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玩場大的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8413
  1.

  灰田沒去警局接夏天和白敬安,權貴們再次把她叫去了沙龍,托她“帶個話”。

  灰田極盡所能避免靠近那兒,它像是處於時間之外,一個虛空之中的地方,永遠地古色古香,燒著壁爐,主人們彬彬有禮,容貌和言談的字句也是永恒不變的。

  她選了一套衣服,照例是從時尚雜誌上拷貝的,反正在那裏穿什麽都尷尬。

  她接入虛擬空間。

  壁爐的火光亮起來,空氣裏有一股鬆木和古老家具的味道,溫度和她上次到來時絲毫未變。

  她站在門口,局促不安,仿佛螻蟻去見不可言說的神明。

  “……盈利性膨脹快要到頭了。”沙龍裏有人在說。

  “想不到周期這麽短。”另一個人說。

  在說錢,灰田想,腔調總是十分文雅,好像不是世上最血腥的生意。

  她小心地走進去,沒人看她。

  “無論是科技發展,還是人口繁殖,都是越往後越瘋狂的加速度。”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灰田認出那種市場評估員的神態。那人繼續說道:“造神營銷已經進入收尾階段,就差給他一個壯烈的死法了。”

  “白敬安呢?”

  “能留著嗎?我喜歡他。”

  “他一個人倒無所謂,但大概留不住。”有個人笑,好像這是一場逗樂的表演,“夏天死了,他死也會給咱們好看的。”

  這話引來一陣笑聲,灰田覺得渾身發冷,還很想吐。

  她站在沙龍的角落,這裏沒有人讓她坐。

  她低頭又看了一眼網上的最新信息,警局之外,攝像頭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等待著傳說中“領袖”的到達。

  自從反抗軍的事件以來,上城跟狂亂疫病爆發似的,無論點開哪個頻道,都全是同樣的畫麵。

  ——第七衛星城正在坍塌,沒有了浮空引擎,那龐然大物如此脆弱,化為無數破爛的垃圾,墜入下方的黑暗。

  龐大壯烈,如同末日。

  但一切不過是這些人手中的玩具,一次營銷遊戲。

  “我仍然覺得用不著這麽急。”又有人說,“隻要夏天出來說幾句話,把節奏壓一下,周期還可以再拖長一年……”

  “時間長,但賺得不一定更多。”

  “你是想明年嘉賓秀再和他玩玩兒吧。”

  他們就這個問題討論了一會兒,語氣輕快趣味,又一場上流社會的趣味擊球遊戲。

  灰田再次去看場外,浮金一台正在直播夏天和白敬安離開警局。

  下午橙紅的光線籠罩世界,仿佛爆炸冷酷的火光。夏天正向白敬安比劃什麽,兩人腳步穩定,既是亡命之徒,卻又耀眼得讓人無法忽視。

  看到他們出來,外麵的人群爆發尖叫和轟鳴,朝前湧動。

  一個記者衝破了警戒網,朝他們叫道:“請問,你們對反抗軍的事有什麽看法?!”

  一個保安人員走過來要把他拖走,夏天做了個“等一下”的手勢,那人便退開了。

  他並沒有權限,建築、保安甚至他自己的所有權都是浮空城的。但保安毫不猶豫地聽從了,好像夏天理當控製一切。所有人也都覺得理所當然。

  對麵飄過亮著反抗軍標誌的幻境飛艇,這標誌幾個小時內燒遍了上城的每個角落。

  燃燒的光線也一時間映在所有人眼中,這一小片空間積聚了巨大的火種,正要開始焚燒。

  夏天開口。當他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我認為,”他朝記者說道,“反抗之人,都能叫‘反抗軍’。”

  記者呆呆看著他的麵孔,好一會兒才找回語言。他說道:“反抗軍是一支成熟的群體,有自己的曆史、標誌和原則,規模巨大——”

  “還有目標。”夏天說。

  他看著腳下無數的節目組,還有警察和路人。

  高樓大廈望不到邊,廣告牌層層疊疊地鋪開,一片繁華又虛無的天堂,人們眼中全是著了魔般的渴望。

  橙紅的豔陽照在城池之上,戰神眼中全是毀滅的火光。

  他突然抬起手,做了個手勢。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戰神的指尖,所有的光都聚集於此。

  夏天指尖向下,有一秒鍾灰田以為是一個拿槍的動作,接著她意識到,夏天畫了一道墜落的曲線。

  她的呼吸都停了。戰神笑得仿佛世界毀滅,沒有力量可以阻止。

  他說:“毀滅上城。”

  灰田哆嗦了一下,退出屏幕,在這裏分神可不是好主意,這些人需要全部的關注。

  她重新獨自站在古老而虛無神明的居所中,剛才看到的東西讓她喉嚨裏燒著某種火熱的東西,她說不準是什麽。

  反抗軍是不存在的……應該是不存在的,沒有可能啊。

  隻是在賣東西而已,每個人都狂熱地想要相信什麽……相信憤怒、殘缺、不公和痛苦並非毫無意義,隻是日複一日空洞地尖叫。總有一條路的,會有報應的。

  灰田孤零零站在那裏,半個小時後終於有人跟她說話,朝她微笑,說“灰田小姐來了”,跟她不是他們老早就叫來的一樣。

  她知道他們並非想懲罰她,隻是習慣了別人的服務。

  “灰田小姐,這次請你過來,是想讓你帶個話。”一位紳士模樣的男人說道,一身禮服像從十八世紀穿越過來的,“我們希望邀請兩位‘反抗軍領袖’參加最近的一個宴會——”

  他看到灰田蒼白的臉色,笑起來。

  “沒別的意思,隻是個宴會。”他說,“我們準備接納‘反抗軍領袖’們進入浮空城最上麵那個小小的圈子。”

  “‘反抗軍領袖’和權貴們同席共餐,隻有浮空之城能有這樣的盛宴。”另一個人說。

  “一切不過是資本的一場吞噬遊戲。”

  “相信會是一場有格調的晚宴。”

  “我下星期的宴會也該請他們過去——”

  他們又閑聊起來,灰田知道自己應該走了。她欠了下身,轉身離開。那些人的樣子依然像她不存在。

  這裏不能當場退出程序,太不優雅,於是她走到外麵的走廊。這兒鑲著雕花的嵌板,無窮無盡,好像存在了幾千年。

  正在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說道:“灰田小姐。”

  她嚇一跳,轉過頭。

  一個男孩不知何時站在她旁邊。他穿著身黑色立領的正裝,淺發及肩,大概十三四歲。在看到他的瞬間,她就知道他是虛無沙龍群體中的一個,具有同樣的屬性:冷酷、空洞、異類。

  灰田花了幾秒鍾才認出他來。

  她迅速站直身體,說道:“小明科夫先生。”

  “迪迪先放在我那兒吧。”小明科夫說。

  灰田僵在那裏,她張了兩下唇,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什麽?我不明白……”

  小明科夫走近她,他的發絲在黑色禮服的襯托下格外亮眼,像狂亂的陽光照在寸草不生的大地。

  “到這份兒上,你也顧不上了。”他說。

  他退了一步,朝她客氣地點了下頭,回到那座空洞的沙龍之中。

  迪迪不在公司裏了,打電話不接,監控視頻全部黑屏,說是正巧碰上了一場黑客襲擊。

  沒人看到她是怎麽消失的,這行動快速、專業、計劃清晰,權貴們不缺能幹這事兒的人。

  迪迪沒開過槍——疾鷹公司給了她一把定製槍,她毫不猶豫地收了。夏天不會喜歡的,但灰田想他不會說什麽,下城這麽大的孩子手裏已經有槍了,上城也一樣。

  而她和夏天很相似,走投無路也是要開上一槍的。

  灰田在變空的房間裏站了一會兒,覺得有大事正在發生。她拿不準是什麽,但是非常確定。

  她吸了口氣,看了下時間,朝外麵走去。

  夏天和白敬安的行程表密密麻麻,他們得去一場遊戲公司讚助的現場真人秀,途中還要在浮金真人射擊遊戲城三周年派對停一下。

  她得趕到遊戲城見他們……從那件事以後,她沒見過他倆,有事全是隔空留言。她不敢。

  她又神經質地補了一次妝,車外鋪天蓋地全是反抗軍的廣告牌,像道龐大的河流把上城淹沒其中。戰神殿上,題詞變成了“隨時待命”,仿佛是個軍隊網站。

  專車停穩,灰田走下去。

  遊戲城派對也臨時改成了反抗軍主題盛宴,主廣告位上,戰神俯瞰燃燒的城市,一派宗教風格的滅世場景。

  灰田走進宴會,尋找那兩個人。

  她立刻就找到了,沒人能忽視他們。

  夏天和白敬安站在宴會一角,周圍圍了一堆人,主持人向他們介紹遊戲的細節,兩人不時說幾句話。

  夏天正在跟白敬安比劃什麽,有一刻,灰田很確定夏天想去攬住白敬安的肩膀,他們做這一類動作一向自然而然,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了。

  可夏天停了下來,隻是做了個抬起手勢,白敬安在看屏幕沒發現,夏天就這麽看了他幾秒鍾,突然低下頭,右手緊緊攥著。

  但他掩飾的動作很嫻熟,他抬手把另一個屏幕分過去,還開了個玩笑,白敬安抬頭朝他笑。

  在灰田的想象中,他應該已經破碎不堪,隻能重重冰封自己維持一點尊嚴,可是他看夏天的時候,那暖意從骨子裏透出來,萬物都會在那樣的溫暖中複蘇。

  夏天也溫柔地看著他,右手始終攥著,再沒嚐試過觸碰他。

  這一切本該糟糕透頂,這是權貴們用最惡心的方法玩弄過留下的廢墟。但灰田卻感到莫名的暖意。

  不會破碎的,有對方在,他們很完整。

  在遊戲城的宴會待了二十分鍾後,兩個殺戮秀明星馬不停蹄趕往另一個節目。

  灰田坐進車子,她做過這個動作很多次,知道怎麽保持節奏。

  “那些人有個宴會——”她朝他倆說道。

  在她說出來的那瞬間,夏天整個人都僵住了,他下意識想去抓白敬安的手臂,但還是控製住了。

  白敬安指尖動了一下,但沒去碰夏天,後者渾身緊緊繃著,他是個強大的人,但這一刻呼吸都亂了。

  “正常的那種宴會。”灰田連忙說。

  ——她不知道那是否算正常,但至少……至少不是那些。

  “因為你們現在是……‘反抗軍高層’,他們喜歡,就是……太有戲劇性了,”她說,“所以才會有邀請的。”

  她拿出邀請函,夏天接過來,散落的頭發半擋住他的麵孔。

  白敬安側頭看了他一會兒,輕輕伸手把函件拿過來,放到口袋裏,不讓他再看了。

  他的動作輕柔,沒有碰到夏天。

  兩人間的氣氛壓抑,但又很溫柔。

  車子駛入龐大浮金射擊遊戲城副樓山一般的陰影裏,兩個殺戮秀明星陷入黑暗之中,他們看上去鎮定、冷酷,又顯得瘋狂。

  灰田脫口而出道:“你們現在立刻能從上城集合一支軍隊了。”

  對麵的人抬頭看她。

  陽光再次灑下,車廂裏亮起來,所有黑暗、殘缺和悲傷之物都沐浴在光輝之下。

  “說真的,你倆真的……”她說,她努力咽下那個愚蠢的問題,“算了,當我沒問。”

  沙龍裏感覺到的空洞消失了。有些東西毫無疑問是真實的,不管權貴們怎麽說,那都是真的。

  車載屏幕中,戰神殿也是一片陽光燦爛。

  這次襲擊的死者全都進了殿中,仿佛找到了歸屬。神殿已經不再像廢墟,而是片一望無垠的戰場,有水域、廢墟和平原。

  一場亙古存在的戰爭,立於虛幻之中,卻又顯得真實無比。

  幾人很快到達了另一個節目現場。

  這本來是個小型秀,但臨時變成了超大節目,有戰神這樣的名人當然要多找存在感,抓緊時間做節目,死前能多賺一點就多賺一點。

  但他們打開門,大廳裏空空如也,剛完成一次清場。

  數千枚射燈把現場照得璀璨無比,座椅像燒著了一般反射燈光。

  小明科夫坐在沙發上,穿著件印著骷髏的黑T恤,頭發亂糟糟地別住,拿著杯果汁,看到他們進來,抬頭笑。

  他說道:“想不想玩場大的?”

  2.

  這位權貴坐在璀璨的光芒下,眼瞳一片陰冷暗沉,穿著黑色骷髏T恤,像一個年幼的死神。

  “我們說話的這會兒,九城又有一個浮空引擎完蛋了,隻是個私人花園,卻搞成眾神樂園的樣子,沒事就在‘獵殺凡人’。”小明科夫說,“浮金集團已經加強了各地浮空引擎的防禦,確保造神營銷結束前出不了大事,又能營造對抗氛圍。”

  他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說道:“他們覺得知道自己在玩弄什麽。”

  夏天和白敬安走到沙發對麵坐下,橙紅的光線籠在幾人身上,夏天說道:“怎麽玩?”

  小明科夫側了下頭,去看座席的角落。

  如非他看了一眼,根本不會有注意到那裏坐了人。那女孩蜷在大廳最角落的陰影裏,梳著兩條麻花辮,一派上城人工造就的甜美長相,一排排空蕩的座椅像要把她吞沒了。

  戰火般的光線遠遠在她瞳中燃燒,周圍無以計數閃爍的光點是縮小的顯示屏,她正一邊調集懸浮屏,一邊進行過程通訊,手指不停,調用數據熟得像在呼吸。

  “田小羅小姐,”小明科夫說,“戰神殿的管理員。”

  管理員坐在黑暗中,並不直視別人,正側頭聽什麽。接著她快速看了一眼沙發,說道:“堤蘭說‘謝了’。”

  白敬安立刻意識到她說的是誰——何定流案子真正的凶手。

  他在警局時查過,這位堤蘭小姐是現在世界上最頂尖的黑客之一,出身於防衛部,曾是刑天集團程序開發部的一員。

  大約在三年前,刑天集團總部辦公大樓中泄漏了一種叫鬼歌Ⅲ的病毒。

  那是一種加了補丁的類喪屍病毒,感染者變成喪屍不說,還會發出鬼哭一般的聲音,淒慘尖厲,宛如噩夢。浮金電視台趁機狂歡了一番。

  此事死亡人數超過兩百,其中包括意外出現在該區的幾個程序員。他們都是堤蘭小組裏的人,上城首屈一指程序病毒方麵的專家,她一手挑的。

  刑天集團對外聲稱起因是一場商業盜竊案,還把事兒栽到幾個死亡的程序員身上,並拒付賠償金。

  當時的媒體進行了一番驚悚的報道、炒作和哭天搶地之後,版麵便全數讓位給了197屆殺戮秀,這件事也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現在再看,此事結局皆大歡喜:刑天集團基因部的鬼歌Ⅲ因此得到了浮金電視台的青睞,出了大價錢購買,並在198屆殺戮秀上投入使用。199屆第二輪時,白敬安還曾見過這款病毒的影子。

  所有人都賺到了錢,刑天集團除了意外死了幾個程序員——還沒付賠償金——沒什麽大損失。

  當然了,還死了兩百多個下級保安,對這樣的大集團,這點事不值一提。

  白敬安一眼就能看出這套把戲——產品效果示範,給對方法務增加壓力以達到想要的成交價格,往死人身上潑髒水好省錢。

  在上城司空見慣,教科書般的套路。

  白敬安在沉底的視頻中看到那個戴著矽條耳環、氣勢十足的女人,她憔悴不堪,毫無形象地朝著刑天集團的CEO大叫:“你們會付出代價的!”

  那人笑起來,衣冠楚楚地和客戶走進大廳,這種威脅犯不著當真。

  堤蘭小姐站在街道上看著這棟大樓,相較來說她很渺小,但她可不是說著玩玩的。

  大部分人會就此息事寧人,把自己沉浸在酒精和迷幻藥中,假裝自己的意誌毫不重要。可總有的人偏不。

  最終堤蘭不隻找出了凶手,還找到了所有和這場屠殺有牽連的人。

  在殺死何定流之前,警方認為她至少殺過五個人了,包括那位微笑的CEO。不過她專業技巧頂尖,殺起人來同樣可怕。警方找不著證據,拘留了她一段時間,後來又放了。

  事到如今,所有的罪名都歸於了“遍布上城”的反抗軍頭上。

  當然應該是反抗軍,否則誰會有如此強大,有這樣的耐心、冷酷和破釜沉舟的決心去殺死這樣的大人物呢?

  而“反抗軍”還會繼續,白敬安很確定她不會停手。

  “不客氣。”白敬安朝田小羅說。

  “我們很樂意行這個方便。”夏天說。

  他們坐在光線之下,田小羅、堤蘭和無數人在黑暗之中。

  大廳到處都是反抗軍的logo裝飾,和反抗軍毫無關係——說真的,誰會去給暴動設計logo啊,多半是上城哪個記者弄出來的。

  但出自誰手並不重要,信念需要找到承載,知道從哪裏開始燃燒。

  “浮空城是個金錢養育的龐然大物,沒有理性,沒有良心,沒有心髒,”小明科夫說,“它隻會盲目滋長。”

  他靠在沙發上,表情像在說打怪的遊戲。

  “你毀掉任何一塊,對它都沒有意義。”小明科夫說,“但如果讓它快速膨脹,就像氣球,最後——”

  他雙手分開,越來越大。

  “嘭!”

  白敬安和夏天不久前剛剛討論過“玩場大的”這件事。

  上城背負的腐屍與幽靈堆積如山,白敬安知道,他們很快也會成為其中之一。但他們不會順從地走進地獄,死都會從那龐大的黑暗中撕下一塊,帶進焚燒爐中。

  他們討論計劃,修正方向,補充細節,計算著幾率,卻並不是活著的機會,他們沒有活著的機會。他們算的是死前能對這個地獄造成多大的破壞。

  他們會給那些雜種搞出個大動靜的。他喜歡大動靜。

  而無論如何,這次他和夏天都會在一塊兒。

  白敬安和夏天折騰了一整天,半夜才回到住的房子。

  他困得不行,洗了個澡就趴在床上爬不起來了,公司大約想在最後一段時間集中把他倆的商業價值壓榨殆盡。

  白敬安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做了個夢。

  夢到的是下城,他沒看清周圍的景色,但是很確定。

  一定是他還很年輕時的事,鋼鐵的天穹壓在頭頂,但他胸中燒著熱烈的火,這火焰讓他覺得很安全,他還那麽年輕,隨時會去做什麽大事。

  但夢裏他在和某個人接吻。

  嬉戲般的親吻,對方咬了他的舌尖,他咬回去。他們唇舌交纏,十分放鬆,有很長的時間慢慢玩這個遊戲。

  那人的唇舌帶著甜味,說不準是什麽,讓他想嚐到更多。

  他一手插進對方的長發中,揪緊,吻得更深。那人呼吸急促起來,親吻仿佛火線,把身體裏更大的火勾引出來,焚毀一切自製——

  白敬安突然意識到那甜味是什麽。

  水果糖。

  夏天!

  白敬安猛地清醒過來。

  他躺在床上,心跳很快,夢裏那種……被挑起興致的感覺還留在身上。

  他深呼吸,努力把這夢從腦袋裏掃出去,還有夢中自己驚慌後退時一瞬間看到的那張麵孔:他的戰友長發散著,嘴唇微微張開,泛著水光,眼瞳幾乎漆黑,燃燒著欲望。你會為了滿足他去做任何事,不管是毀滅世界還是別的什麽……

  夠了,他對自己說,停下來。他這輩子都不該想這個!

  隻是……他到現在也無法去回憶嘉賓秀的事,想起來就極度屈辱,怒不可遏。但他卻又再也無法忘記夏天親吻起來的感覺了……甜的,有他之前吃過的那顆桔子水果糖的味道……

  白敬安努力把這念頭甩出腦子,他不能三更半夜的回憶……這個。

  上次看到嘉賓秀廣告時,夏天差點把大屏幕給轟了,這事他沾點邊都受不了。他們必須讓那件事消失。

  隻是他大腦裏某個部分肯定曾愚蠢地想過,如果有一天夏天放鬆、愉快、真的想要,那麽親吻起來大概就是這樣。

  慵懶、舒適、放鬆,喜歡咬人,嬉戲般的親吻……

  白敬安冷著臉坐起身來,周圍很暗,上城的天陰了下來,隻有繁雜的霓虹燈在照亮黑暗的城市。

  他再一次深呼吸,起身下床。

  反正也睡不著了,不如去喝一杯。

  半夜時分,房子顯得漆黑而龐大,不過閃電造型的夜燈無處不在,照亮小塊區域。

  白敬安來到客廳,這裏有一麵牆的酒櫃,無數迷幻色彩在燈光下燃燒。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有別人。

  他轉過頭,夏天斜靠在沙發的一角,修長的腿擱桌沿上,拿著個酒瓶,正在看他。

  白敬安呆了幾秒鍾,確定自己不動聲色。他朝夏天走過去,說道:“睡不著?”

  夏天“嗯”了一聲,把酒瓶遞過去,白敬安接過來,遲疑了一下,夏天剛用它喝過酒。

  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喝了一口,酒還挺烈的。他在夏天旁邊坐下,又把酒瓶還回去。他們經常這樣傳遞酒瓶,他絕不會允許這習慣消失。

  夏天坐在旁邊,他能感到他身上散發的熱度。那人穿了件黑色的短袖T恤,非常貼身,長褲寬鬆,沒穿鞋子,頭發也沒紮,在黑暗裏像隱匿的野生動物,帶著慵懶,但性感又致命。

  白敬安移開目光,現在不行,他不能以那種目光看他。

  夏天又把酒瓶遞還回來,白敬安接過來,喝了一口。

  他們坐在沙發的兩端,傳遞酒瓶,並不說話。

  這是他們都熟悉的節奏,白敬安想,他會控製的,他總是能夠控製。

  白敬安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從那件事以後身體還未完全恢複,總是覺得疲勞。

  他迷迷糊糊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枕著夏天的腿。

  天仍黑著,他腦子一片空白……他猜自己大概喝到一半時靠到夏天肩上去了,又滑到了腿上,就這麽睡著了。

  夏天坐著沒動,任他躺在腿上……白敬安知道自己應該坐起身,說聲“抱歉”,和夏天保持距離。他不該跟他靠這麽近。

  但他不想動。

  他是個悲觀的人,也知道災難在即,可卻固執地留一點溫暖與安全。來自舊日時光中的渴望在心裏燃燒,那個他陌生又偏執,天真、熱烈、不切實際。

  正在這時,他感到夏天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

  白敬安呼吸都要停了,他努力保持平穩,讓自己仍像是在熟睡。夏天的動作非常溫柔,小心翼翼地順他的發絲。

  白敬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夏天觸碰的地方,他放緩呼吸,閉著雙眼,知道一點動靜就會把這暖意驚走。

  冰冷的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好像夏天碰的不是他的頭發,而是心裏極深的地方……這暖意如此珍貴,無法在地獄般的世界存活,隻在黑暗中燒起一點點火光。

  有一瞬間,白敬安想伸出手,抓住那隻在夢中存在的東西……微小的完美與安全,現在就在這裏,停在他的發絲上。

  隻要他動作夠快,抓住夏天的手——

  正在這時,夏天的手機響了起來。

  鈴聲輕快跳躍,夢境瞬間破碎,兩人跌回現實。

  夏天猛地收回手,好像幹壞事被抓住,他真幹壞事都沒這麽神經兮兮,整個身體都僵住了。白敬安差點罵出聲來,那猛然燒起來的惱怒簡直莫名其妙,是來自夢中舊日的自己。

  不過他還是控製住了情緒,裝成剛醒的樣子。

  夏天抬手去看手機,是條權限很高的短信,看到白敬安醒了,他不安地動了一下,朝旁邊挪了挪。

  白敬安盯著他,他低頭看手機。

  “喬格。”他說,擰起眉頭,“要我們立刻去見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