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瘋狂世界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10498
  1.

  白敬安殺了幾個追捕者,六七個吧,他不記得了。他中了兩枚麻醉彈,肋骨好像斷了幾根,又換了個地方,花費了半個小時。

  他現在在通往下城的一處維修站點中,黑暗中,無數屏幕的光芒映在他臉上,他樣子看上去很單薄,像幽暗中凝結的惡靈,想要毀滅一切。

  他正對麵的懸浮屏上標著防衛部的電子水印,屏幕發出紅光,像隻大張著的野獸之眼,抬頭寫著血淋淋的“焚滅計劃”。這年頭武器的計劃名都是動作大片的風格。

  這是防衛部擱置多年的眾多項目之一,列在“攻城項目”的細分類裏,研究的是防禦網摧毀技術。

  ——權貴們所在的地方必然有大型防禦力場,這東西是天價,但他們可不缺錢。白敬安想,他必須考慮到。

  浮金集團武器部全在研究基因變異之類能賺錢的項目,軍火商們著迷於小規模單兵武器開發,隻有快被掃到曆史塵埃裏的防衛部,會有這樣大規模攻擊性的武器計劃。

  他果然立刻找到了。

  他又去調天工閣第七服務部武器儲藏目錄,解鎖搜索程序,標記注釋標著“浮金電視台190屆殺戮秀自走炮台定製”相關的存貨。

  他做這一係列事情的時候嫻熟、精確,動作穩定,好像一身的傷口並不存在。他眼中一片不見底的陰冷,那是一雙毫無希望的眼睛,點點光芒在其中閃動和湮滅,更深處透著股想毀滅一切的狠勁兒。

  這麽多年來,白敬安沒什麽私人生活,也不會再去愛任何人,但他始終知道怎麽毀滅。

  當他離開大屠殺,回到上城空蕩蕩的房子……當他看真人秀和紀錄片,去超市采購,開車穿過城市與橋梁,看著這片繁華世界,他腦子裏想的隻有一件事:怎麽能毀掉?

  他遵紀守法,連個交通違規都沒有過,但他思考這座浮空世界的一切漏洞、弱點、武力、時機,安撫他頭腦深處隨時會吞噬靈魂的空洞。在那裏,時間永遠凝固,腐屍層層堆積,他的家鄉……沒有溫暖,沒有歸屬,死寂無光,是哀號與慟哭永不停息的地獄。

  上城的陽光下,白敬安平靜的雙瞳中,無意識反複思考的隻有一件事——如何毀掉一切?!

  他想自己並不真的想幹些什麽,也根本不可能,他是個……理智的人。

  但現在,沒有一秒的猶豫,一切黑暗的念頭迅速聚集在一起,變成了行動計劃。

  他的周圍,無數防衛部、天工閣、浮金集團武器部、私人保安公司的懸浮屏中,同時亮著的還有戰神殿頁麵。

  有史以來,上城的任何網站都沒有出現過這麽高的登錄數字。不知戰神殿是誰建的,在這種程度的刷新速度下,仍然屹立不倒。還能逃過浮金集團的媒體監控。

  那裏正在進行嘉賓秀直播,幹這事兒的權貴不隻一個人,有好幾個。

  嘉賓秀的圖像是權貴餐桌上的私人財產,禁止外傳,相關代碼一旦發現會有相當嚴厲的處罰。但這班人顯然很能幹,清理了所有的監控代碼,雖然斷斷續續,還經常會變成文字,但這種轉播在上城是從來沒有過的。

  白敬安開了過濾程序,戰神殿就在他身後,能聽到那邊嘈雜的討論,他需要知道情況,但他不能看。

  他在戰場上,得足夠冷酷才能進行清醒的判斷,他不能出一點差錯。

  五分鍾前,夏天剛剛殺了那個齊先生,大殿的評論區裏像是燒沸的一鍋湯,已經滿溢,幾乎要爆炸了。

  “我把死亡場景上傳上來了,還有兩艘船!”有人說。

  “真不敢相信到了這份兒上他還能殺人!”另一個人說。

  “隻有他能!隻有他能!我就說,他能毀滅一切,他骨子裏就燒著毀滅的火,不管他媽的是什麽權貴——”

  “我又確認了一下,齊東營確實是救不回來了……”

  “我就說,他不會屈服的,他不會死的,他是夏天啊!”

  “現實點吧,他現在麻煩大了!他不可能贏的,他自己也知道——”

  “他會逃走的,從來沒有人能困住他!”

  “你是不明白嘉賓秀是什麽地方,他不可能出去的。”有人說,“你們想知道夏天出來看到的是什麽嗎?就是這個!”

  白敬安頭也不抬地調取了那張全息圖片,他需要這個。

  籠外陽光燦爛。

  嘉賓秀的宴會場設在一座鮮花盛放的島嶼上,是一座如玉石般極其龐大的白色城堡,設計極為優雅,如同一串凝固的聖潔音符,籠住這片天堂之地。

  他們所在之地是天台一般的花園,圖像不全,目光所見是一片姹紫嫣紅,人進去像進了森林,根本看不到邊。

  花園中無數不知品種的花朵盛放,都在最嬌豔的階段,還有串串寶石般的果子。可能真的是寶石。

  天空碧藍如洗,房子腳下便是海洋,海浪單調地拍打海岸,偶爾可見點點白帆,他們竟然真給自己弄了一座海!

  一座島,沒有出口,也看不見浮空梭。

  而從外麵看,關押夏天的地方竟真的是個籠子,黃金一般,在陽光下璀璨生輝,但又是一座光照不進去的籠子。

  從外麵可以看到裏頭的每個細節,上傳圖片的人說,每位客人的麵具裏都有“深度觀賞功能”,能點擊放大想看到的部分,或是在主頁中對想要看的懲罰進行討論和投票。

  花園裏有些極為風格化的優雅雕像,每一個都和夏天有關,這就是個主題宴會。

  在明亮的陽光下,這裏卻宛如魔鬼的派對,令人毛骨悚然。

  白敬安吸了口氣,去調浮空城建設部的網站,思考著看到的一切。

  規模、位置、重量分布——

  他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感到疼痛,聽到可怕的空洞回聲。他的頭還在疼,視野變得很暗,有時他會覺得自己還在下城,在黑暗中尋找出路,再一次……再一次竭盡全力去打一場贏不了的仗。

  他又去摸索旁邊包裏的精力劑。

  小小的車廂裏,他的腳下是一堆精力劑、營養劑和治療針的空針劑瓶,簡直是個被搶劫過的藥店。

  他去翻死神Ⅲ型的激發藥劑,這東西刺激有點過頭,但他控製得了。

  他可以再撐下來一針,等找到夏天……

  找到夏天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仍不看身後。

  他能聽到那些人的交談,知道夏天離開了巨大的籠子,開了槍,似乎殺了個人。

  他又傷了三個人,搞到了另一把槍,並且不知道為什麽直接朝控製總部去了——沒人能搞清他是怎麽知道的,轉播的人說不少人嚇了一跳。簡直詭異。

  有一會兒,那些人沒有動用控製芯片,他們覺得可以逮到夏天,挫挫他的銳氣。畢竟他可是孤身一人,又在防衛森嚴的權貴大本營。

  而且這些人個個身上都有個人防禦力場,隻要能及時打開,沒人傷得了他們。

  白敬安傾聽戰神殿越來越急的討論、咒罵,聽著情況一步步變糟。

  那些人……最終啟用了懲罰芯片。

  已經勝利在望的夏天跌到了一個香檳池子裏,池子不深,但是他動不了。

  有人把他拽出來……他隻能等人把他拽出來,他是個極其強大的人,但是開了芯片,他什麽也做不了。他們就是把他變成了一個玩具。

  有人破口大罵,說齊下商那雜種在舔他身上的香檳,有人說看不下去了,說“最受不了這個”。

  白敬安聽到有人問自己去哪了,還說他肯定在想辦法來救夏天。

  另一個人說道,白敬安要是夠聰明的話,就好好藏著,他也是“嘉賓”,而沒人能從那種地方救人,連定位都定不了。

  “的確沒法定位。”他聽到一個人說,“如果你需要的話,嘉賓秀在第三衛星城南三百公裏,白敬安。”

  白敬安迅速抬手精確定位目標。

  在嘉賓秀中,那座籠子裏爬出了一條金色的“蛇”,超過兩百米,想象中一定是副妖異、恐怖又極端不自然的樣子。

  它在陽光下,像金色的溪流一般爬過石板、草叢和權貴們的腳,纏住夏天的腳踝,慢慢把他拖回籠子。

  如同展示一般,它把戰神拖行過他每一步逃出的路線,海島鮮花盛放,美酒飄香,陽光如雪一般絢爛地灑下。

  夏天一動也動不了,看著那巨大定製的籠子再次呈現於眼前,被一寸一寸地拖進去……

  白敬安無法想象那時他在想什麽。

  他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絕對不能想。

  他不能回頭。

  他的手有一會兒抖得很厲害,沒法控製,隻好又去注射鎮定劑。

  在一片炸了鍋的咒罵聲中,白敬安聽到喧鬧低下來,有人問:“那是什麽?”

  “這是‘食髓者’,上城目前用刑最高的技術了,”有人說,“直接作用於大腦——”

  白敬安的手又哆嗦了一下,他聽到有人說道:“他們不能這樣,他們……”

  那一瞬間,他聽到後麵爆發出了對上城權貴最惡毒的詛咒,有人砸了東西,有人哭了。

  而所有那些憤怒、哭泣和歇斯底裏慢慢地全都消失了,戰神殿變成一片可怕的死寂。像某種黑色的實物攫住了整個世界,燈光似乎都變得微弱,蜷在一起,他能聽到每一次呼吸的聲音,得要用盡全力才能找到空氣。

  白敬安無法控製地側耳去聽,仍然沒有任何人說話。

  最終他聽到有個人開口,說道:“他已經叫不出來了。”

  白敬安死死盯著眼前一大堆的計劃和圖紙。

  身後的寂靜仍然持續著,已經很長時間。他忍不住去看,二十分鍾了。戰神殿登錄人數是個天文數字,但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一根弦在他心中不斷緊繃,越來越緊,整個世界都在震顫,隨時會因為弦斷而崩塌。

  可他仍在規劃圖紙,手還在抖,但沒有犯任何錯誤。這是特定三座浮空引擎的設計圖及其增補細節,十分詳盡,是做工程學專用的。

  這類東西很難找到,但如果你有城市建設部的最高權限,要幹的也就是打個名字開始搜而已。

  廂型車外一片死寂,黑暗濃厚得像膠狀物,吞食一切光線。但車子裏,數百個懸浮屏在白敬安周圍聚集,讓這裏顯得繁忙而緊張。

  白敬安迅速瀏覽計劃,增補和修正一切不夠完善的。圖紙的白光在眼中燃燒,他將發起的很可能不是一場小規模襲擊,更達到近乎一場戰爭的投入標準。

  他的身後,戰神殿中仍是一片死寂,整座上城又都在這片寂靜中燃燒和沸騰。

  離白敬安最近的屏幕是戰神殿夏天的登錄主頁,頭像一欄,年輕的戰神身著帥氣正裝,笑得驕傲又燦爛。

  他金盤上的祭品在這短暫的二十分鍾裏,已堆積如山。

  白敬安站在那裏,大殿很空,光線也暗,外麵的光得很費力才能穿透厚厚的石牆,照亮一點點地方,在黑暗中顯得純淨又單薄。

  不同於恐怖的登錄人數,全息狀態下的戰神殿總像是來自人們早已遺忘的時代,從遍地骷髏的曆史中暫時在此停留。經曆過無數的絕望、瘋狂、不可饒恕,直至戰爭,未來仍將有無數的戰爭要經曆。

  而今天,戰神的火再次燒了起來。

  白敬安麵前擺放著的天文數字的武器。

  雕著防衛部標誌的銀灰短刀、浮金的銀盤、冰山私保長劍、星芒工作室的掛件、天工閣機械模型、防衛部重炮般的槍……

  大殿很暗,看不清楚,隻有微弱的陽光在武器上聚集,顯得壓抑又灰暗,像漆黑石塊下熾熱湧動的熔岩,偶爾亮起一抹妖異而充滿侵略性的紅。

  天星3號和H30衛星的直接使用權限、防衛部D係列武器庫通行權限、防衛部資料部絕密級別查詢權限、浮金集團總部監控權限、天工閣武器部的無差別解鎖權限……

  祭品已經奉上,留待戰神取用。

  白敬安盯著看,眼中全都是毀滅的色彩。

  上城高端武力的無數扇大門朝他敞開了。

  白敬安做完了所有的準備,知曉了密碼,通曉了程序功能,計算了攻擊的當量。

  下一步是離開這個地方,有些東西需要現場準備。

  神殿依然寂靜,他聽到有人哭出來。

  他僵了三秒鍾,轉頭去看。

  囚禁夏天的屋子即使從裏麵看也已完全變成了籠子,足以讓囚徒看到外麵碧空如洗,陽光燦爛。

  生鐵的刑架像是荊棘一般層層纏繞在籠子上,刑架的一部分變成了儀器,閃著紅和金色的光。

  刑架拉開夏天的身體,咬住,他線條緊緊繃著,像一碰就會斷裂。數根尖刺刺入他的頭顱,像探進了骨頭,觸碰大腦。儀器發出觸目的紅光,這上城刑求技術巔峰的怪物正在運行,向內吞噬。

  夏天張開唇,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雙眼大張著,沒有了意識,隻有純粹的痛苦。他右眼充血,耳中也不斷流出血來,那力量從裏麵粉碎了他,那曾強大充滿力量的人變成了一小塊血淋淋的殘骸,正被活活吞噬。

  他一直在哭,淚水滑下來,無法控製,已經沒了意識。

  禁錮終於鬆開,夏天直直摔下來。

  他是個一舉一動都充滿力量的人,帶著與生俱來的輕快、協調與優雅,但是倒下來時,他連最基本的保護動作都沒有了。

  他毫無動靜地倒在地上,幾條蛇爬過去,咬住他的腳踝、手臂和頸項,給他注射藥物。

  那束光仍固執地照在夏天身上,這上城權貴最肮髒進食與馴服的場麵,真的像是陽光自發的聚集,近乎聖跡。

  旁白開始說話,在用某種非常色情的虐待術語形容夏天的反應,說“夠戰神閣下反省一下了”。

  藥物十分強力,白敬安看到夏天指尖抽搐一下,用剛得到的一點點力量,慢慢蜷起身體。

  光照在夏天身上,他的眼神很安靜,隻是看著地毯,好像在透過布料看什麽遙遠的地方。

  蜂蜜一般的暖色,昨天時還坐在副座上看他,跟他形容一次爆炸,滿眼都是笑意。

  這一刻,他的雙眼空洞地張著,映著這一片金屬的牢籠和戴著麵具微笑的客人……

  夏天安靜在陽光下躺著,他的瞳孔已經擴散了。

  視頻結束。

  白敬安呆呆盯了好一會兒,那種感覺很奇怪,整個世界都開始變得虛幻和模糊,所有的光影、聲音和物質都消散了,他向著黑暗墜落下去。

  從來沒有移動過,始終在一片黑暗腐敗的地獄,世上的一切光芒都消失了,從來都隻是一片漆黑之地,不可能有光的。

  有幾秒鍾他坐在那裏,一時不知身在何方,又要幹什麽。

  他聽到上傳者匆匆說了一句:“在搶救!”

  白敬安喉嚨像有什麽堵在那裏,那是一大團很久以前就積壓在他身體裏的東西,漆黑又血淋淋的,足以毀滅他,他必須壓下去——

  他還得去找夏天,他肯定會找到他,把他帶回家,他們說好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那人說道:“救回來了,醫療組說不能再碰他了……暫停兩小時,根據恢複情況決定。”

  白敬安坐了一會兒,又摸索著去拿醫療包,抓另一支針劑。

  他需要冷靜,需要冷靜,幻覺不是第一次了,隻是用藥過度而已。他總是這樣,他的大腦靠不住,醫生說過……

  現在不是掉鏈子的時候,他必須得冷靜,必須清醒,他付不起任何一點失誤的代價——

  他手抖得很厲害,但很快控製住了。

  他打開車門,走向駕駛座,發動車子。

  汽車轉了個彎,開上公路,黑暗在身後退去,遠遠能看到前方白色的燈光。

  去找夏天。

  2.

  夏天沒有做夢。

  死後是沒有夢的,他在一片漆黑與寂靜中下落,像一團燒盡的火,一小撮灰燼,下落直到回歸徹底死寂的所在。

  但在某個時刻,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抓住了他,把他向上拽去。

  現實世界壓下來,隔著水麵,是一片熾熱瘋狂的白光,摻雜著汙濁的紅色。他聽到有人說話,說“他非得回來不可”,說這裏的人絕不會敗興而歸的,別管什麽藥,給他上就是了!

  下一刻,什麽針劑推進夏天的身體,他猛地張大眼睛,內髒燒了起來,幾乎能聽到“嗞嗞”煎熟的聲音。

  他呻吟出聲,這暴君般的力量一把把他攫出水麵,肮髒的光鋪天蓋地砸下來,燒透他的四肢百骸。他看到更遠處鳥籠金屬的弧頂。

  他聽到有人說“醒了”,有人在說“快把心率降下來”。

  夏天覺得自己是從極深黑暗的海中硬是被撈到岸上的魚,放在烈火燒灼的床上,疼得無法忍受。

  他努力想蜷起身體,卻動一下指尖都做不到,他聽到有人笑,說“又哭了”。

  一時間,他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又在什麽地方,所有的感覺隻有疼。他已經燒盡了,身體裏隻剩下層層疊疊的傷痕,全是麻木、疼痛和絕望,沒別的了,沒他們想要的了,他不該活著。

  “疼嗎,夏天?”有人問他。

  他說不出話來,用剛才得到的一點力量努力把身體蜷起來,但有人拉開他的手臂,按住,再次把他暴露在光線中。

  他又哭起來,小聲說著“放開”“疼”,那人又笑了,一針清涼些的針劑推進身體,但隻像大火中的一小杯水。

  “我要嚐嚐你,夏天,”那人接著說道,“你要是乖一點讓我嚐,我就讓你好受點,好不好?”

  夏天看不清說話的人是誰,汙濁的白色包裹了他,從皮膚滲進來,他無處可藏。

  他感到有人扣住他的下巴,有人親了他,還把舌頭伸進來。

  那是個十分下流和血腥的親吻,那人不斷咬破他的舌頭,吸吮鮮血。他試著躲開,可對方好像覺得很有趣,於是他放棄了。

  他聽到有人說:“老實了?”

  “解除禁製試試?”

  沒人說話,也沒人解除禁製。

  夏天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任那人“嚐”他。他再次看到了上方的籠頂,脖子上戴了個黑色的頸圈,還有條同樣漆黑的鐵鏈,嵌在床頭牆壁上,拉得很緊,他感到窒息。

  那個吸吮鮮血的人終於鬆開他,朝旁邊一個人說道:“我要吃他的舌頭,又甜又滑,不用煮,隻要切片,蘸上調料就行。”

  他撫摸他的頭發,像撫摸一隻動物。

  “我還要他的直腸和陰莖。”他說,“頂多三成熟,醬料才是重點,一定要有甜頭——”

  他轉頭看夏天,朝他笑。

  他長得很英俊,保養一流,穿著件金屬色的禮服,色係混亂,像塊有毒的工業廢料,點燃起來,會燒出無數雜亂瘋狂的火光。

  他俯下身,湊近夏天的耳朵。

  “別擔心,會給你新器官的。我們在裏麵加點料,有些很刺激,你想都想不到。”他說,“性奴的器官有二十六個品級,我們會給你選個最頂級的,那時你才會真正了解上城,你不知道我們可以玩些多麽……”

  他停下來,周圍聲音突然間低了兩度,然後停止。

  夏天感到那人直起身體,說道:“小明科夫先生。”

  床邊,其他幾個人低聲說道:“小明科夫先生。”

  他們讓開身體,小明科夫走過來,籠子裏的陽光好像要把他吞沒一樣,讓他身影顯得纖細又越發幽暗。

  他沒穿禮服,也沒戴麵具,隻穿了件黑色的T恤,像街邊哪個瘋跑的孩子走錯了地方。

  他站在床邊,盯著夏天現在的樣子看,夏天也看著他。

  夏天的樣子糟糕透頂,穿著件白色的襯衫,有深紅色的邊縫,扣子沒扣。橙黃的光照在他身上,他是盛在紅盤之上熟透了的祭品,他嘴唇微微張開,留著另一個人“品嚐”的痕跡,甚至沒有力量閉上。

  小明科夫轉頭看那根鏈子。

  繃得很緊,讓夏天始終處於半窒息的狀態下。

  小明科夫突然伸手抓住,用力往後扯。

  他指節泛白,死死攥著,帶著股瘋狂的味道,他肯定有什麽權限,鏈子被他扯出了好幾尺,周圍人看著他發瘋,沒一個說話。

  但鏈子很快就再也扯不出一寸了,在這十幾秒內,肯定有人對他做了權限限製。小明科夫死死拽著那東西不鬆手,固執地和那未知而巨大的力量僵持。一場沒有希望的僵持。

  夏天安靜看著他,橙黃的陽光從上方射下來,他像一團火焰燒到了盡頭,再多的燃料也沒有幫助,最後隻會留下一地的汙穢與殘渣。

  小明科夫站在光線外,仿佛永遠不會有光照在他身上,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樣子又像是會被空氣裏的一粒微塵擊碎。

  他一言不發,固執地拽著那個鏈子。

  他知道夏天想說什麽:你要是想幫忙,就給我個痛快吧。

  終於,小明科夫鬆開手,鏈子落到床上,發出金屬的撞擊聲。

  “這個,”小明科夫說,“這一切,都會有報應的。”

  沒人說話,他的聲音很單薄,帶著哽咽般的輕顫,在奢華的派對中輕易散去了。

  他慢慢抬起手,碰了碰夏天的指尖。

  夏天感到一陣冰冷的刺痛,他眼中有火光微微一閃,他意識到那是什麽,小明科夫給他了一支微型納米武器。

  這東西將停留在他的血管之中,像枚隱秘的炸彈,在需要的時候發出致命一擊。

  他隻需要等著,不用太久,他一定能等到一個機會——結束一切,再也沒有儀器能把他拉回這一堆的惡心事裏來了。

  正在這時,小明科夫突然俯下身,湊到他耳邊說道:“白敬安來了。”

  夏天張大眼睛看著他。那名字像一絲微小的火苗在體內閃了一下,他指尖輕顫,難以呼吸,仿佛又變回了一個活人,需要找回空氣。

  “你能再……再等一下嗎?”小明科夫說,“至少……”

  他沒再說下去,周圍一片寂靜,光那麽亮,空氣裏散發著酒、花和隱約一股催情的香水味,好像言語和希望都無法在這裏存活。

  不管不顧往動脈裏注射精力劑的小白,明明正逃亡中,但坐在副座上朝他笑得很滿足的小白……

  跟他玩“適合四到十二歲兒童”遊戲玩得很開心——也就是丟骰子建個帶花園的房子而已——笑得像個天真又不切實際年輕人的小白。

  他不能來這裏——

  但他當然會來,不管這是怎樣一座吃人的島,怎樣怪物的巢穴,他就是會來。他從來沒有危機感,認定了事就不回頭,直到徹底碎掉……

  這時,外麵人群中的一個聲音說道:“小明科夫先生,如果我沒記錯,您父親說你在這場嘉賓秀裏沒有任何權限,夏天可以由在座的賓客任意處置——”

  小明科夫站直身體,看著他。

  對方閉上嘴。

  小明科夫麵無表情地左右看了一下,走到一旁的桌子上去抓台燈。

  台燈和桌子是一體的,但他肯定有權限,一把把那東西撕了下來,他轉身走到說話的人跟前,朝著他腦袋砸下去。

  他這一下非常狠,那人摔倒在地,小明科夫狠狠踹向他的小腹。

  那一瞬間,一直燒灼他的憤怒變成一股邪火,他像是氣瘋了,不斷地踹下去,野蠻而且毫無形象。

  四周姿態優雅的權貴們讓開一個圈,默不作聲地看著,有些盯著杯子和地板。

  沒人發出一點聲音,隻有毆打的重擊聲和偶爾的悶哼,夏天聞到血腥和排泄物的味道彌漫開來。

  小明科夫打得夠了,看也沒看腳下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屍體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拉拉袖口,一身T恤在這動作下仿佛是什麽天價的禮服。他連呼吸都沒亂。

  一個穿著銀灰禮服的男人一直在不遠處看他發泄,這時朝他說道:“回去吧,小明科夫先生。”

  小明科夫一動不動地盯著籠子,就這麽有一分鍾,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周圍,一班人默默看著這位年輕的煞星走開,沒人議論,像一大群熄滅的灰,或是花花綠綠的塑料擺件,而地上仍不知道是不是屍體的人並不存在。

  好一會兒才有醫療隊進場,把那人抬上擔架。

  一夥權貴們繼續喝酒,有兩個開始說雷洛家的一個誰上個月突然點上燃油***了,還一邊唱《我是一隻火烈鳥》,好像真認為會變成火鳥。另一個人說是因為他連火鳥和火烈鳥的區別都沒有搞清,怎麽可能變。

  還有兩個在聊一個性奴的事,說最近簡直毫無反應,可能已經死了,但又很難確定。

  光線尖銳而汙濁,夏天感覺指尖武器的冷意,疼痛終於退了下去,潛藏在皮膚之下,等待再一次摧毀他。

  正在這時,他旁邊的權貴動了一下,似乎收到了什麽內部通訊。

  不論他聽到了什麽,整個過程都死死盯著夏天,眼中亮著駭人的光,在期待什麽血腥而肮髒的事件。

  這一刻,夏天感到了清醒過來的第一個清晰而且強烈的念頭:他要再敢把舌頭伸到他嘴裏,他非把那玩意兒咬下來不可!

  在這麻木、寒冷與空茫之中,他再次感到某種熟悉的東西,小小的、刀子般尖銳的棱角,一種從年幼時就藏在他身裏的一種不管不顧、近乎瘋狂的憎恨,弄得他自己都疼痛不已。

  他想他喜歡這種疼痛,也並不介意被它毀掉。那是他的一部分,和白敬安一樣,他們都這輩子也擺脫不了這種疼。

  “如果你在想白敬安的話,”他旁邊的人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逮到他了。”

  夏天瞪大眼睛,心髒朝著黑暗深處墜落下去,對方朝他大笑起來,帶著發自內心殘忍的興奮。

  “好吧,還沒真的逮到,我太喜歡你剛才那個表情了,墜入地獄無非如此。”那人說道,“但你不會等太久了,他就在下麵的某個地方,我們的人已經鎖定了。半個小時內,他就會來和你做伴。”

  他笑著搖搖頭。

  “我一直不相信他會回來,但你們就是——”他爆發出一陣無法控製的大笑,“這麽好的兄弟,是不是?”

  他俯下身,一隻手捏住夏天右側的乳頭,色情地擦刮,直到弄出血來。他舔了舔指尖紅色的液體,柔聲朝他說道:“他不可能出去了,夏天,他很快就會來陪你的。”

  夏天指尖冰冷,輕輕動了一下。

  懲罰芯片仍開著,他覺得這是他身體裏大量納米性醫療藥劑的作用,這兩種功能是衝突的。

  他盯著鳥籠頂的天花板,開始思考。

  白敬安來了。不管權貴們怎麽說,他肯定是有某種把握才會來的。

  他做了什麽,有何打算?接著自己能做些什麽,又怎麽才能做到呢?

  他思考所有和毀滅有關的可能性。

  等著小白。

  白敬安擰斷了一個衛兵的脖子,把屍體放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人反應挺快,刀子從他腰肋刺了進去,他為了不出聲挨了一下,血把衣服浸透了。

  他並不覺得疼,他不確定是哪個部分出了問題,也不關心。他打了針止血劑,把空針劑塞到口袋裏,繼續往前走。

  他穿了身衛兵的黑色製服,正在那座奧林匹斯山的地底深處。

  他的上方,狂歡的海島如同閃耀聖光,但那片極樂世界的地下區域中,卻布滿牢房、刑室和迷宮,在這裏,天堂般的華貴之地與腐肉的垃圾混雜一處,似乎是某種混搭特色。

  五分鍾前,保安們終於發現了他的入侵,已全麵收緊控製,分區尋找。

  白敬安解決了一波敵人,幹掉了三個,但他不記得一共殺了多少人,可能二三十個,他不關心。

  他毫不猶豫地朝更深處走去。

  上方屠殺、肢解和變異過“食物”們的肢體堆積在地下。白敬安穿過走廊,看到人類的頭顱和肢體像戰利品一樣處理了鑲在牆上,表情各異,仿佛藝術創作。他看到各種形態的性奴,嚴重變異,其中一些在彼此瘋狂捕食和殺戮,就算以殺戮秀的標準也是徹底瘋了。

  腐敗的人體死時都扣著鐵鏈,死後也帶著鏈子在地牢中腐朽。

  穿行其中,能讓人從骨頭裏結冰。

  正在這時,白敬安終端視野閃動了一下,紅色警告標記瘋狂閃動,顯示緊急提醒,區域終極捕獵網已經啟動了。

  他腳步沒停地向前。護目鏡裏閃出一大堆警告,捕獵網用的是權貴聯合權限,算是高科技下的聯合狩獵。它步步收緊,逮到他之前,沒有任何人能解除。他被徹底困在這裏了。

  白敬安冷著臉關掉,這是條絕路,他早知道的。

  但他並不害怕,他不需要退路。

  但有一刻他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上麵。

  夏天就在那雪般燦爛陽光中的某個地方。

  3.

  白敬安閃身進入一扇門,同時打碎了裏麵的攝像頭。

  下一刻,搜索小隊的腳步聲穿過走廊,有人正在說:“C701-3區監控權限重置完畢——”

  白敬安看了一下彈匣,一邊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辦。

  監控程序已經重置了,係統鎖死,網已徹底收緊,別說道路,外麵連絲縫隙都沒有了。而在抓到自己之前,抓捕網絡將不再接受任何其他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