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另一個戰神 (2)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4552
  白敬安……白林,陰著臉看了一眼,沒說話。車子一路駛回,下半夜的上城的霓虹燈更加狂亂,在墳墓般的夜色中,光影越發顯得虛幻混沌。

  回到家後,他拎了瓶酒,徑自走到沙發上坐下,打開終端,查看喬格發出來的證據,確認真實性。

  他從疫苗資料來源確認到星芒工作室的原始實驗記錄,再到“白敬安”十三歲以前所有的體檢記錄,陷在暗影中的部分一片漆黑,光下的輪廓纖薄如冰。

  他穿著件灰色的襯衫,袖子折到手肘,夏天能隱隱看到一道延伸至手臂的傷口。他幹起網絡後勤的活兒十分嫻熟,但殺氣騰騰的樣子無疑是個戰士。

  夏天想起他身上數量驚人的傷……在大屠殺中撕碎過,血肉模糊、神誌不清地存活下來。沒法真正活著,也不能去死,像幽靈一樣遊蕩。

  他親吻過那些灰燼一般的傷口,他舔過,咬過,記得那在唇齒間的觸感……從嘉賓秀後,這東西像有毒的火一樣燒灼他的神經,叫人發瘋。

  權貴們把他說成頂級的色情產品,說他多麽誘人,讓人沉迷瘋狂。

  而他是這項罪行的工具,他記得自己怎樣進入他的身體,記得那人每次抽插時無助的戰栗,他的啜泣和呻吟。他記得快感,還有摧毀和侵占的渴望。

  他覺得自己惡心透頂,他想消失,帶著那些可恥到了極點的記憶——

  沙發上,另一個人死死盯著屏幕,蒼白陰冷的光線絲毫也沒照亮他。

  夏天想他會想自己待著,傷口太過慘烈,隻有在最深和寂靜的黑暗裏才能觸碰。

  他盯著地板,說道:“我回房間去,如果你需要的話……”

  “你就在這。”那人說。

  夏天轉頭看他,那人仍盯著懸浮屏,無數的數據在眼中亮起,又消失在巨大的黑暗中。

  他沒說話,在那人旁邊坐下,分了個屏幕過來。

  夏天坐得很靠邊,像這些天來一直在做的一樣,盡量不太靠近他。兩人默不作聲地檢索信息,確認喬格發來證據的真實性。

  喬格給出的所有信息的來源非常清晰,沒有任何改動過的痕跡,否則他也不會發過來的。夏天很確定這一點。

  此人出身於一個網絡私人節目,名字就叫《隱私檢索》,是個在虛擬空間興風作浪的高手。他知道怎麽去抓住人生活中最隱秘和傷痛的部分,再極盡所能地消費。

  夏天控製不住去想白林這個名字,屬於黑暗的下城,又一個死在大屠殺中的幽靈。他曾驕傲、快樂、強大、充滿魅力,到處都是朋友,上城把他消費到了極致,輝煌絢爛,卻又是個悲傷到了極點的靈魂。

  這名字帶著硝煙和濃鬱血腥味,在無盡的虛空與狂熱中誕生的毀滅之神,想著就感到戰栗。

  那是他的小白。

  旁邊人突然停下動作,盯著屏幕。

  上麵還在不斷閃動解碼,一個廣告插進來,作黑洞狀吞噬一塊塊屏幕,屋子裏暗下來,一切都變成了漆黑的剪影。

  他雙手死死攥住。

  “你……”他朝夏天說道,“你說你在N7區見過……見過……”

  夏天深深看了他一眼,那雙灰瞳在廣告的一點微光中晦暗不清,他卻幾乎可以看到其中壓抑、哀傷、血淋淋的靈魂。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夏天說,“他……你……跟一班兄弟笑得沒心沒肺的,好像是天底下最高興的人。”

  對方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道:“我想不起來。”

  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夏天想起在罪惡之城看到那張照片裏人的樣子,年輕得像一簇剛剛燃起來的火。

  “你當然想不起來,”他說,“他們毀掉了你一大部分腦子。”

  “我隻記得小桑。”黑暗裏的人說,“她在我懷裏,已經死了,怎麽哄都不會再笑起來了。他們折磨了她很長時間,我沒辦法把她的眼睛合上……有些傷我都不知道怎麽弄的,我一直在想,他們到底是怎麽——”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舊日慘死的屍體還在他手上,鮮血淋漓,拒絕逝去。

  “我忘了好長時間,好長時間啊……”

  夏天小心地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抖得厲害,隨時會散成灰燼。

  “建築板……壓在那裏,燈一直亮著,我打碎了好多,受不了它們一直照著我,照著腐敗的屍體。”他說,“好多好多的蟲子……”

  他突然轉頭看夏天。

  “你當時在那裏,是不是?”他說,“那時……是什麽樣的?”

  夏天看著他,過了幾秒鍾,開口說話。

  “事情發生時,N區天氣剛開始熱起來,城裏到處都是驅蟲劑的味道,在下城,我們就是聞著這種味道長大的。”

  “啊……”旁邊的人說,“我記得那個味道。有點甜。”

  “如果說災難有預兆,就是攝像蟲突然大規模增加。”夏天說,“和蟲子差不多大,有的會飛,還有些在地上爬,大的像眼球那麽大。有時會爬到燈上,擋住光,很煩人。”

  “我記得那東西,本來就有,但那幾天突然間鋪天蓋地。”對方說,“我還想……要出事了。”

  “是的,出事了。”夏天說。

  “開始是人們到處說整個大區都封起來了,有怪物出來,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大家在窗戶上釘上建築板,把房子建成堡壘,家家都有槍。我當時在N19區的聯合家庭修理廠幹活,我們早做好準備,想著無非一死,反正日子夠糟了。

  “我們,差不多是三天後才意識到……沒什麽‘殺死怪物,保衛家鄉’,怪物就是我們的同胞,我們自己也會變成……那種樣子,吃掉親人。上城的電視台真是有創意。

  “小堂……是我在那家修理廠老板的兒子,大我三歲,車技一流,槍法也好,老喜歡管著我跟小許。他是第一個變異的。先是發燒,然後……

  “上城管那個叫‘行皮’,他皮膚開始融化,身體也是,變得越來越薄,皮膚上有牙長出來……簡直是恐怖遊戲裏的場麵,一點也不真實,他神誌還很清醒,說餓,想吃生肉……還笑著說我們應該殺了他,電視裏死的都是心軟的人……

  “成老大……就是他爸,把他鎖在臥室裏,第二天送飯時他突然衝過去,咬碎了他的喉管。他變成了……人皮一樣的東西,他媽衝過去,他卷住她的右腿,一點一點往上吃……

  “他樣子好詭異,像是被什麽惡毒的魔法融化了,跟一大片人皮一樣的陰影一樣趴在那裏,蠕動……還在說話,說他好餓,好餓,好餓……

  “他殺了三個人,窗戶釘死了,我們一時逃不出去……它把屍體嚼碎,開始吃,聲音好清楚。我開的槍,我開了十五槍,它就是……一直不死。”夏天說。

  “整個過程中,那些攝像頭都在拍。”

  白林專心地聽著,這時哆嗦了一下。

  “我們逃出去,後來小洛變異了,她才……七歲,她變得……很大,她……”夏天接著說,看上去隨時會吐出來。

  他說道:“也是我殺的。”

  “到處都是攝像頭。”

  他停了好一會兒。

  建築板的天穹灰暗平靜,永遠沒有變化。下方是血與腐屍的海洋,蟲群是雲中天堂那些惡毒瘋狂神明派出來的,觀看地獄的悲慘之事。

  它們爬動和飛行,光線閃動,下方鬼影幢幢。

  小許跟鉚上似的毀了十幾個,用槍射,用腳踩,用建築板砸碎。她問夏天,上城人看到這些是不是會很開心。夏天說大概會吧。

  她往天上看,就這麽死死盯著,到死也不會瞑目的那種眼神。

  “後來就……沒有活人了,到處都是用不上的槍,房子亂七八糟,開始還有哭聲,哀求,各種尖叫……好多都是在叫名字……後來都沒有了,都是殘肢,屍體開始腐爛。大部分的燈滅了,光很暗,感覺上一點也不真實。就剩我跟小許了,我想會和她死在一塊兒吧,也沒什麽……大家都死了。

  “第二十天時她變異了。”

  夏天再次停下來,手抖得太厲害,隻好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答應過的,如果她變異就殺了她,所以不能逃走。”他說。

  他記得自己站在那裏,看著那女孩變異。

  她尖叫,肢體拉伸,柵欄的陰影把光線分割成一塊一塊,仍不像真的,就像一個特別長、特別壯觀的噩夢。明明前幾天還好好的。

  他熟悉她,拉過她的手,知道她身上機油的味道,相信永遠也不會分開。現在,他看著邪惡未知的力量把她融化,成為天穹之上那些人想要的瘋狂、變態、能賺錢的怪物。

  “是的,”一旁的人喃喃說,“你不能逃走,沒法逃,你隻能……拿著槍,拿著槍……”

  他看著夏天,突然伸手去碰他的頭發。

  夏天抖了一下,但沒動,任那人撫摸他的發絲,努力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對方並沒收回手,而是打量他,指尖撫過他的頭發。他扯掉夏天的發圈,看上麵卡通小鳥的圖樣,像在重新認識這一切。

  夏天雙手攥著,長發散亂,半擋住他的臉,整個人都要在那人的目光下蜷縮起來了。他再次記起曾對他做過的事,腦子裏有過的念頭,黑暗中閃過的欲望,在這種目光下顯得可怕,不可直視。

  但他沒有躲,他是不能躲的。

  “小白,”他說,輕輕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我在呢。”

  他的小白停止不動,看了他好一會兒,輕輕說道:“嗯。”

  旁邊的懸浮屏因為沒有人管,廣告得寸進尺占據了整個屏幕,層層疊疊的光影彌漫四周,做出山峰傾倒的效果。光線猛地亮起,那人坐在他麵前,清晰而悲傷,無法直視。但接著一切又陷入黑暗中,他能感覺到小白手指上的熱度。

  對麵的人終於放下手,說道:“接著呢?”

  “後來我去了防衛部的臨時駐點,那裏全是擬態螅。我記得封裝前有些有身份的人死在那兒,屍體也許還在。我有出入密碼。”夏天說。

  白林沒問為什麽他知道這些事,隻是說道:“你是去送死的。”

  “我不想就是走出去被怪物吃掉,也不想朝自己的腦袋開槍,”夏天說,“我就是……想再做點什麽,雖然知道沒有希望。

  “我在臨時駐點碰上一批出來找出口的人,什麽人都有,最小的才十一歲。”

  他又停了一會兒,最終說道:“隻有我一個活著出來。”

  “你是反抗軍嗎?”

  “是的。之前有一起針對防衛部駐軍的行動,我參與了,所以知道那裏的情況。”

  “才十三歲。”

  “足夠了。”夏天說。

  他聲音壓抑,帶著仇恨,到現在仍舊絲毫沒有淡去。

  “足夠我明白我是誰,在什麽地方,我要殺的是誰。”他說。

  他想了想,突然說道:“你知道那個發言稿最可笑的是什麽嗎?”

  他翹起唇角:“上麵說,上城是我的新家。”

  夏天忍不住笑起來,他長發散落,充滿恨意,笑意像刀鋒一般尖銳而明亮。

  “上城,”他說,“才他媽不是我家。”

  小白也朝他笑了。

  天色慢慢亮起,晨光鍍上客廳。他的笑容像照不亮的暗夜,又像將騰起的毀滅的火。上城的光永遠照不亮他們兩個。

  “你做了非做不可的事,如果是我也會那麽做。”夏天說,“有些事情就是……不可能就這麽算了。不該就這麽算了。”

  “你曾經……猜過。”那人說,“是嗎?”

  夏天撓撓頭發。

  “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他說,“你說那裏有人管你叫‘小白’,N7區白這個姓很常見,人們一般不這麽叫。在那裏,一般隻這麽叫直係家族的長子。如果你隻是在下城住過兩三年,他們不太可能那麽叫你。”

  他想了想,又說道:“而且……我就是覺得你是屬於下城的。”

  對麵人專注地看他,晨光熹微,他好端端坐在那裏,看上去非常真實,不是舊日時光中的幽靈,就是小白。

  他突然又伸出手,摸了摸夏天的頭發。

  他們之前一直避免觸碰彼此,但現在他好像很喜歡這樣。夏天不大確定地讓他摸,白林說道:“你睡一會兒吧。”

  夏天不覺得自己能睡著,而且天也快亮了,不過那人看上去希望他睡一會兒。夏天想上樓去,但白林看著他,他意識到他不想他離開。

  於是夏天蜷在沙發上,把毯子拉過來,他的腳碰到小白的身體,感覺很暖和……白林輕輕把手擱在他的腳踝上。

  夏天沒躲開,他閉上眼睛,知道小白一直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