上城。

  他是上城的神明,是上城用三百多萬條人命、近十年時間、無以計數的金錢、創意和希望立起的神像。

  他是整座上城在做的一個巨大的夢。

  賽場之外,“白林還活著”的傳聞正甚囂塵上,這場充滿仇恨、反抗與戰火紛飛的夢越發真實,與現實世界重疊在一起。

  夏天看著前方的舞台。

  他是又一場戰爭的領袖,是這場戰爭中那個總在反抗的人。

  總有這樣的人,一生充滿了抗爭、失敗與繼續的抗爭,不知是由白林開始,還是由他而被人注意到,那是一場持續漫長但近乎永恒的鬥爭。

  強大、驕傲、富有魅力、殘破不堪。走投無路。

  屬於戲劇中英雄史詩般的命運從沒像這一刻這麽接近於現實,就在眼前,並將帶來真正的戰火。

  大廳中間,“白林”揮了下手,身周亮起密密麻麻的數據,宛如亮起的群星,看不到邊際。

  他說道:“我視這天性為至關重要之物,我不想承認,但這是可以剝奪的。如果你不確定是否要反抗,那麽我告訴你……這是你最後的一次機會了。我們這個物種最後的一次機會。

  “你反抗著死去,或永世做奴隸。”

  大廳裏一片沉寂,人們好一會兒沒說話,微光散去,新的資料紛至遝來,路線規劃清晰,還有大量怪物的數據。

  這時夏天開口說話。

  “我說真的,我走不了了。”他說,“我算過了,咱們唯一的機會就是把這地方毀掉。”

  沒人說話,所有人都知道夏天多能扛,當他說走不了,那就是真的無能為力了。但在如此絕境,他仍語氣沉靜,殺氣滿溢,仍舊能主控局勢。

  “而且這一路不好走,”夏天說,“你們會需要一個戰術規劃。”

  白林看著他,夏天平靜地回視,他傷痕累累,魔鬼的鏈子緊緊纏入骨頭之中,但仍抓著槍。

  大廳裏來自夢境神明光芒已經消失,世界真實而冷峻,自明燈的光線又透出末日的昏黃,勾勒出兩人的線條。

  這一幕幾乎如同神話中的畫麵,奇異的光並未散去,神明踏入現實之中,立於殺戮秀的大廳正中,拿著槍,正在交談。

  “那些人不會放過你的。”白林朝夏天說道,“我們都知道這一輪他們非殺你不可,暴君會進化出足以對抗驅離劑的怪物,不需要太長時間。”

  “那你們就動作快點。”夏天說。

  周圍一片寂靜,白林覺得自己的手又在發抖,他緊緊攥住。

  他看了夏天一會兒,點點頭,聲音冷酷、決斷,帶著殺氣與不容置疑。

  “好,”他說道,“就這樣吧。”

  虛空沙龍之中,明科夫先生坐在沙發上,手拿一杯血色的烈酒,朝著屏幕裏向全世界講反抗軍宣言的“白林”舉杯。

  統計軟件顯示,在這樣所有人都在說話、在尖叫和咒罵的世界裏,這一番話出來之後,出現了一片寂靜。這靜詭異至極,仿佛溫度升到了極點,發生了難以言喻的變化,變得極端純粹,以至於凝滯下來。

  他說道:“我們真是人才濟濟。”

  2.

  除了戰士們之外,異度世界總部空無一人,資源封存著,仿佛真是舊日反抗軍的遺澤,末日之際再度開啟。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檢查了一下情況,這裏資源很豐富,有不少的大口徑武器,還有加強版的驅離和遮掩噴霧。

  這是一座造來對抗“末日”的堡壘,但遊戲已經超越了賽場,這一次他們要的是舞台以外的東西。

  整個過程中,夏天一直坐在沙發上沒動,他查看路線,沒有力量再站起來。

  白林找了些水,沾濕毛巾,幫他擦掉臉上的血,找不到發圈,隻好攏了攏他的頭發,發絲在手中觸感溫暖而柔順。

  他手滑下來,小指碰到夏天的指尖,他們都沒有躲開,感受這一點點的接觸。夏天專心看著他,那微小的溫暖讓白林手臂都融化了,血腥、憤怒與焦慮融化開去,舌尖都嚐到了甜味。他心跳很快,得要努力壓製擁抱和親吻他的衝動,他想安撫他,永遠也不離開。

  夏天指尖輕輕蹭了一下,對他說道:“咱們會沒事的。不管怎麽樣,這都是最後一次了。”

  白林不信任地盯著他,夏天朝他笑了,樣子很開心。

  這時韋希走過來,朝夏天說道:“戰術規劃的話,我可以——”

  “你和他們一起去。”夏天說。

  韋希一時怔住,沒說出話來,幾個戰士看著這方向,周圍空氣寂靜而沉重,艾利克冷著臉走過來,拖著韋希的胳膊,把他帶到一邊。

  “資料上說暴君產生一支後代隻要半個小時,它生產出足夠抵抗藥物的品種隻需要三代。”夏天又朝白林說,“所以咱們能在一個半小時內把這事兒辦了,就什麽事都沒有。”

  “它在進化,初始數據隻能做大致推測。”白林說。

  “那就再快點。”

  白林看著他,夏天一手搭在槍上,笑得仍很開心。

  那人右耳上的傷口還沒好,又弄了一身的新傷,頭發散著,手指神經質地不時抽搐,處於難以言明的折磨之下。

  他穿著件黑色外套,是上城頂尖奢侈品牌的“輝煌”係列,有不少口袋可以放武器,又勾勒出戰士矯健的身形。

  那些人毀了他的生活,殺死過他,在他頸椎深處植入用以折磨的鏈子,他殘缺不堪,站起來都困難。

  他是上城無休止地渴望著性感、帥氣、酷和強大的完美模板,但白林腦中卻都是他喜歡吃的甜點口味,他和迪迪打幼稚的遊戲——有時自己也會加入。他說著要是這事兒結了,要住在有花園的房子裏,每天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再也不會疼了。

  而自己隻是想和他在一起,讓他快樂……他要的並不多啊。就像他曾經也隻是想保護一個女孩兒而已。

  可他做不到,這夢簡單甜蜜,卻又從來遙不可及。

  因為他打不碎那條鏈子,它嵌得那麽深,讓最甜的夢裏都滲著血與毒素,並最終將把一切拖向永恒的腐朽與黑暗之地。

  不遠處,易小南一邊調一把熾陽800的重槍,一邊跟個戰友說道:“莫陽要知道我變成反抗軍了,一定會後悔這麽快死掉。”

  “他會說,救你一命也不算虧了。”對方說。

  “他老說結束後要去大吃一頓,隻好我去幫他吃了。”易小南說,“我還得多殺幾個算他的。”

  他說完,拎著槍走到夏天跟前,往沙發邊上一放,說道:“給你設定好了,這是備用彈匣,保準打起來爽。”

  “這叫彈匣嗎?”夏天說,“就是掩體吧。”

  “我特地整合過的。”易小南說,“不知道你用不用得到掩體,但彈匣肯定越多越好。”

  夏天一臉挑剔地接過來。他身邊放了不少稱手的武器,白林覺得那就像是放在墓地上的花束,但這不是花,全是重型武器。

  說話間,一群人已收拾完畢,誰也不知道暴君進化的速度有多塊,搞破壞應該爭分奪秒。

  夏天把重槍放在稱手的地方,朝路過的艾利克說道:“幫我拿點零食來。”

  “要什麽?”艾利克說。

  “全拿過來好了——”夏天說,白林突然靠過去,用力抱住他。

  他能感到夏天在發抖,體溫高得不正常,就像要被懲罰芯片和治療機器人撕碎了。他下巴擱在白林肩上,呼吸拂過他的頸項,身上全是血、痛苦和硝煙的味道。

  夏天抬起手,拍拍他的後背。

  白林湊過去,小心親了親他的頭發,發絲溫暖而柔軟。他逃避過,但那個選擇再次出現在了麵前——

  又一次嚐試著毀掉生長著鎖鏈的整個世界。

  非得毀掉不可。

  戰士們朝浮空引擎的方向前進。

  走廊全變成了蟲子的隧道,已不見直角。偶爾能看到壁畫、雕像或是精美的裝潢,在裹進巢穴中自明燈的微光下隱隱可見,這種美麗在蟲巢中並無意義。

  隨著繼續向前,周圍越來越暗,幾乎看不見東西了,戰士們用上了夜視功能,夏天眼中的建築也隨之變成了綠色。

  戰術規劃的全視野非常奇異,他不再隻關注唯一的線路,整片黑暗世界在他眼前展開。

  他看到直角向上的洞口,洞壁上黏著無以計數的蟲卵,裏麵有幼蟲蠕動;看到可以定製基因的生產者,密密麻麻的負重者背負食物穿過低矮的隧道,士兵代代進化,淘汰者轉眼間被吞食一空。這巨大的王國中還有無數消融的藝術品,形態詭異,黏滿蟲卵,或是在角落死去。

  這裏有著毛骨悚然的秩序,所有細節中都透露殘暴的本性,以及不斷擴張的欲望。

  夏天專門有一個屏幕是白林的單人屏,沒必要單分出來,可是他想要,光是看著就覺得安心。

  “繼續向前,二十米。”夏天說,“停。”

  所有人停下腳步,腳下毫無聲息,像一群行走於巢城中的幽靈。身上都有遮掩噴霧,怪物們無法感知到他們的存在,但屏蔽時間不會太久。

  下一秒,一隊巡邏的“士兵”從前方爬過。它們長著強健的後腿和六根刀般鋒利的前爪,麵孔卻還殘留著人類的樣子。這班人形的蟲子從反抗軍前方不遠處穿過,消失在通道盡頭的黑暗中,同樣靜默無聲。

  “繼續。”夏天說。

  一群人腳步輕捷地向前,夏天接著說道:“三十秒鍾後,你們會遭遇一支十五隻士兵小隊,再十秒後三、六和十二點方向會有另外三支同數目小隊加入進來。

  “三分鍾內搞定。”

  “你覺得現實嗎?”易小南說。

  “搞不定你就等著十分鍾後碰上大部隊吧。”夏天說,“一百二十隻。”

  “我覺得你這款就不適合當戰術規劃……”餘安說,他話音沒落,白林突然向前一步,抬槍朝前方迎上來的蟲子小隊掃射過去。

  隧道裏瞬間強光耀眼,火光亂竄,巡邏隊死了一半,幾隻朝他們逃竄過來,後麵的幾個戰士抬槍擊斃。

  前方的白林徑自衝進火中。

  他衝向三點鍾方向,趕來救援的蟲子小隊還沒反應過來,他丟進去一個全方位炸彈,閃身後退。

  他轉向十二點方向,身後傳來爆炸,火光映得洞窟宛如魔境。

  隧道交叉口的一角立著半座還未完全融化的雕像,在火焰下金光閃爍,節節瘤瘤,像堆病變的腐肉,僅留一隻優美的手臂做出上揚的動作,舒展仿佛舞姿。

  幾隻怪物撲過來,白林閃到雕像後,反手三槍,全部爆頭。

  艾利克幾個人衝到他旁邊,朝三點鍾方向殘餘的怪物開槍,白林站在雕像後,拉開安全閥,頭也沒抬地又是一個炸彈丟過去。

  轉眼就清場了。

  “兩分二十秒。”夏天說,“我開始有點理解我戰術規劃以前的心情了,有些人能不能不要衝得那麽猛。三點鍾方向進去,第一個走廊左轉,隱蔽。”

  “多長時間向前?”白林說。

  “你冷靜下來以後。”夏天說。

  白林自己去看全景圖,前發擋住眼睛,右手利索地一劃,殺氣四溢,十分不爽。

  韋希問道:“你那邊怎麽樣了?”

  “酒有點淡。”夏天說。

  “你喝果汁就行了。”白林說。

  夏天笑起來,看著又一去救援的蟲子隊伍匆匆穿過走廊,說道:“現在——”

  他獨自坐在異度世界的總部之中,死死盯著全景視頻,周圍擺滿了點心、酒和武器。

  與此同時,他能聽到大廳的牆角輕微的抓撓聲,無數暴君的“士兵”正向這個方向靠過來。

  大廈孤獨地立於蟲巢之中,尖頂朝向天空,孤獨而慘烈。

  夏天一把拿起旁邊的槍,拉開保險,朝耳機那邊說道:“向前。”

  3.

  夏天炸了三樓大廳的樓梯,火光耀眼,撕裂建築板和大堆的商標,整棟大樓都在咆哮中震動。

  他吃力地站起來,滑了一下,但接著站穩,彎腰把重槍拖起來。

  他半邊身體上全是血,紅色的液體順著槍管流下來,有點滑,他在衣服上隨手抹了一下。

  不過半小時,夏天的下方建築幾乎全毀,武器用得七七八八,身後留下大堆的瓦礫與屍體。

  他還完好的那隻手抓著重槍,打量四樓的情況。

  這是一間橢圓形的戰鬥體驗大廳,主打遊戲名字叫《上升》,logo是一個形態詭異的胎兒,能隱隱看出狂喜的表情。

  周圍散亂趴伏著大小堡壘、宣傳紙、周邊和標記槍,熒光材料像獸眼一樣在幽暗中隱隱反光。玻璃幕牆外是陰沉的天際,光線灰暗,整個世界像處於巨大的胎膜之中,掙紮著無法誕生。

  夏天一眼看到幾隻蟲型士兵趴在外牆上,圓形黏膩的頭部上長著人的臉,雙眼緊閉,如同困在噩夢之中。

  它們長著六隻帶吸盤的手臂,下身是蠕蟲般的分泌管,堅實的牆壁在身下融成惡臭的軟泥。

  二十分鍾前驅離劑還能強製它們進入休眠狀態,但現在怪物們已能穩穩行於外壁了。用不了多久,這東西就能把反抗軍總部大樓變成蟲巢節節瘤瘤的一部分了。

  夏天掃了一眼,低頭查看能量槽,一邊一把拖過一個掩體朝前走,留下帶血的腳印。

  他同時還盯著前方,戰術視野中,畫麵層層疊疊散開,標注著數字和關鍵層級,像爆開的星雲,絕大部分都集中在下方的蟲巢中。

  他說道:“前方二十米左轉。向上。”

  有人嘀咕了一句確認方位,畢竟計劃是向下。夏天回應說方向沒錯。

  大廳裏更暗了,密密麻麻的蟲子爬上玻璃牆,灰色的天光遊移,漸漸熄滅,老化的熒光材料亮起幽光。

  夏天又去看白林的單人屏幕,那人臉色陰沉,手臂擦傷了一處,但自己沒發現。他死死抓著槍,指節泛白,好像隨時會在莫名的力量下碎掉……他想起自己曾在某個時刻幻想過,一定要讓小白一直很開心的。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又去拖掩體,灰暗的光線下,他路都走不穩,不過動作很堅定。

  “我們可以從岔道右轉,有向下的樓梯。”韋希說。

  “過不去。”夏天說。

  他用完好的手臂去拖掩體,受傷的手仍抓著槍。他不大確定傷勢如何,隻覺得很疼,卻已分不出哪兒疼了。

  不過他說起戰術來很清晰。“下麵巡邏兵路線交錯太密集了。”他說,“等著——三點鍾方向,第二個岔道左轉。”

  白林突然說道:“‘它’知道了。”

  “它算著呢。”夏天說。

  但沒關係,他也算著呢。

  此時此刻,戰鬥早已超過了殺戮秀的層次,魔鬼和英雄都更加宏大,噩夢中的東西與世界交疊,化為沒有盡頭的戰場。

  沒人再說話,戰士們繼續向前,不管一切多麽地恐怖和不可理喻,這場仗都非打不可。

  “一分鍾後十五人小隊遭遇,準備——”夏天說道。

  他眼前屏幕一望無際,一條條不見天光的隧道在地下展開,偶有的燈光恍如鬼魅。這是蟲子的世界,不再屬於人類。複雜又秩序清晰的幾何圖案中標著大片的坐標、角度、巡邏隊的生物屬性和速度,他需要的是統合並且做出計劃。

  這種局麵在殺戮秀裏有個專門名稱,叫“大規模路徑規劃”,需要頂尖的空間思考能力、數字敏感度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戰術視野裏顯示戰士們正在離目的地越來越遠,也和無數的巡邏兵拉開距離。

  夏天盤算著自己的計劃,一瘸一拐地繼續拖動掩體。

  十分鍾後,夏天前方的玻璃牆終於融解了,光線細碎纖細,在天光下淩亂地閃爍。無數的蟲子衝進來,像慘白肮髒的潮水。

  他站在簡陋的掩體後看著,相較於蟲子的大軍,掩體輕而薄,幾乎算不上有什麽作用。

  他抬手把半袋焚燒宮殿的能量管全丟出去,艱難地抬起重槍,調了擋——

  這一刻他清楚看到撲過來怪物的樣子,它們形似人類,離得這麽近,能看到瞳孔空洞如同地獄。

  重槍的火在夏天手中狂暴地綻開,太亮了,把灰色的空間燒出一個洞來。能量管碎裂,暗紅色的火焰暈開,把空間染成血紅。它引爆了旁邊的,又一朵赤紅的巨花綻開。

  五秒鍾內,夏天眼前張開了一片龐大暗紅的火牆,光在他身後映出巨大漆黑的影子,與血色的紅光難分彼此。

  他站在這片紅色中,上城的神明,筋疲力盡、傷痕累累,隻有紅光在瞳中燃燒,殺氣凝成實質一般,拒不熄滅。

  夏天拖著槍,慢慢轉過身,朝前方轉角的黑暗中立著的參觀電梯走過去,它門棟高大,紅銅邊花像吸飽了血長出來的。

  正在這時,地麵猛地一晃,賽場震動起來,腳底深處傳來一聲悲鳴,仿佛從無數的建築和土地本身發出,深入骨髓。

  耳機對麵的人咒罵了一句,隔這麽遠都能感到那邊人的戰栗與興奮,夏天意識到這是什麽——有人再次黑了浮空引擎。不過備用引擎勉強頂上了。

  不少粉塵和碎片從天頂震落下來,在火光下,像細碎的血肉一般散開——

  邊角一隻怪物猛地撲來,速度極快,沒有聲音,夏天朝它連射三槍,它才斜摔在牆上。可接著又有一躥出來,咬上夏天的右臂。

  他這才看到地板由下至上腐蝕出了一個綿軟的大洞,地麵變成了厚實的膜,塌陷下去,下方全是密密麻麻的蟲子。

  夏天左手連開兩槍,擊碎怪物的脖子,它尖牙咬進皮膚裏,他沒空理,又轉手去射另幾隻。

  他火力覆蓋地板,腳下轉眼便全是屍體,他踩過一隻隻瘤狀的腦袋朝電梯走去。途中又一隻怪物狠狠咬進肩膀,夏天擊殺了兩隻,再反手爆了肩上怪物的腦袋。

  他回手按下電梯鍵,留下血紅的指紋。

  到了這時,保安係統強行關閉的特權竟又開始回到他手中,那是無邊無際的數字、線條、統計和權限,如暴風雨前的烏雲般急速聚集。連戰神殿都開了。

  全景視頻的功能中,一條加紅信息一閃而過,說映空湖舊址邊緣的一座浮空引擎沉了,紀念公園和周邊街道墜入N7區,場麵恢宏。

  信徒們說不需要公園,毀滅是祭祀戰神唯一的方式。

  夏天能清楚感到外界那個狂暴的龐然大物將要完全蘇醒,每次喘息之中都透著硝煙、火與死亡。

  那是戰神的身軀。

  電梯的金屬門打開,夏天跌了進去。

  他一手撐住身體,艱難地向後滑了一點,拖著槍朝一隻怪物探進來的慘白腦袋射擊。槍重而沉寂,毫無反應,他才發現已經見底了。

  夏天丟掉槍,抬腳朝怪物腦袋踹上去,又去摸索另一把槍。

  他摸到把大口徑火槍,開槍擊中怪物的頭頂,子彈衝進它混沌的大腦中,產生極度的高溫,爆裂開來。

  它腦袋碎了一半,可數隻腳還掙紮著想爬進來,夏天狼狽地用腳去踹它血肉模糊的頸項,把它踢出門外。

  金屬門關上,他吸了口氣,掙紮著爬起來。

  他全身都是血,渾身都在抖,冷得要命。

  他伸手卻按了通往頂樓的鍵,聽到耳機裏小白輕聲說道:“夏天?”他聲音裏透出恐懼,像是害怕得不到回答。

  “在呢。”夏天說,盡可能讓聲音顯得輕鬆。

  那邊寂靜下來,夏天能聽到小白的呼吸。

  “等你來接我呢。”他接著說。

  那人輕輕“嗯”了一聲。

  夏天站不穩,靠著牆壁慢慢滑到地上,一邊摸索著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