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雲端戰爭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4230
  1.

  田小羅接到雅克夫斯基的信息時正在戰神殿,眼前屍骨一望無際,天際鉛灰,隱隱透著不祥的光,神像變得高聳入雲。

  她盤腿坐在石像腳下,黯淡如塵。她喜歡這裏。

  她周圍亮著七百枚以上的懸浮屏,將確保夏天在秀中的任何要求都會得到回應。無數的高端武器權限向她打開,龐大的城市在她手中變成了精巧的玩具。

  這活兒並沒費她多大力氣,夏天說“毀掉”的時候,她還沒要幹什麽,全世界都是的“反抗軍”們差點把賽場都給擊落了。

  現在浮空城主屏上全是激昂的紅色,那是夏天扯掉生物耳機、挑釁管理層的畫麵。

  這一刻他不再是浮金電視台殺戮秀的選手,而是個來自下城,被迫參加上城“神明”們瘋狂遊戲的年輕人。又是一個反抗軍。

  這是宣戰。

  耳機裏,堤蘭在跟羅安討論軌道打擊的事,手速和語言那麽快,像掠過天際的閃電,帶著毀滅的光亮。他們這輩子幹過很多事,但從沒哪件這麽地全情投入。

  她沒再繼續給那個死去的人打電話了,身體裏沸騰的痛苦得到了滿足,變成毀滅世界本身的欲望。

  她聽著耳機裏的討論,世上那麽多的人殘缺不全,於是眼中都亮著渴望毀滅的光。

  若真有戰神,當然會在這樣的世界複活,權貴們為此創造了一片多麽狂熱和肥沃的土地啊。

  她又去看雅克夫斯基發過來的那封高權限郵件,說的是一個配樂視頻的構想,肯定是喝醉了發的,極其簡潔,連標點符號都沒有,描述了哀傷與死亡。

  田小羅打開資料庫。她有無以計數的資料,包括所有不合權限的視頻,她腦中快速轉動,全是血腥、痛苦與激昂的場景,她總是知道要剪什麽。

  她轉頭看小明科夫,擬真畫麵中,他們的boss坐在豪宅的天頂上,看著遠方。他喜歡坐在天台上,眼前隻有無盡天穹,腳下則是懸崖。

  他像一支龐大交響樂團的指揮,身居高處,計算和統籌,引領世界走向毀滅。

  田小羅朝他說道:“我要剪首曲子。”

  小明科夫轉頭看她,她繼續說道:“我需要明科夫先生的權限。”

  對方朝她笑了,他的笑總帶著浸透到了骨子裏的陰鬱,亮著不祥的火星。

  他說道:“你會拿到的。”

  十分鍾後,小明科夫把上城最高端的權限丟給了田小羅,像拋過來一枚玩具球。

  田小羅把管理員主權限移交給堤蘭,開始剪輯。

  這年頭檢索和剪輯技術十分方便,視頻數小時後便出爐了。田小羅用的素材很多,但沒關係,她有著統禦一切的強大主題。

  曲子不算長,她剪入了她知道的那些無以言說的悲傷之事,當她開始做,她意識到自己記著這麽多的東西、這麽多的畫麵想給人看。

  她剪入那些死去和應該死去的,剪入了衛修齊和空緯,他們壯烈的死亡和被貪婪拖回的殘軀,剪入最後的安眠,還有無數在大宅子遊蕩,困在生與死之中無法安寧的人。她還巧妙地把白林的事剪接了進去,他們最終會發現的。

  田小羅這輩子剪過很多配樂視頻,試圖去演繹……去向人說明,那些事有多麽地痛苦、悲傷、珍貴和絕望……但這種東西終歸是看過就算了,無非是屏幕中大堆娛樂中的一個。

  她也收到過很多讚美,但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收到過如此回饋。

  田小羅視頻發布的那刻,網上就炸了鍋,所有的人都在詢問這是什麽情況,舊日英雄們的粉絲早已走遠,但絕不代表接受這樣的侮辱。

  上頭迅速進入止損程序,但效果並不大。

  在這事兒公布的三個小時之內,和靜庭死了。

  作為一個標本愛好者,和靜庭是浮金集團核心董事會的成員,絕不是什麽造神營銷預期之內可損失的人士。

  他死得極為壯觀,從來沒有哪個董事會成員以這樣一種方式死去過。

  ——殺人者就職於浮金電視台武器部,他甚至沒在他出行、參加宴會之類防衛薄弱的情況下下手,他直接就動了手。

  在當天下午三點鍾,他把武器部三個據點一百二十三枚導彈的攻擊目標定為和先生的大宅,就這麽炸了過去。

  怕不保險,他還啟動了武器部三顆衛星的軌道打擊權限。

  那包括九十三枚毀滅者導彈,十枚焚燒宮殿限定款,七枚蒸發世界和兩枚尖端死神,衝擊的力量之大,整片浮空城都感到了爆炸的顫動。主城最偏遠的方向也都能看到權貴豪宅衝天的火光,把天際的低雲燒成火紅,其中摻雜著蒸發世界的妖異的藍色,色彩瘋狂而瑰麗。

  不知那一刻和先生正在做什麽,是否感到恐懼,或看到天際狂亂的色彩,但那絕不會超過五分鍾。

  再強大的防禦場也頂不上這種轟炸,和先生和他的豪宅十分鍾內就炸成了飛灰,之下碧波粼粼的鏡湖也全變成了焦土。

  至此,和靜庭大宅裏所有該死去卻又被迫存在於世間的標本全數化為飛灰,在極度的憤怒與暴力中安息了。

  浮金電視台召開了緊急會議,討論下一步的決策。

  爆炸影響極大,有人黑了攝像頭,把殺死和靜庭的過程放到了網上。

  一時之間,上城所有的終端都在播放這場針對浮金集團董事會核心成員的攻擊,全是宛如神祇居所的宅子在爆炸中毀滅的場景。這是上城這幾天無數墜落和攻擊事件中最亮眼的一枚煙花,如此巨大,充滿了極度的憤怒和挑釁。

  安保部門立刻找到了殺人者,他也壓根沒準備藏,此人叫費安,是浮金電視台武器部的技術主管。

  事發之後,他自己直接錄了個視頻發到了網上。

  他一身製服,模樣斯文周正,沒有喝醉,也沒嗑藥過頭,朝著鏡頭的樣子很平靜。他隻簡單地說他是衛修齊的粉絲,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會兒他還非常地年輕。他說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想到這個人了,但看過他和空緯死亡時的那場秀,曾相信一個戰士應該這樣死去,那塑造了他少年時代的世界觀。

  不過這種塑造很快隨著時間、工作和迷幻藥淡去了,他現在生活得還可以。至少他覺得還行。

  但當他知道這件事後,他無法控製憤怒。

  衛修齊是個英雄,在他平庸內心的最深處,那人始終都是那個驕傲、強大、不可一世的英雄。

  英雄不該遭受這種侮辱。沒人應該遭受。

  憤怒如此巨大,他在瞬間就做出了決定。身為殺戮秀的常駐觀眾,他非常清楚怎麽殺人,自己手下武器係統的漏洞在何處。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反抗軍”,但現在他發現他是的。

  即使在豪宅毀滅之後,憤怒的炸彈仍沒有停止,接二連三地在焦土上爆開,在無數大屏幕和終端上反複播放,又很快成為接下來發生的爆炸、死亡和襲擊中的一樁。

  如此時刻,上城正在開始一場煙花盛典,每個人都覺得應該做點什麽,投入這片粉絲關於真正毀滅和焚燒的狂歡之中。

  在和靜庭死亡的半個小時內,虛空大廳開了一次緊急會議。

  這是浮空城權勢規格最高的會議,如同變幻天色中的一聲驚雷,照亮陰影下狂亂的世界。

  浮金集團董事會在一分鍾內做出決定,把費安轉到娛樂死刑頻道下麵,給予最嚴酷的懲罰。但他們沒就此進行任何采訪,也沒再增加任何熱度,唯一戲劇性的決定是費安得親眼看到夏天是怎麽死的,才能正式執行死刑。

  這惡意的決定是當天無數決議中最小的一個,虛無的雲端發生了真正的大事,但極少有人知道。

  田小羅知道。

  雖然她隻在事後看過一次潦草的會議記錄,但足夠知道過程的凶險。

  會議上,明科夫先生開場就直言他們必須殺了夏天,立刻,現在,用芯片直接殺。一秒也別等了。讓這場比賽虎頭蛇尾地完結,會有損失,但賺錢機會多的是。

  “你們要明白,”他說,“我們統治的是群瘋子。”

  他語氣確定、輕鬆,聽得田小羅起雞皮疙瘩。

  她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權限不夠,隻能看到初步決定。

  但她卻知道最終的結果並非如此。

  ——殺戮秀官方下達的命令是繼續造神,各方做好準備迎接更大的變故。

  田小羅無法理解是如何發生的。

  事後她忍不住去問小明科夫。“你們是怎麽說服明科夫先生的?”她說,“他不像會改主意的人。”

  “不用說服他。”小明科夫說,“隻要會鑽空子就行。”

  他穿了件簡單的黑T恤,坐在天台邊緣,兩腿晃來晃去。他身周雲層流轉,光線變幻照在身上。

  但田小羅一直記得他在會議上的樣子,一身禮服,斜靠在虛空會議廳的一片黑色的沙發群中和人說話,慢條斯理撫平袖口。他樣子冷酷而倨傲,是習慣於大權在握的人。

  他已經達到了進入核心會議的歲數,並擁有完整的表決權。

  田小羅剛拿管理員權限時,曾聽到圈子外圍對這對父子關係的一些猜測,下麵對董事會圈子的來去總是有無數的猜測,畢竟大人物的一句話就足以決定太多人的身家性命。

  說他是否是明科夫先生的玩物,臨時所有,玩夠了會不會送人。言辭裏的興奮聽得她發毛。

  但當她在這裏待得更久,便意識到在最頂層的權力結構中,小明科夫毋庸置疑會繼承一切。無論是在父子關係還是合同條款的規定上,他都是浮空世界未來的帝王。

  “他是對的,可惜大部分人不同意。”小明科夫繼續說道,“他們都想再多賺一點。”

  他帶著一個食物鏈頂端捕獵者斯文又冰冷的笑,和他父親簡直一模一樣。

  “就連他的嫡係也模棱兩可,假裝我們隻是父子吵架。”小明科夫說,“誰不喜歡賺錢啊。”

  田小羅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董事會分裂了。

  那裏有反抗軍的“自己人”——狂熱粉絲,心懷仇恨,或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還有些人就是想再賺一筆,認為既然已經給夏天安排了必死的結局,大可以把時間推後,根本不用搞得這麽迫切。

  而在雲頂的虛空之中,小明科夫一手引導了董事們的分裂,掀起一場叛變。

  最終,雖然明科夫先生有完全的決定權,但票數過於接近,而且出現家族內部的分裂,照浮金集團複雜的核心規則,此事將提交第二次審議。

  “審議會通過的。”小明科夫說,“他大權在握,要幹的不過是打幾個電話。但在此之前我們有三天時間。”

  田小羅為這時間哆嗦了一下。

  “我們得加快進度。”小明科夫說。

  他朝她笑:“足夠了。”

  在共享程序中的某個時間,小明科夫忘了關閉,田小羅看到明科夫父子間一場簡短的對話。

  他們坐在虛無會議廳黑色的沙發上,明科夫先生說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你要知道,這個世界最終會是你的。”

  “我不要。”小明科夫說。

  明科夫先生笑了。他並不憤怒,那是一種陰沉的冷漠,還有某些近乎溫柔的東西。

  而這一刻小明科夫也同樣陌生,兩人坐在一起空間似乎都變得扭曲。

  他從不談起圈子裏的事,這是一個田小羅永遠不可能熟悉的世界。但她想在某種層麵上明科夫父子是同樣一種人,骨子裏有毀滅的欲望,看待世界猶如一場宏大的敘事樂曲一般冷酷。

  “我也曾經不想要,”明科夫先生說,“但最終它還是屬於我了,一個夢魘世界的帝王。你沒有選擇。”

  小明科夫看著杯子裏的酒,輕柔地再次說道:

  “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