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獵捕戰神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10522
  1.

  夏天和白敬安很容易就逃離了誘捕的街區。

  隻要你看好路線,計劃完善,城市道路四通八達,有無數種方式可以達到目的。

  他們的身後,冰山大廈毀滅的過程還未結束,不時傳來一聲爆炸,救援隊姍姍來遲,他們一向是等電視台拍個夠才出現收拾殘屍。

  “我們得再弄點武器。”白敬安說。

  夏天轉頭看他,那人白色的衣服反射光線,像一把銳不可當的劍。他那語氣可不是說“我們再加一箱火箭炮吧”,他在說更大的事。

  “我有說過嗎?”夏天說,“我真喜歡你。”

  “說過了。”白敬安說。

  車子穿過公路,上城的摩天大樓投下陰影,他們有一刻陷入其中,但接著陽光又慷慨地灑下,樓宇間隙中能看到大片藍天。

  有一會兒是上坡,讓人覺得像是在向上衝,離開地獄,朝一個明亮的地方過去。

  今天的陽光真是好極了,夏天想,讓他想起剛到上城的時候。那時一切看上去都充滿了希望。

  他們接著又討論了幾句武器的事——病毒肯定不行,權貴身上都一堆昂貴的疫苗,他們需要的是純粹的武力。雖然這些人一手遮天,但無所不能的宴會總歸在某個地方,也總有扇門,裏麵的人也終究是血肉之軀吧。

  而他們這種人任何的一點自由,都是在炮火和毀滅中尋得的。

  與此同時,白敬安轉上一條岔路,車子向下,陰影再次籠罩下來。

  “如果能結束的話,”夏天說,“我要在床上好好睡個一天。”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

  “我還要買一大堆的蛋奶酥、巧克力和蛋撻,一整天隻吃甜點。”夏天說。

  “會結束的。”白敬安說。

  公路上,兩棟大廈間的陽光一閃而過,迅速消失,光影的切割銳利而突兀。

  所有的新聞都在說冰山大廈崩塌的事。

  敬業的記者們把冰山私保的曆史翻了個底朝天,報道聳人聽聞,黑暗獵奇,收視率喜人。

  夏天剛打開《天際刀鋒》,就看到主持人興奮的表情。

  “冰山私保服務於上城幕後真正的大人物們,這座大廈經曆過數次的遷移和裝修,已矗立此地半個世紀有餘,從未受到過這樣的冒犯!”那人說道。

  “這代表著什麽呢?我們龐大、黑暗地基的一次震動嗎?第七大道的交通攝像頭拍攝下了這樣一幕——”

  畫麵切換,夏天看到他和白敬安坐在車裏看冰山大廈毀掉時的樣子,樣子簡直就是興高采烈。

  電視台截取的視角很講究,那條公路很高,視頻中道路仿佛在持續向上,沒有盡頭,直至升到天穹。

  主持人笑了,發自內心。

  “我們意圖毀滅一切的戰神閣下。”他說,“還有白林的血親,和反抗軍關係曖昧的白敬安。”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聞啊,夏天心想,白敬安是上城本地人,和反抗軍關係能曖昧到哪裏去——雖然確實曖昧。

  不過主持人並不關心這個,轉頭去采訪一個防衛部請來的嘉賓。

  “你有沒有想過,對夏天來說,世界就是一座監牢。那麽,戰神閣下的火光是否會是一條引信呢?連著一座巨大、足以毀掉他鐐銬的炸藥庫?”嘉賓說。目光灼灼,跟主持人兩個表情都認真又亢奮,像是反抗軍的宣傳部骨幹。

  “說到監牢,”主持人說,“我們不得不提一下最近甚囂塵上的嘉賓秀傳聞——”

  夏天聽他倆對嘉賓秀進行了一番聳人聽聞的介紹,大概是說,這個秀的確是存在的,變態、反人類和非人類們通過這種秀取樂,我們誰也別以為自己是安全的,以及諸多的獵奇細節。

  夏天心煩地關掉,他不用知道更多了。

  白敬安開著車子,又轉過一個岔道,繼續向下。

  他沒用自動駕駛,以免導航上顯示目的地,讓滿城的獵手們進行行程分析。

  這些數據是無所不在的羅網,滲透在天空、地麵和每次呼吸裏,上城就是一個天羅地網的世界。

  夏天轉頭去看道路空隙中的天空,屬於上城的湛藍閃了一下便消失了,灰色的建築板壓下來。

  周圍光線更暗,日光燈亮起來,公路徹底把車子吞入其中。

  淩晨時夏天和白敬安討論了一下,決定去下城。

  兩地之間的車站不多,但有不少維修通道,以他倆的能力下去不會太難。

  下麵沒有衛星監控,上城的勢力蔓延也稍有阻滯……這的確是個無處可逃的世界,但他們隻需要逃兩到三天的時間,如果你夠聰明,專業技能過關又不怕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夏天坐在副座上,校準棉花糖功能,以備突發情況。

  當回憶起家鄉,他感到一絲想念——真不敢相信有天會這麽想。雖然那兒不見天日,什麽都在腐敗,到處有人死。

  但那裏有規矩,你照規矩來,就有機會活下來。上城你照規矩來,隻會死得更快,不過值得欣慰的是,你給權貴們提供了十足的樂趣。

  一輛跑車反向掠過,轉上離去的岔路口,遠遠能看到前方的車尾燈,接著車子上行離開。

  白敬安調了一下攝像頭視野,夏天握緊槍柄,說道:“怎麽了?”

  交通攝像頭中,前方三公裏外的一處岔道正在圍起路障,白敬安掃了一眼,沒有再向下,在一個岔路口轉了個彎,駛離這條線路。

  黑色的廂型車仿佛一隻受驚的鳥,一點點蛛絲馬跡就便會迅速消失。

  與此同時,夏天查看了一下公路係統的官網,確定是否真的是意外。

  網上的確有信息,說前方的三岔路口發生了一起連環車禍,死亡七人。

  倒不奇怪,上城的車子雖是自動駕駛,道路也四通八達,還有中央電腦調控,但出行從沒有變得比較安全。這地方充滿了災難,人類跟關在籠子裏的動物一樣發瘋,四處攻擊別人和自己,到處都是車禍、謀殺和大樓坍塌。

  但是……

  “哪裏不對。”夏天說。

  白敬安死死盯著外麵,還在城內高速,但三分鍾內沒有見到一輛車了。

  他又一個急轉,朝城中心開過去。

  正在這時,一大片明媚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

  夏天怔了一下,抬頭看天,罵了一句。

  白敬安冷冷盯著前方,他們處於下方公路,但現在卻正沐浴在上城無所不在的陽光之下。

  他們上方,磁懸浮公路正在撤離。

  上城的公路係統由中央電腦調控,不時會有道路的對接、更改和換道,以求達到最優出行結果。

  不過上城公路規劃精密,更改路線工程不小,並不常見,更別提這麽大規模變線了。

  夏天和白敬安目瞪口呆地看著上城穩定龐大的公路緩慢移動,沙塵、釘子和廣告牌劈裏啪啦地落下,城市仿佛一隻蟄伏已久的怪獸,饑餓不堪地蘇醒過來。

  “我靠……”夏天說。

  那是條十六道寬的主路,一座龐然大物,就這麽輕易退去,顯得極度瘋狂。

  白敬安惡狠狠看著這一幕,迅速點開操作屏,禁用了所有操作安全程序——就是那種在車禍的最後一秒能救你一命的東西。

  在上城,這樣開車的人純粹是腦子有問題,不過對於他們來說,這是生活常態。

  夏天轉頭看他,說道:“希望你車技還行。”

  白敬安斜了他一眼,同時猛打方向盤,廂型車衝出了移動的車道,直接從公路橋上掉了下去。

  落下的那一刻,白敬安啟動了反重力引擎,直直落到下方的公路上,啟動時的熱量把公路旁的廣告牌燒焦了一大片。在車子懸停的一瞬間,他又立刻切換回懸浮功能,整個過程做得行雲流水,是飆慣了車的人。

  他停也不停,車子急速向下衝去,而在這一刻,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

  建成以來,上城高速從未這樣大規模地移動過,轉眼之間,揚起的粉塵把空氣染得一片汙濁。

  夏天看向遠方,灰白的煙霧中,幾十條灰暗的道路像觸手一般迅速移動,路畔彩色的全息廣告淩亂地閃動,把粉塵染成噩夢般雜亂不堪的色彩,日光燈在陽光下空洞地照亮。

  身後,幾輛裝甲車無聲地跟了上來,已等待多時。

  夏天突然想,如果他們真去了下城,那些人會不會就是開走那千百年來伏在他們頭頂的巨城,隻為把他倆挖出來,放到宴會上?

  他感到一陣戰栗,周圍很安靜,那龐然大物移動悄無聲息,仿佛恭順的仆人。但他能感覺到緊貼在他後頸的怒火,來自某種無法想象的巨大事物。

  籠在冰山大廈的廢墟、混亂移動的整個上城高速之後的怪物,碩大無朋,來自地獄深處,因為貪婪而吃得太多,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無節製地膨脹,漆黑扭曲的軀體罩住整個世界,永恒地處於饑餓之中。

  而且絕對氣瘋了,他在惹人生氣方麵果然一直很有天賦。

  他們的前方,停了三排黑色的廂型車,加厚了裝甲,如同戰車。

  旁邊有兩條並行的公路如航母一樣向兩人靠近,上方立著層層疊疊的車、路障和獵手。

  在實時衛星圖像中,夏天能清楚地看到上方匯聚過來的浮空梭,整片向日區的公路全部戒嚴了。

  在更遠的地方,那些人不計成本地布置了更多的獵手,更多的車、武器和路障嚴陣以待。

  人們被驅趕回家,改道讓行。他們沒有聽到任何風聲,是因為權貴們直接征用了整個城市的中央電腦,它不再操心通行與效率,而把抓捕他倆排在了任務的第一位。

  主城氣候溫暖,高樓鱗次櫛比,是片繁華之地,但這一刻,他們周圍隻有一片讓人骨子裏發寒的陽光與空曠。

  這不再是遊戲了。

  白敬安想,他是知道的,不是嗎?

  這一刻,一切的粉飾消失了,沒什麽“自由逃亡”或“竭盡所能”,權貴們踩碎了規則,之後的麵孔是赤裸的貪婪。

  這是他們的遊戲,觀眾的樂趣是唯一規則,那些人想要什麽,最終,就非得得到什麽不可。

  白敬安不知自己為什麽曾抱有希望,和夏天討論計劃,拚命地逃亡。他早就明白,這是屬於魔鬼的世界,一切的逃脫與夢想都是徒勞的。

  他看了一眼夏天,那人調好了火箭炮,朝他笑。和很多次他朝他笑時一樣,沒有絲毫陰霾。

  人們說他的笑如同陽光與戰火,撕裂黑暗。但是白敬安知道,那同樣也是冷酷、決絕和毫無轉圜餘地的笑,是會瞬間燃盡的火,從不準備在黑暗中久留。

  可他無法不去希望,不去徒勞地追求那點光亮。

  這麽多年了,他還是朝著那點不切實際的光過去了,即使知道是死路,他已無法回頭。

  他看了一眼後視鏡,他們無處可退,而兩側的公路已經嚴陣以待,隻待停穩,便能一擁而上。

  這才不是什麽秀,這是傾盡全部資源的圍獵。

  他麵無表情地把馬力開到最大,朝前方撞了過去。

  2.

  他們的車子斜著撞上裝甲車,落入下麵一層公路。

  白敬安穩住車身,但與此同時,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露出光禿禿的空間。

  而他們下麵,公路幾乎撤空了,主城的繁華區變成了一片無比巨大的空洞,剩下的平台上停滿了裝甲車和全副武裝的私軍。

  在落下的這一會兒時間,夏天抓著恒星火箭炮站起身,掀起車子的頂篷,把那東西架在車頂上。

  他拿出口袋裏配套的螺絲,焊了個臨時炮台。效率一流,不過花了半分鍾。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能看到更遠處移動和銜接的公路,在塵霧中是一條條巨大幽暗的影子,空洞越來越大,像傳染病一般蔓延。

  這一會兒時間,周圍已密密麻麻圍滿了車,更遠的地方壓根沒了路,整片空間都封閉和截斷了。

  白敬安踩下油門,不管不顧地又向前衝去。

  他開得很瘋,夏天迅速朝前方的裝甲車陣射擊了三次,中間幾乎沒有停頓,每一個落點都計算精確。

  下一秒鍾,白敬安的車子就撞了上去,仿佛衝進一片火海。

  粉絲送的廂型車比起權貴的高級貨差多了,但他衝得力量十足,毫不讓步,而且角度一流,把擋住的車子斜著撞開了。

  沒有了遮擋,高空之中狂風呼嘯,撕裂著火焰和公路,所有人都立於深淵之上。

  白敬安硬是衝出了一百碼,瞪著前方,那雙總是不動聲色的眼中燒著一股戾氣。夏天很少見他這樣。

  他們的周圍,在繁華的浮空城中,城市輕易呈現出一座深淵,文明的假象褪去了,變成一座夢魘舞台。

  那一刻,夏天突然意識到,不管他們有怎樣的技術和能力,又多麽渴望活下去,都是衝不出這個地方的。

  前方堵死了,白敬安再次衝出公路。

  反重力引擎早掛了,而下方也沒有了任何公路接住他們,隻剩一片空洞。正在這時,一條公路斜著延伸過來,穩穩地停在他們下方。

  車子狼狽地停穩,白敬安把方向盤打回,朝前衝去。

  夏天看著那條道路隱隱浮現在墜落盡頭,不知白敬安是否和他一樣覺得骨頭裏發冷。這麽長時間,即使他們造成了這麽巨大的破壞,那些人用的仍是強力麻醉彈,從沒用過致命武器。

  這一定得是上麵強力和反複下達的命令,才能起到的效果。

  他不知怎的想起下城時在浮金電視台征用合同上簽字的事。

  當時那些人把他鎖在一把破爛的折疊椅上,還撕了他唯一的襯衫——他姐給他買的——因為負責的浮金員工說要“驗下貨”。

  他說,夏天的“成色”會寫到評估報告裏,決定他到了上麵後得到的資源傾斜和死亡方式。

  夏天盯著丟到地上的襯衫發呆,上麵都是血,還被踩了好幾腳,他心想找回來不知道還能不能穿了。

  這時,那人在髒汙的金屬桌上丟了張合同,讓他簽。

  夏天傷得太重,費了半天勁也沒把名字簽上去,老他媽提示“無效簽名”。那人不耐煩地抓住他的手按了個手印。

  平板提示順利通過,那員工朝夏天點點頭,說道:“歡迎入場。”

  蘭森“但他是我的!”的所有權爭論沒有成功,一臉不爽地靠牆站著,朝那浮金員工說道:“他會怎麽樣?”

  “死在殺戮秀上。”那人說。

  他抬起夏天的下巴,看他的麵孔,也讓他的身體更多地在燈光下展露出來。他說道:“應該會死得很好看。”

  夏天覺得這是很嚴重的侮辱,但沒力氣反抗,並且已經習慣了。他心想,也沒什麽,不就是拴條鏈子,到陽光底下打打殺殺給有錢人看嘛。

  但隨著他在上城這座噩夢般的牢籠越走越深,他突然開始懷念那單純死亡的前景。

  現在他知道,上城的眾神們想要品嚐、吞食和吸吮殆盡的,並不僅僅是生命。

  ——事情搞成這樣後,如果他倆慘死當場,上城的權貴們應該感到滿意。但那些人不想讓他們死。

  他們也不介意自己死多少人,就是要活著逮到他倆。

  他們的身周,城市深淵反射空洞的天空,這麽點兒車子和人渺小無謂,沒什麽填得平這巨大的虛空。

  夏天吸了口氣,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拮抗劑並不完全管用。

  白敬安在他身邊,還在計算通路,翻找火箭炮的彈匣,偏執又不顧一切。一個悲傷的人,經曆過任何世上最可怕的事。

  他是最棒的戰術規劃,頂尖的戰士,也是最優秀的反抗軍,那麽努力地想讓事情好起來。

  夏天拍拍他的炮台,動作溫柔眷戀。

  他回到副座上,扯下車子前麵的隱形攝像頭,在手裏碾碎,把殘骸丟到車子外麵去。

  他又拽掉後座上那個,一樣毀棄丟掉。沒必要裝什麽正常和睦,這隻是一場他媽的秀了。

  白敬安轉頭看他,雙手抓著方向盤,指節泛白。

  夏天心平氣和地朝他說道:“我們出不去了。”

  “不行。”白敬安說。

  夏天繼續說下去。

  “我來開車,製造一些大的爆炸,你找個機會下車,你身上也沒這個……”

  他指了指自己的後頸。

  “他們會跟著我,你找個機會,順一輛他們的車逃走。”他說,“你的身手——”

  “不行!”

  “講道理,小白,”夏天說,“我們沒必要兩個人都搭進去。”

  白敬安瞪著他,這一刻,他眼中的戾氣不再是一閃而過,離得這麽近,清晰而驚人,他像隻走投無路的困獸,隨時會崩潰。

  夏天可以看到他那一刻的念頭——想不惜一切代價往外衝,不管以後的事,死掉或是被這暴虐的力量再從死亡的邊緣拽回來都不管,他必須和他在一塊兒。他絕不會再承受一次,他不可能承受再一次了!

  “你先走,可以來救我。”夏天說。

  白敬安看他的樣子像在看個騙子,在關鍵時刻,一本正經地說愚蠢又絕不可相信的東西。

  “我知道機會不大,但總歸會有一點的。”夏天說道,“宴會……肯定在什麽地方,我們有個衛星監控權限,還有路障通行權,你可以找到我——”

  他停了一下,後麵不知道怎麽說,隻好朝他笑。

  白敬安死死盯著他,前方的車子移動,想在他們停下來這一會兒時間組成一個臨時路障,白敬安突然發動引擎,朝前衝過去。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夏天說。

  車子猛烈地撞擊,擦著將要合攏的裝甲車衝出去,在空中旋轉了一圈,又狼狽地落下。場麵混亂不堪,裝甲車們迅速堵死兩側的道路。

  天上,浮空梭擋住了陽光,光線越來越暗,飛梭間隙中明亮的光線投下來,一閃之後便消失了。

  夏天知道白敬安早就判斷出了局勢,看到了那條出路,但是沒說。他不接受。

  白敬安還想再往前衝,正在這時,前方一條灰色的高速公路緩緩立起,擋住前路。幽暗深處,更多的道路層層升起,仿佛巨嘴正在合攏。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條公路斷裂了,殘屍落下,大地震動。

  中央電腦不可能進行這種操作,這是核心代碼的手工直接授權。

  灰色的公路亮著各色廣告的燈光圍過來,一時之間,他們陷入了夜色之中,夏天看到一個巨大的色情廣告一閃而過,籠子和項圈清晰可見,背景一片酒紅色。

  他心想,這真是一個肮髒透頂的地方。

  “小白!”夏天說。

  “我會去找你的。”白敬安說。

  夏天朝他笑得溫柔又燦爛,像能撕裂一切汙濁的光。

  “嗯,”他說,“我等你。”

  整個程序並不複雜,隻是驚險而已。

  在一會兒時間裏,周圍更暗了,隻有火的光,讓人想到下城……不,比下城更暗。燈火熄了,大概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純粹的噩夢世界了。

  夏天弄出了不小的動靜,他一向都是能弄出大動靜的那種人,他們車裏不缺炸彈,而爆炸和火焰總是能製造足夠的騷動。

  在一片火光與被全息廣告染得亂七八糟的黑暗中,白敬安無聲無息地下了車,藏在一處龐大的房屋裝修廣告牌後麵。

  在之後的某個時間,他會擰斷某輛車中獵手的脖子,藏起屍體,黑進係統,悄悄脫離戰場。

  他有這樣的能力,而夏天要做的就是搞出夠大的排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擅長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白敬安下車前,夏天對他說:“小白。”

  白敬安轉頭看他。

  “要真是不行,”夏天說,“就算了吧。別來了。”

  那人死死盯著他,好像他說了什麽罪大惡極的話。

  夏天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白敬安看他的眼神的。

  火光照亮他的麵孔,如血一般……破碎不堪、失去一切的白敬安,被這個世界逼到了最角落,像把殘破的利刃,隨時會碎裂,但仍沾著敵人的血,不惜一切地想去守護什麽。

  他應該曾是個光芒四射、無所畏懼的人,但這一刻,他看他的眼神如此脆弱,帶著恐懼,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也沒有開口。

  夏天知道他想說什麽,白敬安想對他說,等他再見到他時……他能不能不要死掉。

  能不能活著,跟他回家?

  夏天第一次見白敬安時就對這人感到好奇。

  他撩撥他,找他的麻煩,進入他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麽,可能一個人來到上城很害怕,就是想交個朋友吧。

  可那人好不容易從過去的黑暗中走出來一點,找到對生活的眷戀,會朝著他高興地笑了……自己卻要離開。真是太過分了。

  他早該知道的,不是嗎?這年頭一個朋友也不該交,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會找到你的!”白敬安說。

  “嗯。”夏天說。

  白敬安抓住車門,夏天又說道:“小白。”

  白敬安轉頭看他,夏天靠過去,用力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覺得白敬安在發抖,需要一個擁抱。

  但是說不準,也許在發抖的是他自己。

  夏天挪到駕駛座上,看著前方夢魘一般扭曲的道路。

  他快速過了一遍自己的計劃,一邊拿起副座上的手雷。

  他從未這樣相信過別人會為他做什麽事,戰友間任何的逃避、拋棄和背叛都司空見慣,他對人家也沒好到哪裏去。世道如此。

  但他非常確定,白敬安會不惜代價來找他的。

  即使那是不切實際的。

  他開著車子向前衝去,火光衝天,前麵沒有道路,也沒有任何可以後退的地方。真是個無處可去的世界。

  但小白還有一條路,至少今天,他的朋友不會被捕獲、玩弄或摧毀。

  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睡一覺,想吃很多甜點,還想躺在房頂上曬一會兒太陽……

  夏天踩下油門,車子疾衝出去,噩夢般扭曲與空洞的牢籠撲麵而來,他冷靜地計算角度,思考那個能造成最大破壞的計劃——

  這是他所有能做的了。

  3.

  白敬安在夏天製造的一片混亂中脫離了戰場。

  他找到一輛殘損的車子,拉開車門,擰斷了駕駛員的脖子,又一槍爆了副座槍手的頭,坐進駕駛座中。

  他駛離公路,在穿過一個餐廳的廣告牌時,一旁車道的人看到了他,白敬安開了兩槍,殺了他和駕駛員。他做這一切時麵無表情,眼中結透了冰,沒有一絲光線。

  他的行動在夏天製造的大動靜下沒人發現,此時獵捕方行動有序,戰術頻道中命令不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捕殺那血淋淋的戰神身上。

  白敬安把車子開到戰場東側,最近的建築是浮金集團的一座玩具城,色彩誇張而明豔,像棟糖果做的大廈。

  他進入路障,黑入門禁,順著車道向下,二十層左右會有一條通往下方公路的走廊。

  有一會兒,鮮豔與甜美的色彩包裹了他,四處可見麵帶笑容的卡通模型。因為追獵,本地人員早已清空,無數張臉帶著迫切的笑容朝向虛空,整棟樓如同一個空洞洞急待滿足的胃。

  搶來的裝甲車裏,能聽到戰術語言交錯的內部通訊,語氣裏透著股血淋淋的興奮,都在說著如何困住夏天,怎麽在不殺死他的情況下逮到他。這是一場慶典般的圍獵。

  最後時,夏天如同自己所說,搞出了很大的動靜。

  他無差別炸掉了周圍大片的公路和裝甲車。他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硬是往前衝。

  最後的時刻,道路合攏,無數巨大灰色的牙齒吞噬獵物,樣子一點也不像公路,而是某種城市變異出來的觸手或是尖牙。

  接著,白敬安看到夏天所在的地方發生一係列巨大的爆炸,尖牙碎裂了,砸落下去擊碎下方的公路,夏天的車子在一片火光中向前衝。

  獵手們的內部通訊頻道亂成一團,有人在叫:“他瘋了嗎!”

  “前麵什麽都沒有了!”

  “再重複一遍,一定要活捉——”

  “我操,他想幹嘛!”

  離得很遠,但白敬安覺得自己看到了夏天的樣子。

  他傷得很重,剛才的撞擊中,一根大橋的鋼筋穿過引擎刺進了他的腰腹之中,那是一處致命傷,車子裏到處是血。但是這時,沒有人抓著說他需要打止血針了。他死死盯著前方,好像傷口並不存在,而他隻靠眼中的光芒……和將焚毀他的希望去堅持。

  白敬安聽到內部通訊裏有人叫:“他不知道那是絕路嗎——”

  他知道,白敬安想,可他毫不猶豫,隻是把車子往絕路開。那一瞬間,殘破不堪的車子衝出淩亂灰色的獠牙,衝入深淵與陽光之中,仿佛能飛起來一樣。

  但接著上方巨大的浮空梭動了。

  那漆黑的龐然大物中,投下神跡一般的牽引光束,把車子固定在空中,像是一個孤零零的標本。

  那輛廂型車完全摧毀了,在這片胃一般的深淵中變成了一團垃圾。

  昨天晚上,白敬安躺在那輛車子裏,他倆吃東西和討論下一步該怎麽辦,那兒好像個家一樣安全和永恒。但是這一刻,它看上去渺小又殘破,什麽也保護不了。

  最後的時刻候,白敬安希望夏天失去了意識。但他多半還醒著,在車子裏動不了,看著自己慢慢上升,無可阻止地被上方的龐然大物吞沒。

  白敬安站在玩具大樓二十層的大廳裏,死死盯著浮空梭把夏天的車子吞入其中的場景……入口合攏,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搶了車,打開戰術頻道時才知道,冰山的人管這次行動叫“獵捕戰神”,言辭之間透著股血腥的亢奮感,仿佛在打一款暴力的遊戲。

  他們創造出一個神,然後毀滅。

  但夏天隻是一個從下城來的年輕人而已,失去了家人,被虐待和折磨,當地長官又為了仕途把他賣到浮金集團。

  可是現在,他隻是這個世界圍追堵截的獵物,走投無路,他們在他身上找樂子,再把他摧毀殆盡。

  白敬安看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穿著剛從屍體身上扒下來的黑色製服,一點也不像他,像個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惡靈。

  火光映在他眼中,那裏是一片永遠凝固在了大屠殺黑暗中的世界,流著血,燒著火,仇恨滿溢,卻又如冰封一般。

  規模龐大的狩獵取得了勝利,他們抓住了戰神,主菜將要上桌。

  這貪婪、惡心、該徹底焚毀的地獄和垃圾場!

  白敬安發現自己在發抖,頭疼得厲害,但他沒管,隻是吸了口氣,轉身回到車中。

  戰術頻道中有人在大喊大叫,那些人已經發現自己不在了,都在找他。

  他麵無表情地調取衛星圖像,把目標鎖在帶走夏天的浮空梭上,思考計劃的每一步。計劃血腥而且絕對是瘋了,幾乎是不可能的。畢竟吞噬夏天的不是隨便什麽人,而是……這世界食物鏈最高層的眾神們。

  白敬安發動車子,離開玩具城,手很穩。

  在他頭腦黑暗的深處,那個困在無數腐屍中的人以一種瘋狂而陰冷的語氣說道:“我不管。”

  他不管會造成什麽結果,或是死多少人,他要把夏天找回來。

  不惜一切代價!

  夏天確定自己不會活太久,他家裏人也都這麽想——除了迪迪,她還沒度過對英雄的幻想時期。

  他姐對他的精神狀態很擔心,覺得他總有一天會追著他幻想出來的有尊嚴的生活一去不回。最後連屍體都進了別人的肚子,再也找不到了。

  他向她保證自己會竭盡全力活下來,但她一點也不信任他。

  現在,她也已經死去很久了。

  夏天謹守了承諾,他盡了全力,不過她的不信任是對的,他不斷地惹是生非,他的敵人就是敵人,即使那是整個世界,它依然是敵人。

  恍惚中,夏天感到無數人圍在他四周,有人在大喊大叫,說他非得活著不可,還有人給他注射了什麽——新型的納米醫療藥物?

  浮空梭經過幾次匯合與交接,平穩下來。有一會兒,他能感到醫生都退去了,另一些人從陰影深處走出來,圍在他四周,盯著他看。

  他張不開眼睛,動一下都不行,他聽到有人笑了一聲,輕快惡意。

  “夠費勁的。”那人說。

  半睡半醒之中,夏天感到有人觸碰了他,某個人……撫摸他的頭發,手指深深插進發根,仿佛根根尖牙一般咬噬和享受。他心裏的某一部分感到恐懼,拚命想要躲藏起來,可是什麽也做不了。

  有誰把他的頭發攏起來,露出後頸,一個聲音說:“得拴條再結實點的鏈子。”

  夏天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感覺像在朝著顛倒的深淵墜落。

  在某個時刻,他感到一陣疼痛,有什麽東西探了進來,仿佛……有隻什麽怪物的舌頭從他後頸探入,吸吮腦漿。

  一時間,黑暗變成了無以計數濃豔的色彩,帶著足以噬人的斑斕,世界化為一鍋迷幻的湯,無意義地沸騰著,無休無止,把他分而食之。

  他聽到自己的呻吟,很陌生,像小動物無助的嗚咽。

  他努力想把聲音吞回去,那尖牙般的手撫摸他的頭發,說道:“乖孩子。”

  夏天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很大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