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真實與虛幻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10480
  1.

  負一層天頂極高,仿如漆黑的天穹。

  黑暗中無數手掌從碎裂的角落長出,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微小的燈光錯落,鬼影幢幢。

  但是現在,熄滅已久的電梯通行燈光微弱地亮起。

  如果下方的怪物擁有智力,大概很難理解眼下發生的事。為何當一個看似普通的冒險者說他要用電梯,早已損壞的設備會突然亮起來,並真的運行了。這片死寂的世界像中了邪一樣,開始繞著一個闖入者打轉,像仆人般提供服務,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

  與此同時,猛烈的火光迸發出來,撕碎伏在電梯門上準備襲擊的觸手,照亮黑暗。

  那是五枚毀滅者定向炸彈,盛放時如綻放的太陽,熾烈而致命。

  夏天在火光中徑自走進去。

  到了這裏,地麵傾斜得越發厲害,真像通往地獄一般,光中隻見無數黑影亂竄。

  夏天手握重槍,腳步不停,火光在周圍大片地燒起來。

  他掃了一眼,朝著西北方向最深的黑暗開槍。加了朝聖者增幅的一炮擊中了大廳的承重牆,整棟樓都晃了一下。

  夏天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攻擊不停,一時間,槍械和炸彈的火焰完全照亮黑暗,光影交錯,絲絲綹綹的觸手殘餘和砂質的骨頭狂亂飛散。

  在槍火的光下,能看到無數觸手盤踞在上方,像一大窩遊移的蛇。一隻觸手斜著衝向夏天,他側身躲開,但腳步一點沒停。白林抬手開槍,正中“手掌”的中心,它爆出一個大洞,癱軟下去。

  而隨著夏天腳步向前,觸手們蜷縮著藏入黑暗,一道道致命槍火的光在身後亮起,像在黑暗中展開的巨大翅膀。

  正在這時,下方一個力量隱秘地猛地抓住他,夏天摔倒在地,那力量拽著他滑了三尺,他看也沒看朝那方向開了一槍。

  像繩子般橫過地板的“手臂”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可與此同時夏天身下一空,地板變得扭曲柔軟,他向下跌去。

  他眼明手快地抓住旁邊的地板,腳下有東西把他向下拽——

  白林衝到跟前,一把抓住夏天的手。

  他們視線交錯,白林臉色陰沉得要命,用力把夏天拉上來。

  夏天跳上地麵,朝一旁踱了兩步,打量這個陷阱。

  那是無數觸手交織著偽裝成的地板,但控製不住地蠕動,隻待選手進入此地,便好好招待一番。

  不遠處有人罵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人掉進去了。大廳裏四處有這樣的地方。

  觸手們又爬回來,試圖繼續偽裝成正常的地板。夏天往後退了一步,槍管朝下,一炮轟了過去。

  他連開三炮,中間幾乎沒有時間差,火焰騰空而起,周圍亮得驚人,下方黑影亂竄,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接著如同烏雲散去,隱隱的光線從糾纏的觸手之下透出,那是金黃色的光,極為純淨,讓人想起上城的宴會,參加晚宴的人便會鍍上這樣黃金的色彩,仿如不老不死的神祇。

  夏天盯著腳下,白林站在他身後,金色的光芒映亮兩位戰神的麵孔,他們身體大半陷在陰影之中,身後炮火的光淩亂尖銳地閃過,朝著地下的部分卻是一片優雅的恬靜。

  夏天冷冷看著這畫麵一會兒,突然一手撐地,朝著大洞一躍而下。

  浮金七台的主樓對外聲稱沒有負二層,但上城有大片的區域不對外開放,屬於權貴階層所有,這就是其中一處。

  夏天穩穩落下,腳下地麵十分堅實,接著他看到周圍的景象。

  這是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廳,天頂很高,垂下巨大的吊燈。別處也層層疊疊亮著燈,周邊裝飾品上巧妙地綴著切割精美的水晶,反射光線。當落入此地,簡直像穿越了。

  太明亮,也太幹淨了。一支樂隊正在跳舞,男男女女衣服都穿得很好,一副歡天喜地,太平盛世的樣子。

  夏天花了幾秒才意識到這裏是在放一首樂隊的全息MV,唱著要如何不斷熱切地吃、瘋狂地操。

  這裏有一切宴會廳該有的東西,光可鑒人的地板,吧台,酒,沙發……

  這時,夏天聽到一聲破碎喘息。他低下頭,看到腳邊幾根觸手正在侵犯一個人類,那人乍看上去有點麵熟……接著他意識到是選手中的一個。

  他已經死了,是一具精美的屍體,眼瞳大張,像綠色苔蘚一般,瞳中一片空白。

  夏天意識到自己知道這種樣子,這是一隻……劣製版的活標本,他們身體仍在機械地呼吸,保持內髒的基本運行,供怪物享樂。那班人也許終於想讓這門技術上市了。

  接著他看到更多這樣的人……大廳如此光輝,以至於無法一眼注意到汙穢。但那些人就在這裏,大部分赤身裸體,一些在麻木地跳舞,一些隻是蜷在角落,還有些在交媾。

  他腳邊不遠處架子上也綁著一個,像是受到了懲罰,被撕成了好幾塊——也許仍保持了痛覺反應的神經元連接。一個人嗚咽著舔他的血。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一些受到懲罰的……屍體。細節實在讓人不想描述。

  這裏有很多是跌下了深淵的選手,可能還有些倒黴的死刑犯,殺戮秀總得有足夠的死人撐場麵啊。

  整個大廳既顯得輝煌,又是一個恐怖的主題宴會,發生在地獄的一角,隻有變態狂才想得出來。

  看到夏天摔進來,有人看了他一眼,又忙於自己的事。

  他迅速看了一眼重槍的屏幕,果然,在落下的那一刻屏幕就熄滅了。

  這裏有“靜默者”。

  不管從上麵看是怎樣一隻隻遵循本能貪婪的怪物,但長成這樣的生物仍舊是個“人”,擁有最前沿的科技,可以進行防禦。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說道:“歡迎來到地宮。”

  聲音輕柔斯文,像個教養良好的男人,他說道:“你們可以叫我格先生。”

  夏天順著聲音轉頭去看。

  那是一片巨大向外凸出的弧形牆壁,點綴著燈光,做出夜空般深邃廣闊的效果。周圍嵌了雕花的裝飾,呈現放射狀,顯得神聖無比,仿佛將有神祇行走其中。

  牆壁之中,一隻巨大眼睛看著他。

  夏天張大雙眼,這感覺像走進一個獵奇的遊戲,噩夢中最深的恐懼變成了真的。他意識到牆壁絕不是什麽廣闊外景的效果,而是真有一片巨大的空間……

  一座黑暗而龐大無匹的宮殿,一隻長著魚一般眼睛的怪物正透過外壁看著大廳。

  這是它深淵中的玩具。

  它無數變形的手伸進裝飾華美的大廳中,正在……玩樂、“愛撫”和享用這些玩具般的人類,觸手貫穿人的身體,讓他們處於極端的淫樂狀態下,或慢吞吞吃掉。

  而在這座小小的賽場之外,無數人看到這極端色情和血腥的場麵,看到上世界朝著極限消費更近一步。

  這時白林從上麵落了下來,帶著一身血腥和硝煙的氣味。

  夏天下意識上前一步,擋在他前麵。

  大廳裏音樂進入一個激昂華麗的階段,但人人都能聽到黏膩的水聲,是性交和吞噬的聲音。

  上方又有選手掉進籠子,不可置信看著眼前的情況,有的在咒罵,還有個發現了以為屍骨無存的戰友,崩潰了似的把人往外拽。

  那文質彬彬的聲音說道:“我很高興有新鮮血液加入……請不要做傻事,我是更高一層級的生物,你們那些小把戲傷不到我的。”

  “這他媽是什麽東西?!”有誰叫道。

  這一刻,賽場之外也有無數人在詢問這個問題。

  網上這一問題的重複和搜索量形成了一個尖銳的峰值,自殺戮秀開辦以來,這類問題總是有人在問,但從不會有回答。所有人都在猜想。

  可這次有人答了,簡單利索,官方漏出的答案。殺戮秀主辦方的守密規約已經失去了力量。

  這是極端進化者。

  199屆殺戮秀最終輪的怪物可不隻是會玩色情遊戲的觸手,齊下商坐上了上城殺戮秀的最高王座,這是他對這個世界終極的黑暗預言。

  在地宮這一役時,上城所有項目編程工作的進展都顯示為0%,但沒有人管。常規銷售停了,一切真人秀停了,殺戮秀內部的禁言規定形同虛設,沒有營銷者、觀眾和保密協定,所有人暢所欲言,沉迷於同一場戰爭。

  殺戮秀早已完全占據了生活,這種狂熱、不假思索的迷戀燒紅了上城的天空,讓一切都停滯了。

  造神營銷達到了無法預期的巔峰,進入未知的境地,整座上城所有人投身其中,看著,等待。

  每個人都是這場神明與怪物戰爭的一部分。

  2.

  殺戮秀賽場上,幾個人朝那隻巨大的眼睛開槍。“格先生”麵前憑空出現了一片片細碎的裂縫,如虛空遊移的藍色閃電,接著便消失了。空間紋絲不動。

  防禦力場。

  “格先生”笑了,雖然很像人,但那是電子音。

  夏天表情鎮定,掃視房間,尋找靜默者,他對這一套很有經驗了。

  他立刻找到了,怪物並不想隱藏,這地方弄得跟個神殿似的,而神殿中沒什麽是要藏的。

  透明牆壁的右下放置著一個女人的雕像,與金色神聖風的雕花同一色係,單膝跪地,雙眼目視前方,神色詭秘,右手食指豎在唇邊,做出一個“噓”的手勢。樣子仿如邪神的祭司,要求恭順與服從。

  夏天瞬間做出決定。

  他沒和“格先生”說一個字,轉身朝著西北側的承重牆連著開槍,精美的外飾血般四下飛濺,在射燈下閃光。

  他之前在樓上就擊中了同樣位置的一堵牆。

  幾隻扭曲的“手”從牆邊向他們移過來,在絢爛的燈光下宛如鬼影,旁邊的白林朝那些東西開槍。

  他能用的隻有小口徑武器,但每一擊都劃定了精確的順序和效果,槍槍擊中怪物的“手腕”。它們迅速癱軟下來,夏天猜他在大屠殺裏的那段時間麵臨過很多這樣的怪物。

  他那綹頭發又翹了起來,短發因為戰鬥有點亂,他之前隨便扒了一下,更亂了。灰色的眼睛極度專注,藏在垂落的發絲之後,在攝像頭下,動作精確優雅、殺氣四溢,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白林用光了子彈,把槍一丟,又抽出把能量槍來,中間槍聲停也沒停,好像沒有過中斷。

  觸手在他周圍像一場狂亂的雨般劈裏啪啦地落下,在接近地底的時候,它的汁液幾乎全是紅色。

  夏天在一臉發狠地射擊那麵牆。

  其他選手不明白他在幹嘛,但所有人本能地跟著去攻擊同一處地方。華麗堅固的牆壁轉眼之間就變得不成形狀,整棟樓開始發出呻吟般的咯吱聲。

  夏天火槍的子彈打空了,伸手去拿另一把,一隻觸手攔腰把他卷起,他看也沒看,又是三槍擊在牆上。

  叫格先生的怪物看著他們攻擊,悠悠說道:“進化至此,我已經不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性方麵的疏解,但我喜歡娛樂——”

  它的觸手靈巧地卷住一個選手:“吃掉活物自有其樂趣,進食就應該盡可能地精致,有趣味。”

  它語氣像一個人在說自己非得吃某種生物的某一塊肉,幾成熟,其他的都不夠高檔。

  夏天熟悉這種腔調,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意識到了第五輪末世黑暗的設定。

  這生物是浮空城最頂級的權貴。

  他們身處食物鏈頂層已久,已不滿足於和普通人類一樣的外表,要更大的發展空間,要更多的手,吃更多的東西,要更多、更多——

  “你們應該對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認知,”格先生繼續說道,“沒什麽可難過的,這個世界總有一些人是玩物,而另一些是玩家。當我們在食物鏈頂端的時間足夠長,最終總會先走一步,進化成更高等的生物——”

  最終,他們不斷追求更高的力量,在科技無底線的引領下,進行一次次基因改造,變成了這和人類完全不同噩夢般的生物。

  夏天能聽到耳機深處齊下商的呼吸,這雜種想鑽進他的身體,控製一切。他是上城黑暗旋渦最深處的生物,眼中沒有一絲光,隻有無盡的饑餓。

  這是他做出的瘋狂預言。

  他大概是對的。夏天看著這上城才會花大錢培養出的暴虐怪物,擁有智力,滿懷惡意,不知道到開賽前,那些人用多少活人喂它。

  隻為一場現場轉播。

  一隻觸手卷住白林的腳,那人滑倒在地,但同時一槍打爆衝過來的觸手,又反手開槍解決了卷住夏天的。

  夏天摔回地上,又抬起槍,但停了一下,他嗅到某種毀滅的氣息……

  他抬頭去看小白,這是純粹本能的動作。那人也在看他。

  他們側耳傾聽,整座樓像一座空洞的骨架,靜止了一會兒,接著上方傳來深沉的震動,大廳明媚的光線暗了暗,試圖恢複,但又是另一聲巨響。

  承重牆崩潰了,大樓塌了下來。

  整棟樓塌陷的力量全砸在了防禦力場上,藍色的閃電急速遊移,給四周鍍上陰沉虛幻的色彩。

  怪異的光線中,所有人看到大廳外那東西的樣子。它仿如一隻巨大的章魚,無以計數扭曲的手向上,抱住這棟大樓,在外圍化為枝蔓,誘人進入。

  大廈又是一聲巨響,大地傾斜得更厲害,防禦力場艱難支撐。

  一些玩物跌入深淵,臉上仍掛著迷醉的微笑。

  選手們努力站穩,大廳的西北側完全塌了下來。夏天知道這棟大樓的格局,樓已斜著裂開,防禦力場的方向將是最大的受力點。

  沒有大口徑武器,沒有車或炸彈,但他找到了更大的。

  整棟樓。

  夏天一手仍抓著不能用的重槍,死死盯著防禦力場,眼睛極亮,帶著戰士殺戮時的專注。

  玻璃牆碎了,能量場不斷閃動,在建築的重壓下,像一隻龐然大物正做最後掙紮。

  但它的光仍越來越淩亂,幾隻觸手伸出想去支撐天頂,夏天朝那方向連著開槍,擊碎支撐力。

  正在這時,他身形一晃,一隻足有三人粗的觸手攏住了他,把他向深淵的方向拖去。

  在被拖入的刹那,夏天看到白林追了兩步,但沒能跟上,那人站在深淵之前,死死盯著自己的方向,眼神很嚇人。

  一隻“手”猛地揪住夏天的頭發,讓他抬起頭,格先生沒管塌下來的大樓,隻憤怒地收緊抓他的力量。

  夏天一瞬間以為這家夥會把他撕碎,可格先生突然說道:“你怎麽開的電梯?”

  夏天朝他笑了。

  他長發散亂,外套扯掉了,裏麵是件淺色的衣服,沾著血和植物的汁液,重槍沉默地扣在右臂上,模樣很帥氣,但也沒特別到哪裏去。

  怪物沒有進一步動作,巨大的雙眼打量他,虹膜有種瘋狂的斑斕,難以形容,不是人間自然生成。

  “你想不通,是吧?”夏天說。

  “我知道你,夏天,末日前最頂尖的殺戮秀明星,‘戰神閣下’,我很高興用你來裝飾我的玩具聖殿。”格先生說,“但你不是真的神,那隻是個營銷手段。”

  它說道:“明星光環可不會開電梯,你們肯定在玩什麽把戲——”

  “在上城,虛幻和真實差得並不太遠。”夏天說。

  “你是殺戮秀打久了腦子有問題了吧,真假的分界是不可逾越的!”

  “已經不是那個時代了,格先生。”

  同時,樓層又是一次坍塌,在黑暗的地底轟鳴,驚雷一般,將要擊穿地宮。

  夏天直視麵前巨大的生物,它樣子早已和人類沒有任何關係。

  它加重力量,把夏天壓在牆上,手指觸碰他的麵孔,越收越緊。夏天的手中還抓著重槍,它伸手去扯,夏天骨頭幾乎都斷了,但是拒不鬆手。

  “假的就是假的,你隻是一個營銷出來的明星!”它說道,“你要是喜歡槍,那就拿好,我會保證你尖叫、哭泣和死的時候都拿著,你的很多同伴會願意看——所有人都喜歡‘瀆神’的戲碼——”

  黑暗中又是一陣雷鳴,防禦力場的電光越來越強,抵抗上方的壓力。

  夏天感到地底怪物扭曲的手探進他的衣服,他直視那巨大的眼睛,朝它笑。笑容耀眼又不可一世。

  與此同時,防禦力場破裂了。

  如同幻象破滅,藍光一片急速地遊移,越來越弱,直到發出輕微“啵”的一聲。

  地宮真實地呈現在末世的大地之中,整棟建築再次猛地一陷,裂隙另一側的大樓在陽光下光禿禿地立著,如同瀕死之人投下孤零零的影子。

  隨著地底的再次塌陷,它終於向下方傾倒,灰塵狂亂地騰起,建築板撕裂飛濺,屍體、辦公用品、死掉的藤蔓、無數人們生活過的痕跡全數壓在上方。

  一群人在這裏都能感到外麵正地動山搖,不過地下大廳作為主賽場,建築質量著實不錯,居然撐著沒塌。

  格先生聲音越發冰冷,它說道:“你就是能折騰,不過有什麽意義呢,這年頭總得塌幾棟樓,我隻要向四周生長——”

  夏天低頭,調了一下重槍的功能,所有閥門都調到最大。接著他伸出一隻手,指著那個靜默者。

  他說道:“毀掉。”

  有幾秒鍾黑暗中一片寂靜,隻有遠方悶雷般的塌陷聲,格先生怪有趣地看著他,說道:“你以為——”

  正在這時,那件事發生了。

  軌道射線。

  那是一道赤紅的光芒,從星球軌道上射出,精確、絢目、純粹而極具毀滅性。

  它來自距此近五百公裏的防衛部星球防禦計劃七號衛星,仿佛天地間一掠而過巨大的劍鋒,穿過大氣層和狂亂流轉的雲團,毫無阻礙地擊穿了殺戮秀攝影棚的天頂,穿過巨墓般坍塌的大廈,在這片封閉、邪惡、充滿血腥味的地底一閃——

  色彩妖異,極度灼熱。

  靜默者在極度的熱力下爆裂,四散炸開,鑲嵌的寶石在黑暗中狂亂閃爍。

  一時間,所有人都呆在那裏,夏天也怔了一下。

  可隻是一瞬間,他接著抬起手,重槍的增幅完畢,功能也已經設定好。

  他朝著前方的怪物開炮。

  3.

  軌道射線如劍鋒一劃而過,夏天手中大口徑的槍火亮起,璀璨奪目。

  巢穴中神秘靜默的魔法終於打破,而在他炮聲響起的那一刻,其他所有人能抓到槍的全都開槍,同時調到手中武器的最大功率模式。

  一時間,眼中所見全是炮火尖銳的光亮,撕裂幽暗,詭秘瘋狂的氣氛消失了,邪惡暴露於槍火之下。

  無數觸手亂舞,攥著夏天猛地劃過地宮,這是一片廣袤的黑暗,邊角閃爍著的燈光仿如星空。

  一眼之間,夏天看到身後的大廳,在黑暗中像一枚玩具盒子一樣發光。而它的周圍,並列著另外三間同樣的大廳,向下還有三排,呈扇形排開。每一間裏都上演著極度色情和扭曲的畫麵。

  “格先生”在自己黑暗的深淵之中,建的小小玩具世界。

  他聽到格先生的電子音混亂地尖叫。

  “停下來,你們不明白——”

  “我是一個高度進化的——”

  “你們沒有權利——”

  接著尖叫變成了含糊的吼聲,它已經失去了發聲器官,在人性盡頭扭曲的黑暗中,它變成了一隻徹底的怪物,一個巨大的生長著沒有盡頭的大腦,幻想著有無數隻手,無比巨大的身形,能吃所有的東西,虐殺無數的人,無數的性愛……

  但當失去了高科技的武器,它不是那種有反擊能力的怪物。

  它自封為神,但無非就是在裝修豪華的地宮中折磨落進來的無辜者,豢養奴隸,觀看暴力和色情的節目。

  夏天重重撞上牆壁,伸手想抓住什麽,壁磚的寶石嵌花劃破他的手掌,這鬼地方居然裝修精良,一個大章魚住的地方還他媽有全套的“黑暗風”係列裝修風格圖案!

  同時,他看到密密麻麻大口徑武器的光撕裂了怪物的肢體,它在炮火下破裂,幾乎沒有血,血管、體液和肉塊飛散。很難說他們殺的是什麽,一個人,或是一棵植物的塊莖。

  血肉伴隨著槍火尖銳的閃光,一場血腥而盛大的煙花在地底綻放。

  格先生的一隻手掙紮著衝出廢墟,無數殘破的建築材料落下深淵,四處可見閃亮的金屬和玻璃切割裝飾,還有固執亮著的自明燈,色彩不一,曾拚嵌出迷人的光感。

  接著,他看到上方陽光肆無忌憚地灑下,燦爛至極,天空萬裏無雲,燈光瞬間黯淡仿如不存在,讓夏天想起初來上城時看到的天穹。

  一大片血跡濺到他臉上,他朝著眼前的場麵笑起來。一個殺神,因為毀滅如此快樂。

  地麵突然一震。

  場麵混亂,但夏天意識到這不是又一次爆炸或是坍塌,是整片大地在移動。地底的極深處,浮空引擎一聲悲鳴,腳下沉了沉,又勉強穩住。

  夏天又墜落下去,一根觸手重重砸在身後的牆上,格先生瘋狂掙紮,向外衝去。

  他向著無底的深淵落下,真難以想象浮空城的地獄會有這麽深,根本看不到底……

  正在這時,一個力量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揪到反重力板上。這是之前戰士們在儲藏室找到的,呈梭狀的,專門搬器材的,上麵全是扣帶。

  小白駕馭它像操控一隻神話中的飛行生物,夏天躺在上麵,看著那人的麵孔,白林手臂用力壓在他胸口,聞上去有硝煙的味道。

  夏天朝他笑,一手按在他的手臂上,握了一下,感覺那人身體的熱度,灰色的眼睛近在咫尺看著他。幾分鍾不見,他非常想他。

  白林瞪著他,在生氣。夏天說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你才不知道。”白林說。

  “我知道。”

  白林瞪了他幾秒,歎了口氣,承認了。

  他操縱浮空梭堪堪躲過一隻奇長無比巨手的攻擊,周圍全是火光和亂飛的肉塊,夏天固定好他的重槍,朝後麵追來的觸手轟了一槍。

  白林帶著他倆衝出混亂的區域,夢魘的生物在身後毀滅,強光之下,他們像是從幻想和傳說裏走出來的人。

  廢墟之外全是死去的植物,在陽光下發出腐敗的味道。

  主樓已經徹底坍塌,格先生的小半屍體躺在陽光下,無數大大小小扭曲的手狀觸角癱軟在四周,強光下呈現灰黑色,黯淡又惡心。

  夏天和白林用臨時終端聯係了一下,埋在大廳裏的人說這裏並沒有塌陷。殺戮秀舞台的質量一流。

  他們清點了一下人數,死了三個,所有人都帶傷,居然還找到一個幸存者,神誌不清,不過會活下來的。他們準備用火箭炮轟出一條通道。

  夏天正在說炸彈的事,地麵突然又是一次沉降。

  本當湛藍的天空閃了一下,仿佛信號不好,上方雲層瞬間聚集,呈現出一片大戰將至的陰鬱。

  而天地交接之處又亮起一抹血色般黎明的色調,映著廢土般的城市,雲層的邊緣呈現大量亂碼,有數字瘋狂跳動。

  夏天抬頭看,天空虛假的麵具撕開,露出血淋淋的內裏。

  幸存的一小群殺戮秀選手從地底爬上來,也驚奇地抬頭看這瘋狂的天色,殺戮秀開賽近兩百年,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畫麵。

  夏天聽齊下商說道:“我知道這點事兒會讓你感覺良好,但我會找出負責的人,到時一切會恢複原狀——”

  聲音汙穢又惡心,從腦子深處傳來。夏天覺得心跳很快,手在發抖,因為憤怒而大腦空白,剛才的戰鬥完全激起了殺性。

  他的周圍,天穹雲層和季節狂亂變幻,又一陣閃動後,陽光重新燦爛起來,耀眼的光線落在四周。那是盛夏的強光,讓這一片的廢墟都宛如一張宗教畫。

  耳機那邊傳來汙濁的叫嚷和命令,齊下商繼續說道:“接下來找個地方駐紮,緩和一下氣氛,夏天——別這副表情,你身體裏有懲罰芯片,你知道權貴折磨人的技術達到了什麽程度,我能對你幹什麽!你隻要聽話,就能少受點罪——”

  夏天一把抽出靴子裏的小刀。

  他焦躁和惱怒到了極點,站在陽光下,下一秒就像會燒起來。

  白林轉頭看他,正要說什麽,夏天的刀子探進耳道中那個突起,一刀劃下去。

  這一刻,他聽到體內那東西尖叫般的掙紮,聲音如此巨大,席卷一切,疼痛幾乎令人暈厥。他伸進手指去抓住裏麵那玩意兒,拇指和食指狠狠捏住,一把扯出來。

  他動作極大,帶著恨意,這一瞬間的疼痛簡直像活生生把脊椎拽出來一樣,血劃出一條陡峭的弧線,在空中一掠而過,濺在廢墟上,他行動利索,沒有絲毫遲疑。

  齊下商的聲音瞬間消失,終於他媽的清靜了!

  他失去意識了一小會兒,接著意識到自己仍站著,右耳完全失聰,血流了半邊的衣服,白林扶著他的手臂,一臉殺氣地查看傷口的情況。

  他右手抓著從耳道裏拽出來的怪物,那東西又長長了一倍,正在拚命掙紮,想再找到寄生的入口。

  夏天盯著它看,突然抬起頭,朝著陽光——並且必然是攝像頭的位置——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他手上全是血,順著指尖往下滴,耳機瘋狂掙紮,他看著攝像頭,把那東西丟到腳下,伸腳踩住。

  接著他腳猛地一蹍,那東西在戰靴下化為爛泥,留下一抹殘肢和血跡。

  “我一秒鍾也受不了他了。”他朝白林說。

  小白朝他笑了,樣子溫柔又有點悲傷,他按了按夏天的肩膀,手上弄得都是血。他說道:“我知道。”

  他們旁邊,易小南湊過去看那些殘肢,說道:“這什麽鬼玩意兒?”

  “這是……”有人說,“生物內置設施嗎?還真有這個?!”

  “他們給你植入的?”

  “開賽前植入的。”韋希說。

  夏天抹了把耳中流出來的血,冷冷說道:“他們想要條聽話的狗。”

  他轉身就走,跳下廢墟時晃了一下,但接著站穩。他半邊身子都染紅了,不過能感覺到血已止住,嘉賓秀的納米醫療機器人還他媽沒代謝出去,真是夠舍得往他身上加料。

  旁邊一群人詭異地看著他活蹦亂跳的樣子,看他走出廢墟,才連忙跟上去。

  天空恢複了萬裏無雲,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

  夏天調整了一下重槍,一邊說道:“我們再去殺點什麽?”

  有人攻擊了浮金電視台199屆最終輪的浮空賽場。

  攻擊卓有成效,三個浮空引擎掛了兩個,備用引擎全部熄火,正在緊急恢複。而與此同時,他們遭受了三次防禦衛星的攻擊。

  仿佛那人真是掌控神秘力量的神祇,意誌和命令會引發整個世界的動蕩。

  高層亂成一團,大部分的攻擊程序強行鎖死了,但那可不代表安全,雅克夫斯基想,民眾們極度瘋狂,不顧後果,天知道能幹出什麽。殺戮秀教導過他們,死亡無非是個遊戲,隻要追隨榮耀。

  權勢者們這麽多年致力於讓人們別再思考,帶著你所有的情感與存款投入消費就好。而現在,迷戀的火焰已經燒過了這個社會承受能力的警戒線。

  雅克夫斯基把自己鎖在衛生間裏,抱著一大瓶經濟裝的伏特加,一邊查看現在的情況。

  當怪物死去,玩具標本們便癱軟下去,大廳造得很堅固,光依然亮得有種輝煌感,MV還在放,換了首歌,在唱著享受的世界多麽美好。不知它是否幻想著千秋萬代。

  攝像頭中,易小南把音響轟掉,戰士們尋找戰友的屍體,幫他們結束噩夢,人們最基本應該擁有的“死亡”在這裏成為恩賜。

  接著他們在大廳裏埋了炸彈,動作有序,安放專業,還附有“焚燒宮殿”的能量管。這些人知道如何毀滅什麽。

  易小南找到了被縫補起來的莫陽——他隊裏的狙擊手,一天前死的——把他安放在炸彈中一個比較穩妥的位置,能確保屍體徹底毀掉。

  他是個冷酷無情、總是麵帶笑容的選手,這時臉上依然帶笑,照看他隊友的屍體,一邊低聲哼了首歌。

  不同於他滿不在乎的笑容,這曲調緩慢而憂傷。

  他唱著:“在一個春日溫暖的清晨,她吻了他,把他帶走……”

  雅克夫斯基熟悉這首歌,是《黑暗之子》裏的一首插曲,第三輪拉鐵死的時候許佩文在他墓前哼過這首歌。講一個人如何在大自然的擁抱中溫柔地死去,請朋友不要為他悲傷。

  在最終輪,他再次聽到了這首歌。在深不見底的地宮之中,易小南唱得很低,但很認真,他唱著“樹木沙沙作響,像一個孩子回到了家”。

  我們可以再剪一首,雅克夫斯基心想,這一次送給那些死去的和應該死去而不能死的人。

  拉鐵、許佩文、白笑齊、葉逢安……在嘉賓秀上被從死亡之地拉回來的夏天。白林,N區大屠殺。還有他曾在權貴的宴會上看到的本該死去的人們,在看似天堂的地獄受盡侮辱。

  他要用上所有禁止的素材,剪一首完美的歌。

  雅克夫斯基發了條信息給田小羅,說了一下構想,她總能剪出最具震撼力的東西。

  他繼續躺在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