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傷口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5650
  1.

  白敬安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夢裏他們脫離了危險,在什麽地方停車休整。周圍沒有攝像頭,很安全,他的傷口已經包紮完畢,夏天也帶著點傷,但總體很健康。

  夏天朝他說道:“你不要命了吧!”

  他說道:“我活著呢。”

  “差點就死了。”

  “不會死的。”

  夏天瞪著他,白敬安不知道說什麽,他心想,他傷心了。真糟糕。

  就是這個時候,白敬安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身體仍在向下墜落,速度緩了一些,但藥效仍未過去。他閉著雙眼,周圍一片黑暗,他不知道這片黑色之後是什麽。

  他看著這個夢,他和夏天坐在千瘡百孔的車上說話,陽光斜著照下來,把那人的幾綹頭發曬成了棕色,看上去很暖和。

  他伸出手,把他一綹垂下來的頭發別到耳後。

  “我們沒事了。”他說。

  “嗯。”夏天說。

  “你說了會把咱們帶出來的。”

  “嗯,咱們都好好的。”

  “如果出不來,反正我們也在一塊兒。”

  他們在一條街道旁邊,轉角還有家甜品店,正在做節日促銷,紅色的彩紙做成很多糖果的樣子。街上很熱鬧,但聲音傳不過來,他們很安全。

  另一個他遠遠看著這陽光下的場麵,麵無表情,靈魂的一部分冰冷而寂靜,底色漆黑。

  他不想醒過來。他不知道張開眼睛看到的會是什麽。

  從來沒有好事。這世界就是個地獄,燒著欲望的垃圾堆,沒有希望。在這裏,一切的美好之物都隻是用來毀滅的!

  夢裏,夏天說他餓了,不如先去找點東西吃。

  自己說道:“想吃什麽?”

  “豆沙派,”夏天說,“還要水果蛋糕——”

  白敬安知道他必須醒過來。

  他在嘉賓秀裏,沒有時間去睡覺和做夢,聽夏天說他想吃什麽。雖然他非常想聽完,然後他們可以到旁邊的商店去買,他能看到明亮櫥窗裏的甜品,似乎很好吃——

  當蘇醒的念頭升起,夢裏的陽光便無可阻止地沉了下去,像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從他的世界裏遠去,橙黃色的光躍了一下,便熄滅了。

  疼痛湧進身體,空氣潮濕還有股發黴的味道,他回到了現實世界。

  白敬安張開雙眼,先是看到一片深灰色的車頂。

  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輛加長廂型車展開的後座上,傷口處理過了,身上蓋了條軟和的毯子,車裏亮著橘黃色的光。

  然後他看到了夏天。

  那人坐在臨時床鋪旁邊,斜靠著車廂,正在看他。

  他不知從哪弄了件淺色的T恤,上麵還印著個卡通的爆炸效果圖案。他外麵套了件牛仔外套,頭發紮得很隨便,像個街邊的小混混。白敬安覺得比起讚助商們天價的正裝來,這樣倒是更適合他。

  因為一直靠著車廂,那人臉上壓了道印子,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看到他醒了,夏天朝他露出一個笑容,像車子裏亮起的一簇火光,把潮濕、疼痛和無望都照得亮起來。

  夏天的傷處理過了,不過很潦草,白敬安覺得要重新包紮。

  “你睡了六個小時。”夏天說。

  有一會兒,白敬安不確定是否依然在做夢,夢中有些東西非常真實。

  他想坐起身來,但一陣頭暈目眩,疼痛像潮水一樣湧上來,這下感覺真實了。夏天把他按回床上。

  “躺著。”他說。

  “我們在哪?”白敬安說。

  “地下高速一個廢棄的休息區。”夏天說。

  他朝他露出的笑容又大了些,說道:“沒有攝像頭。”

  照夏天的說法,他衝出去時路障出了點問題,合攏時間誤差有兩秒左右,足夠他們衝出那片地獄了。

  他一路換了四輛車,還用了第三輪休戰期時小明科夫分享的一個程序,叫“隱形衣”,能阻止攝像頭信息檢索上傳,是山頂眾神們的核心產品之一。這孩子跟不要錢似的四處發。

  畢竟,再高級的攝像頭,也沒有神勇到能在他們飆車時自帶引擎跟蹤的地步,無所不能的信息查詢和追蹤才是主辦方定位他們的關鍵。

  “我在進地下高速的時候,看到一輛‘紅色颶風’停在狩獵俱樂部旁邊,引擎啟動著,裏麵沒人,簡直就是不偷白不偷。”夏天說,“下高速時我準備再弄一輛,車主看到我——”

  他用有點詭異的語調說:“高興地直接把車子權限轉移給我了,給了我三百塊錢,說可惜口袋裏就這麽點現金了。後麵兩輛都是這樣。”

  他從口袋裏拿了一疊鈔票,說道:“我收到好多現金。”

  白敬安接過錢,點了一下,確實不少。夏天繼續說道:“我碰上這輛車的車主時,她剛買了水果蛋糕和豆沙派,也一起送我了。”

  白敬安打量這輛車,裝修低調大氣,價格不菲。他不太確定這個情況是如何發生的——大概他笑得很好看,她就把車給他了?

  他很懷疑自己是當時聞到了食物的香味,所以才做了夢。

  正在這時,夏天側身從前座拖過來一個印著卡通草莓的打包袋,朝他說道:“吃嗎?”

  白敬安慢吞吞地坐起身。

  他沒穿上衣,身上有治愈繃帶,夏天弄的,很專業。車內暖色的光線照著他身上交錯的傷口。

  無以計數的舊傷。來自他黑暗慘烈的過去,仿佛曾完全撕裂了他的身體。

  這是具戰士的身體,也是一具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軀體,時隔多年,滿不在乎在燈光下展露。

  夏天想起自己把他從裝甲車上抱下來時的樣子,那人毫無反應,顯得十分脆弱,像一小團隨時會熄的火。

  但他不會熄掉的,他這麽固執,經曆過最可怕的絕望與廝殺,骨子裏有著如此強大的力量。

  夏天遞了杯熱果汁給他,白敬安接過來,手還在發抖,不過藥效已經消退,他慢慢啜著熱飲,補充能量。

  夏天用“棉花糖”嫻熟地分蛋糕,一邊說道:“還有一件事。”

  他把白敬安的那部分遞過去,繼續說道:“我出來時他們的路障出了點問題,但並不是故障。”

  白敬安轉頭看他,夏天收了刀子,把戰神殿的主頁打開,說道:“你看這個。”

  白敬安發現他用的是戰神主ID,並未經由燃燒著“永不放棄希望”銘文的大門進入神殿,視角從空中俯衝落下,帶著赤紅火焰的視覺效果,像整個宇宙從身周掠過,化為戰神身後猩紅的披風。

  獻祭的映空湖轉眼已到跟前。

  “我收到了一些……祭品。”上城的新戰神說道,全息屏上,神明的視角浮在沉滿骸骨的水域之上,仿佛死亡領域的統禦者。

  “隻有戰神權限能夠查看。”他說。

  白敬安點開祭品功能,看了一眼,差點把杯子裏的飲料灑了。

  他和夏天上次來這裏時,隻看到無止境的骸骨,人們狂熱地把血腥與死亡堆呈於此。

  但現在,信徒們獻上了新的祭品。

  白敬安瞪著眼前數據,在全息圖像下,放於金盤之上的是“冰山私人保安公司”——就是追捕他們那個公司,同時服務於五六家大型權貴俱樂部——的安保私人權限代碼,他們的武器承包商H、T係列的權限代碼,還他媽有一個防衛部衛星的監控後門通道代碼……

  他看下去,越看身體越是緊繃,如弓弦在拉緊。

  這次,獻予戰神的,不再是“末日之獸”“戰神權杖”或是純粹的處決,這些人正把上城真正可怕武器的權柄送入戰神夏天的手中。

  兩位萬人矚目的明星窩在幽暗寂靜的廢棄休息區,分掉了豆沙派和水果蛋糕,討論下一步的計劃。

  他們藏不了多久,嘉賓秀說是讓選手用所有的資源自由逃亡,但規則是為那些宴會上拿刀叉的人準備的。

  作為獵物,他們要是“不聽話”,懲罰就會緊隨而至,迪迪、艾利克、韋希……都活在權貴們的獵場之中,他倆最好放聰明點,自己出現在攝像頭前。

  這不是一場能贏的秀,可與此同時,廣袤的上城之中,卻又有無以計數的人關注著他們,激憤不已,想做些什麽。

  他們嚐到了反抗的甜頭,像無數的火種,渴望著大火漫天。

  一會兒時間,兩個殺戮秀選手已查找到了冰山私保的地址、注冊信息、負責人和各種各樣的傳聞。

  現在連衛星監控使用權限都有,查詢起相關信息來極其簡單,窩在車裏動動手指就能把活全幹了。

  沒有了攝像頭的信息劣勢,兩人討論速度很快,摻雜著專業術語,最新得到的信息,還有在被追捕的過程中所有注意過的細節,敵方可供利用的弱點……冷酷、效率而一針見血。

  白敬安思考著交到他們手中的權力代表著什麽。

  休息區像一座被世界遺忘的墳墓,遠處有車燈的光線一掃而過,哪裏的地上積了水,在天頂和地麵反射出粼粼波光,色彩剔透,仿佛身處水底。

  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好像從來沒有殺戮秀,沒有追殺和這血腥的遊戲,隻有他們兩個一樣。

  但事實並非如此,世界存在著,在他們頭頂燃燒,在腳下腐敗。

  他們是被逼到角落的困獸,同時也是上城最頂尖的獵手。為了逃脫,他們會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東西,並且不惜任何代價。

  2.

  夜色越來越深。

  地下高速廢棄的休息區裏,節能燈青白的光照不亮大片的幽暗。

  白敬安下了床,沒穿上衣,仍披著那張印著卡通星星的暖和毯子,離開車後廂,看周圍的環境。

  六到七個小時前,他從爆炸裏衝出來的時候,覺得要死了,但現在包紮了傷口,喝了很甜的飲料,他感覺還不錯。

  這地方很有些曆史了,周邊建築的門全都封死,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上城經常改變建築格局,封死的路與房子四處可見,靜靜藏在黑暗中,一層一層積累起來。

  他能遠遠聽到車子從主路上飛速駛過的聲音,卷過來的灰塵在邊角堆積了一層,居然在開裂建築板中長出了一些低矮植物,開出小小黃色和紅色的花朵。

  白敬安打量周圍,心想這地方還不錯,找到合適的閥門,等會兒說不定還能洗個熱水澡。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他又大致計算了服務區的大小、有多少扇門棟以及逃跑的路線。他的舉止像個大病初愈的患者在散步,但同時也是一隻致命的猛獸在丈量自己的領地。

  走到員工服務區門口時,白敬安看到一隻老鼠的屍體。

  有狗那麽大,上城不常見,不過下城很多,是上頭曠日持久基因汙染的成果。它們總是饑餓難耐,藏身在下水道裏,會襲擊孩子和傷者。

  誰射了它兩槍,它逃至此地,最後似乎想衝進封死的門棟。它瀕死之際在想什麽呢?也許是想求救,雖然世界上沒人會救一隻老鼠。

  現在,它已經死了好幾天,屍體高度腐敗,鼓起脹大,散發出血肉分解時噩夢一般的臭味,內裏蛆蟲瘋狂蠕動,在大快朵頤。

  白敬安呆呆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他走回車子,在這片黑暗的廢棄區,隻有那輛車有點暖光。

  夏天站在那片光裏看著他。

  白敬安回到廂型車的臨時床鋪上,覺得冷,又拖了一床毯子過來。

  後車廂打開著,像個雨篷,夏天幫他把毯子拉好,又拿了個靠墊過來。

  “那裏有隻變異老鼠的屍體。”白敬安說。

  “下城逃上來的吧。”夏天說。

  “可惜這裏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比下麵還爛。”

  白敬安沉默下來,一輛舞會車從前方轉角疾馳而過,帶來一陣歇斯底裏的音樂聲,嘶啞的男聲叫著“世界就是個爛傷疤”,年輕人們的尖叫像是痛極的哀嚎。

  白敬安盯著自己的手臂,一道舊傷從小臂向內裏延伸,似乎是一隻……他也不知道是什麽的變異新生物留下的,像是老鼠,也可能不是。

  那輛軋路機把它的下半身都卷進去了,剩下的一半仍瘋狂地想要攻擊和吞食。

  他觸碰傷口,這似乎是最開始時留下的,還有人幫他包紮和上藥……他想不起來是誰了,隻記得朝誰說“很快會好的”。

  夏天轉頭看他。

  “怎麽了?”夏天說。

  “我……想到封裝區的事。”白敬安說,“到了最後,場麵很可怕……溫度太高,屍體都腐敗了,生了……生了好多蛆……看上去好可怕……”

  他不知道為什麽現在說這些,他永遠不會準備好說這個的。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破碎又歇斯底裏。

  “我現在做夢還會聞到那個味道……到處都是,怎麽也走不出來,”他說,“整個區全都是長了蛆的屍體,蒼蠅、殘肢、內髒、再也沒用的槍……還有屍體流出來的那些……東西。街上全都是,房子裏也是,一點也不像……不像原來的樣子……不像是他們……”

  他說得結結巴巴。夏天坐在旁邊,離得很近,他能感覺到他散發的熱量,聽到輕柔的呼吸,活著的感覺。

  “最後,你就是……什麽也守不住。”他說,“你盡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力量——”

  他停下來,渾身都在發抖。

  夏天看著他,沒說什麽“都過去了”之類安撫的話,他們都知道,永遠都不會過去的。

  夜色籠罩在周圍,通風口有風吹下來,吹散了一點黴味兒,拂過前方低矮的花叢,花朵輕輕搖擺。

  夏天伸出手,觸碰白敬安肩膀上的一處傷口。

  即使到了現在,也能看得出它曾經非常深,是那片屠宰場留下的幾乎足以致命的一擊。

  白敬安沒動,在想象中他這輩子也不會給人看這些,他會把它永遠藏在黑暗深處,光是想一下就無法忍受。

  可這一刻他覺得很安全,雖然情況一塌糊塗,待在一個廢棄休息區車裏的臨時床鋪上。

  夏天的指腹撫摸過他的傷口,有點癢,但很暖和。

  “一定很疼。”夏天說。

  “嗯,”白敬安說,“很疼。”

  當天晚上,他們研究了一下廢棄休息區的水管,還真洗上了熱水澡。

  水溫很舒適,讓人全身放鬆下來。夏天還在車子裏找到一條很柔軟的浴巾。

  洗完澡後,白敬安接著又睡了三個小時,他睡覺時夏天在旁邊擦頭發,有時會有水珠濺到身上。他閉著眼睛,睡得很沉,絲毫不記得夢到了什麽。

  到了下半夜時,他們決定換個地方,於是穿過血管一樣遍布全城的地下高速。在這種深度,主辦方無法定位夏天的懲罰芯片。

  白敬安開著車,穩穩轉了個U形彎,從後視鏡裏,能看到夏天蜷在車後座沉睡——他監督他把傷口重新包紮了一遍——沒有醒過來。

  路燈的光線層層掠過,路上幾乎沒有車,偶爾一輛也是來去匆匆。

  整個世界都在沉睡,等待太陽的升起。車上的表盤做成了暗紅色,時間穩穩跳動,上城的天空應該將要泛起魚肚白。

  又是一個血色的清晨。

  白敬安知道,在今天早上十點以前,他們必須回到攝像頭下,繼續這場獵捕遊戲。

  他喃喃說道:“第四天。”

  後座上,夏天張開雙眼看著他,沒有動,還不太清醒。

  “再睡一會兒吧。”白敬安說。

  那人沒說話,隻是看著他。

  白敬安把車子切換到自動駕駛,到後座去,坐在他旁邊。

  高速層層的支架像烏雲一樣從頭頂掠過,上方偶有一線明亮的燈光落下來,照在他們臉上,又轉眼消失。

  “今天他們會找到我們的。”夏天說。

  “是的。”白敬安說。

  “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