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狩獵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8      字數:10510
  1.

  正在這時,外麵有人猛地撞開門,高聲叫道:“我明白了——”

  夏天轉身,把槍指著那方向,逆著光看不清衝進者的樣子,那人繼續叫道:“你想要更多的東西,我們殺了這麽多人,但是你並不滿足!說真的,我也不滿足——您想要更大的祭祀,更多的血和死亡——”

  夏天放低槍口,這聲音是下麵纏著他的那個記者的,很可能剛剛才嗑了更多的藥。這人大概永遠也猜不到他剛才離死亡有多近。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會怎麽發展,閣下,您來到這裏,來到我們這片浮華而瘋狂的卑微土地——”對方吟誦一樣說道,接著他突然停下來。

  夏天還沒說什麽,那人已經伸手打開了燈。

  光線大亮,屍體暴露人前。

  這是間後現代風格裝修的客廳,以銀色和藍色為主,線條簡潔雅致,越發顯得屍體觸目驚心。

  “天哪,”那記者說道,“是範寧!”

  他徑自走過去,對屍體毫無畏懼——這是殺戮秀觀眾們的基本心理素質。城市對他們來說像是一個巨大的遊戲,不負責地狂歡就行了。但偶爾,他們舉止之間又像在迫切地尋找什麽通關的線索,給一切賦予意義,仿佛人生如此便可皆大歡喜。

  記者轉過頭,看到了桌子上的手機。

  他說道:“哦——”

  夏天一把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拽出去。

  不過五分鍾,浮金新聞網上已經掛出了大標題:《傳統和反抗勢力的對抗再次升級!》

  夏天瞪著手機,網頁標題字體血淋淋的,配以火焰效果,充滿了大戰將至的氛圍。下麵還配了範寧死亡現場的圖——現在攝影技術發達,記者進屋繞一圈,回去就能搞出3D建模,還能給你加一堆濾鏡,增添戲劇效果。

  夏天很懷疑五分鍾能寫出什麽新聞,但上城的嗑藥記者就是有這種本事。

  “我們很容易看到這件事背後的意義——挑釁。”那記者寫道,“這是上城古老的黑暗權貴們對新晉反抗者的警告,警告這些年輕的不滿者,他們應該待在本來的位置,醉生夢死或是為娛樂服務。古老的權威不允許任何冒犯。”

  “但是,新生的神明年輕、驕傲而致命,絕不會束手待斃。”

  夏天快速掃過全文,記者語氣狂熱,仿佛將要開始一場聖戰的信徒。

  這哪是新聞頭條,簡直就是檄文。

  文章的點擊率轉眼就飆到了一百萬,一路升至榜首,又變成了封麵大標題。

  老實說,範寧這種殺戮秀選手這樣死在了酒店裏,的確是惡性案件,但是相對於終場宴會來說,其實算不得什麽。樓下一間偏廳裏,一夥年輕人嗑了新版的“狂暴”,結果互相吞食,死了三個人。這才叫刺激的新聞呢。

  但這麽多年,獵奇的死亡上城看得多了。

  範寧的死不同。他曾和策劃組對抗過,是“戰神陣營”的人,有人把他的屍體擺在夏天眼前,桌上還有一個手機,寫著“嗨!”

  他們在這血淋淋的死亡中找到了意義。

  一場隱約可見的戰爭的征兆。

  夏天和白敬安隻能躲到天城酒店頂樓的一間客房裏,蜂擁而至的媒體占領了樓下的大部分空間。

  白敬安正在做殺人現場的3D建模,全息圖像中,屍體如幽靈掛在眼前,能看到當時房間裏所有的公共攝像頭都開著。

  灰田曾跟他說,這裏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上城沒什麽了不得的對抗,也沒有誰和誰的私人恩怨……隻是賣東西而已。

  但有時候,你要關注的事情非常簡單——

  正在這時,夏天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是新聞發言人打過來的。

  他接通它,對麵的人朝他大喊大叫:“你看新聞了嗎?現在所有的媒體都在說這事兒,你看到關注度了嗎?簡直就是場聖戰的開幕式!公司希望你立刻公開接受一次采訪,稿子我準備好了——”

  夏天冷著臉不說話。

  “聽著,第四輪結束了,但媒體不想停止狂歡,整座城都不想停!”那人繼續叫道,“他們想要再來一場戰爭,你已經把策劃組踩在腳下了,他們必須給你尋找新的對手——”

  夏天沒理他。第三輪時他不理這家夥,此人從迪迪威脅到他所有死掉的親戚,但是現在,他大喊大叫了一會兒,沒得到回應,就變得安靜了。

  “你就給我個說法吧……”發言人幹巴巴地說,“我得跟媒體交代一下,他們想要你的一句話想瘋了。”

  夏天直直盯著攝像頭的位置,他知道華幕之後的人們正看著他。

  他說道:“告訴他們,‘總有人要負責的’。”

  他沒待對麵的人說什麽,就掛掉了電話。

  夏天走到白敬安旁邊坐下,分過來幾個屏幕。

  戰術規劃頭也不抬地理順數據,說道:“攝像頭沒有任何入侵跡象。”

  夏天挑起眉毛。

  某個人進入房間,殺了範寧,割下舌頭,剜出心髒,這是簡單的事實。而這些人不可能是心血來潮殺死他的,必然會有一段時間的監控和計劃。至少“嘉賓”進房間時,屍體要新鮮吧。

  範寧是個明星,不可能開酒店房間裏的攝像頭,那麽,在此之前肯定有人打開了它。

  夏天和白敬安合作有序,就像合夥毀屍滅跡時一樣查找監控協議上的痕跡。

  秀就是這樣,一切看似偶然的事都有著精心編排,看似命運,但當你扯開線頭,渾然天成的慘案無非是堆人工織就彩線而已。

  “是有正規權限的人打開的。”白敬安說。

  “我就喜歡有直接責任人。”夏天說。

  窗外天色將亮,上城仍然燈火璀璨,無數人還醒著,嗑藥、尖叫、痛苦或死亡。

  白敬安毫不猶豫開始查詢天城大酒店幕後有哪些股東和掌權者,作為主城最大的酒店,天城大酒店的安全程序權限很高,不是什麽人都有授權的。

  夏天分過來一個屏幕,和他一起查找。

  天亮的時候,兩個殺戮秀選手已經鎖定了主要嫌疑人。

  此人叫戈佩,有一家叫作“安全世界”的私人保安公司,同時負責天城酒店的保衛,他家是上城真正掌權的家族之一。

  戈佩登記加入了一個叫“煉獄湯”的組織,但沒人能講得清那什麽地方,隻知道裏麵都是些有權有勢的人物,有些血淋淋的愛好。

  信息不算太難找,這些人並沒有刻意隱瞞行蹤,世界是他們的遊戲場,沒有什麽需要躲避的。

  夏天和白敬安看著圖像,沒有說話,隻交換了一下陰沉的眼色。

  不管這個戈佩是什麽人,他們都會不惜代價找到他,殺了他。

  窗外太陽已經升起,光芒籠罩大地。夏天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在鏡頭前,在那個戈佩……在上城權貴們的視線之下,也在嘉賓秀的計劃中。

  那些人會觀賞他們的反抗,憤怒和殺意隻是他們漫長、腐朽、空洞宴會中數不清血腥甜點中的一道。

  網上說,嘉賓秀是條越走越暗的路,直至地獄盡頭,上城最腐朽和扭曲之處。

  夏天不知這一路能走多遠,但他是不會躲在角落裏,等著那些人來找麻煩的。

  他們這種人生於牢籠之中,終生都在權衡局勢,培養在有限資源下殺死別人的能力。而即使是權貴人物,一旦你進入了嘉賓秀中,那就沒人能保證你安全。

  白敬安調取戈佩的行程記錄,計劃隱隱成形,越發詳細。

  這是尋找刺激的代價。

  2.

  資料上的戈佩有著張帥氣的麵孔,多半經過調整,不同於模板式的微整形,是精工製作的藝術品。那張臉既顯斯文冷酷,又略有不可一世的氣質。

  他行為低調,在公共媒體上沒有存在感,權貴人士不需要工作或有曝光率,早把這世界的腐朽的命脈握在了手中。

  兩個殺戮秀選手花了一天的時間追蹤他。

  這年頭,隻要你黑客技術過關,知道要找的是誰,跟蹤一點也不費事。

  戈佩大部分時間都在尋歡作樂,一天的追蹤和反溯後,夏天和白敬安了解了大量上城高等俱樂部中的古怪業務。

  這本來就夠巨大和瘋狂的城市深處,顯然還有很多更瘋狂的小圈子。

  那天將近正午時,他們追蹤到了一個叫“真實感”的俱樂部,裏麵居然有個屠宰場體驗中心。現在的肉類都是基因工廠生產,但這些人顯然認為這太過簡單便捷,不夠老派和有品味。

  主頁的宣傳十分氣派,介紹了自古以來人類屠殺動物的曆史和方式,這裏便能幫助大家體驗一把當屠夫的感覺。

  裏麵還能買到“新鮮肉食”,比市場貴了幾十倍,畢竟這不是單純的肉,而是具有古老文化的飲食方式。

  夏天好奇地瀏覽了一下俱樂部的服務和建築格局,在一個隱藏區裏,發現這家俱樂部花了很多錢去購買流民和罪犯。那些人進去後就再也沒出來。

  夏天呆了幾秒,便立刻意識到這些人去了哪裏,遭遇了什麽。

  “他淩晨一點鍾有一個內部活動。”白敬安說。

  夏天冷著臉看活動介紹,上麵還附了個“科普向視頻”,他點開,發現那就是一部介紹人體牲畜化曆史的恐怖電影。

  他們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光彩照人的浮空之城中,黑暗的角落總是更加黑暗,沒人關心明亮的燈光之外堆積的屍塊和蛆蟲。

  淩晨時分,夏天和白敬安通過俱樂部的攝像頭看到了那場……內部餐會,夏天看到中間時去衛生間吐了一場,他一天沒吃東西,但是沒有任何食欲。

  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用冷水洗了把臉,仍難以鼓起勇氣回到客廳去。

  他心想,最可怕的其實是那裏的配樂和裝飾,那些屏風、衣服和禮儀,極盡精美之能事,個個說起來都能寫本論文。

  “科普向視頻”上說,這裏的活動不像大部分的殺戮秀節目,不是隻能以血腥和暴力吸引人注意力的流行文化。俱樂部裏那些奢華、繁瑣而變態的事是一種古老傳統,是態度和底蘊。好像他們餐具的款式和使用順序,真有著決定人類階層本質的重大意義。

  夏天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人,臉色很蒼白,幾綹頭發散下來……他不喜歡自己看上去的樣子。

  不像剛剛看到了可怕至極的畫麵,倒像剛從誰的床上下來,或是將要到誰的床上去。

  他曾向發型師抱怨他會不會剪頭發,這樣根本沒法完全紮住,總有幾綹會散下來,打起架來煩死人了。對方隻是一臉欣賞地朝他笑。

  但是他現在知道,這就是目的。

  他的用處從來不是打架或殺人,他在這座城市存在的意義在於商業價值。所有那些豪車、武器和反抗軍,都是為了一個目的。

  在下城,生存是件嚴肅的事,但在這兒,性、刺激和關注率才是你能活下去的理由。

  夏天瞪著鏡子裏的自己,知道他正在權貴們的視線之中,他們看著他……他感到一陣極度的惡心,沒忍住又去吐了一番。不過什麽也沒吐出來。

  他和白敬安找到的資料都是嘉賓秀的一部分,權貴們想讓他看到這些變態之事,以此取樂。這同時還是某種高潮的鋪墊,也許還算廣告。

  那些人喜歡看到他害怕。他一點也不想給人看,卻難以控製身體的顫抖。

  夏天濕著頭發回到客廳,看到白敬安坐在沙發上,跟前開著十幾個屏幕,按著眉心,像是被裏頭的東西壓榨幹淨了,筋疲力盡,隻剩殘骸。

  “你去睡一會兒。”夏天說。

  白敬安瞪著屏幕,抓著空掉的杯子,手有些發抖,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夏天輕輕推了他一把,白敬安轉頭看他,夏天把毯子丟給他。

  “我來守夜。”他說。

  白敬安看了他一會兒,疲憊地站起身,走到另一邊的沙發上。這是長期抗戰,他們需要睡眠。

  夏天坐在他的位置上,把屏幕拖過來,瞪著那一大堆設計優雅、音樂和緩的頁麵,繼續這場實力差異巨大的追捕。

  夜色最深時,夏天看到了網頁上的廣告推薦。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用這台終端查詢過棉花糖的出廠設定,推薦的頭條文章標題是天空娛樂社區的《如何解除“末日之獸”的鎖定》。

  夏天怔了一下。

  嘉賓秀封鎖了棉花糖的大部分功能,他隻好把這把頂級單兵納米武器化為一顆紐扣,擱在袖口上。

  當然了,兵器隻要有係統,就能外圍解鎖,隻是棉花糖的加密強度太高,最頂尖的黑客也得折騰個把月才能搞定,他們可沒這個時間。

  但有人有時間。

  夏天點開帖子,作者名是一串數字。

  “我知道是比賽,但我已經開始討厭策劃組說禁就禁的架勢了,不過是一群手下敗將,還真當自己是命運之神了。”那人寫道。

  “‘末日之獸’鎖定用的是天工閣根係統控製,很麻煩,但也不是除了策劃組大發慈悲就沒辦法了。韋希肯定知道,他隻要能搞到一個‘千層解碼’,就算隻解鎖個基本款給夏天,也不會死那麽多人!”

  夏天迅速瀏覽這篇文章。

  而在他看的時候,廣告位上數不清的相關鏈接呈現出來,簡直就是進了黑客大本營,成千上萬的人正在討論解鎖理論。

  嘉賓秀禁用了棉花糖,但上城的權貴畢竟不是真的神明,施的也不是魔法,“末日之獸”歸根結底是個高科技武器,怎麽禁都得用程序鎖。

  而多拉風的程序鎖,都是上城廣大的程序員一個一個代碼敲出來的。

  白敬安醒過來,一眼看到夏天就坐在旁邊,跟前開了該有近百個窗口,正在研究代碼。

  他坐起身,拖過屏幕看了一眼,迅速坐直身體,說了句:“我靠。”

  夏天頭也沒抬地繼續弄,無數屏幕的微光照在他身上,一副發了狠的架勢。白敬安又看了一會兒,站起身,把毯子丟到他身上,說道:“你睡一會兒,我來。”

  夏天抓著毯子,上麵還帶著白敬安的暖意,他張了下唇,白敬安說道:“去睡。”

  夏天盯了他一會兒,把紐扣狀的棉花糖丟過去。白敬安伸手接住。

  “我一個個試過來的。”夏天說,因為熬夜聲音有些沙啞。

  白敬安點點頭,揮了下手,叫他閉嘴去睡,自己在沙發的一角坐下,歸攏信息。

  夏天筋疲力盡地蜷在沙發上,他的旁邊,白敬安全神貫注看著屏幕,頭發還有點亂,光線在他眼中聚集。

  天色仍未亮起,他們都困在一個沒有勝算的賽場裏。

  夏天閉上眼睛,腳尖正好碰到他。

  夏天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白敬安把一把漆黑的槍丟到他手裏,說道:“基礎槍械功能。”

  夏天猛地坐起身,手中的正是棉花糖,但已變成一把點四五口徑的槍械,通體漆黑,程序顯示基礎禁用解除,有三種不同槍械型號可選。

  末日之獸觸感冰冷而沉重,他迅速檢查了一番功能,動作精確鎮定,和幽暗的槍身一樣穩定、致命和殺氣騰騰。

  一旁的白敬安關掉延伸屏幕,仿佛剛結束了一場戰術會議。

  夏天不知道主辦方估計到這事兒沒有,但這年頭,搞破壞的技能早已經不是什麽專享權利。

  從醫療部出來,灰田說他跟白敬安的粉絲改名叫“反抗軍”了時,夏天還覺得這名字太奇葩,現在看來,他們的確有類似的功能。

  接著白敬安抬起手,朝他劃過來一個懸浮屏,加了密,夏天看了一眼,那是某個地點。

  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襲擊地點。

  經過一天的追蹤和調查,夏天和白敬安發現戈佩去過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其中之一是片荒地。這裏離“真實感”俱樂部半條街,據說是浮金集團的,一直空著,說就是喜歡這裏有一片“頗有野趣的荒蕪之處”。

  這片荒地曾發生過一些失蹤案,不過這年頭失蹤司空見慣,多的是人嗑藥嗑過頭掛掉,而有別人想用屍體做些生意,沒啥大不了。反正是受害者自己的錯。

  之前的一個星期內,愛好重口的戈佩先生去了那裏三次,每次都像是憑空消失了。

  夏天和白敬安懷疑那是又一個黑暗俱樂部的入口,上城四處滋生著這類組織。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這的確是最適合的攻擊地點。

  ——當然了,殺人最好的地方是鬧市或宴會,交通發達,人們神誌不清,根本不關心多了具屍體。

  但嘉賓秀的主辦方們肯定也知道。他們即使有機會進俱樂部,也絕不可能毫發無傷地離開。

  對於碰到無數微妙局麵的殺戮秀選手來說,這種判斷並不困難。

  情況越險惡,越需要精確的衡量,有時你必須放棄最大的優勢,鋌而走險。誰也想不到的險棋有時會成為重大優勢,至少會多出一線生機。

  而對他們這種人,一線的機會便已足夠了。

  夏天的車庫裏滿滿當當全是豪車,除了專屬座駕,很多限量版汽車出來也會送上一輛。

  白敬安挑了輛最結實耐撞的,把武器包丟進去,坐上駕駛座。

  他又開始運行自檢程序,這裏的車他倆就沒開過幾次,這麽多車就算一天一輛換著開,到第五輪也開不完。也許直到他死都開不完。

  他甚至不能一個一個試,公司對開每輛車的次數都有具體要求,時間精確到分鍾。

  夏天突然想起那座虛擬空間裏的神像,站在戰場般的神殿中,長著一張筋疲力盡的臉。灰田說,它狼狽得不像一座神像,但那是屬於這個時代人的麵孔。

  隻是它拿槍的姿態卻又是拒不屈服的,仿佛倒地死去、化為遍地屍骸中的一具之前,仍要拚死一戰。

  白敬安發動了車子,夏天走過去坐到副座上。

  他的戰友看向前方。在車子黑色的背景下,他臉色蒼白,有點單薄,但全無畏懼。上城光線明亮,那張麵孔倒越發顯得陰沉而冰冷,他身上有什麽在燒灼,沒有時間感到害怕。

  接著夏天意識到那是什麽,他很熟悉。

  在遍地屍骸之間,像刀劍灼烈的反光。

  那是憤怒。

  他們一路上一言不發,都在計算。

  戈佩的車子到達這座公園的時間,他身邊的保鏢,還有可能有的防禦物品。

  兩人很快看到了那座半荒蕪狀態的公園,草木瘋長,零星點綴著野花。前方立著一座石壁,刻著名叫“煉獄”的浮雕,做了舊,沒用任何現在流行的閃光塗料,反倒氣勢十足。

  這東西足有三米高,像牆壁一樣在荒蕪的花園中延展開去,雕的畫麵極其恐怖,對細節不厭其煩,顯然出自名家之手。但周圍長著雜草和藤蔓,擋住邊角,熟悉上城文化的人會意識到,這是種刻意的遮擋,更顯品味,讓它顯得像是從古時便立在這裏,承載著古老的欲望。

  白敬安放緩車速,他們看到戈佩的座駕開了過來,銀灰色,裝飾著藍色線條,高端定製款。

  這都無關緊要,白敬安利索地關掉自動駕駛,踩下油門,轉瞬間越過戈佩的豪車旁邊。

  下一秒,他猛打方向盤,朝它撞過去。

  3.

  兩輛車重重撞到了一起,銀灰的定製車斜著衝離了公路,撞上一旁巨大的煉獄浮雕。

  石塊經過加固,衝擊之下,裂開蛛網般的紋路,粉塵飛散,雕著受難魂靈的石屑四濺。

  定製車的半個車頭都撞沒了,司機反應極快,迅速把引擎切到反重力功能,想把車子從石壁中退出來。

  白敬安猛打方向盤,從側方再次撞了上去。

  角度精確,撞的是反重力引擎。

  戈佩的車斜著飛了出去,衝進一大片纖細的粉色花叢中。

  與此同時,夏天抓起手邊臨時組裝的火箭炮,朝反應不及的車身就是一炮。

  火焰瞬間在豪車與雅致的花叢中爆裂開來,那是大片淺粉與白色的仙客來——用舊日隊友許醫生的話說,這個季節開花簡直扯淡。但上城的花開不論時節,隻是瘋狂盛放。

  白敬安的車子劃了道弧線,穩穩停下,夏天看也沒看緊隨而來的護衛車,抬手朝燃燒的車身又是一炮。

  同一時刻,白敬安側頭,瞄準,朝著後麵緊隨而來,已經亮出炮管的護衛車開槍。

  兩槍。射穿玻璃,擊斃司機。

  車身撞進了灌木叢,有人從車裏衝出來,白敬安一槍放倒。

  他接著開了三槍,但第二輛護衛車緊跟著衝過來。

  充滿野趣的荒地中,瞬間硝煙彌漫。

  夏天再次扣動扳機,火箭炮卻沒了任何反應,他低頭看,顯示屏上一片空白。

  那一刻,他意識到這是什麽。

  這是“靜默者”。這是一種大口徑武器幹擾設備,小明科夫的資料上提到過,它能讓一切裝了高武力保險的槍械啞火,五百米內有效,五百米外打過來炮彈也不爆,基本防止了所有重火力襲擊。

  夏天開了兩炮,已經是不錯的成果。這位“神明”不怎麽機靈,速度快的話,他一炮都開不了。

  他把火箭炮一丟,一把拉開車門,朝戈佩的車子走過去。

  這年頭的高端武器越發神奇,不似人類所為。

  但是不是的,他冷著臉想,隻是技術而已。

  夏天快步走向戈佩的車子,末日之獸在他手中成形,變成一把漆黑的槍,是目前能解鎖的最大口徑。

  他朝前方的火焰連著開槍。

  車停著不動。它也動不了,兩個引擎都已經撞毀。不過也許裏麵的人就沒試著發動,畢竟,他們才是捕獵者。

  在火箭炮的攻擊下,車表層的油漆燒化了,有種古舊和災禍的感覺,黑洞洞的窗口斜對著他……

  走近的一瞬,夏天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從黑暗中盯住了他,在空洞的車窗之後,極度地饑餓——

  他猛地側身去躲。

  一道白光從駕駛座的黑暗中疾射而出,形態如同揉成一團的閃電,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電流聲,向他衝來。

  那一瞬間,它看上去將擦著他的發絲,從左肩飛過,撞上後麵的花叢。

  但正在這時,白光猛地張開,變成了一張電網。

  網的一角狠狠撞上夏天的左肩。

  那一刻他隻覺半邊身體如遭雷殛,劇痛爆裂開去,像一隻帶電的巨手伸進身體之中,死命攪動。

  眼前刹那間一片雪白。夏天晃了一下,跌倒在地,嘴裏有股燒焦了的味道,好像內髒都烤熟了。

  他的身後,打空的帶電顆粒撞在花叢上,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劈啪聲,接著花草燃燒起來。

  而在倒地的瞬間,夏天開槍了。

  網擊來的瞬間,他就知道躲不了。這東西張開有三米,這麽近誰他媽也躲不開。

  他冷靜地等待和承受加諸於身的劇痛,但頭腦很鎮定,手也很穩。他看不清槍手,但能從攻擊的方向判斷出那人的位置。他也能判斷出,此人想要襲擊他,那麽就必然不可能在戈佩防禦場——他當然會有個防禦場——的範圍內。

  不管這司機是誰,都是個高手,但在狩獵場上,他們交手不過是瞬間的事。

  子彈射出,他聽到顱骨碎裂的聲音。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夏天惡狠狠盯著前方,燒焦的豪車安靜地立著,一種吞噬般的疼痛和著麻痹從他的左肩向內蔓延。

  不知是不是電流的關係,他視野裏摻進了血色,天穹如一個巨大的黑洞般懸在頭頂,想要吞掉整個世界。

  他努力站起身來。

  天陰得越發厲害,西邊天香食館巨大的廣告燈映得雲層發紅,天穹汙濁而血腥。

  正在這時,車門一把打開,那位權貴走了出來。

  粉色的花叢已一片狼藉,邊角還燒著小火。他棕色的皮靴踏上焦黑的地麵,一身衣服有點獵裝風格,邊角刺繡隱晦又極度繁複,是無以計數俱樂部、獵殺成績、參與活動、勳章獲得等等的標記。

  經過剛才的事,他發型仍然一絲沒亂,個人防禦場籠在周圍,如同恭順的仆人,燃油在表層燃燒,傷不到內裏的人分毫。偶有流彈劃過,被蛇一般聚集的電光迅速彈開。

  他理也沒理亂糟糟的戰場,掃了白敬安的方向一眼,又轉頭看夏天。

  “我就知道,你一向能折騰。”他朝夏天說道。

  他沒提死掉的司機,此事不值一提。

  戈佩,“真實感”俱樂部高級會員,“安全世界”安保公司的所有者,浮金集團的大股東,上城真正掌權家族的成員之一。

  他輕柔地撫弄袖口一處暗紅的刺繡,用一種令人發毛的微笑朝夏天說道:“我們準備先邀請你倆參加俱樂部的‘內部節目’,看些有趣的事呢。”

  他看著他,雙眼像對填不滿的空洞。

  “我們全都想好了——”他說,“知道我們會拿你們幹什麽嗎?”

  他像想到特別有趣的事一樣,笑容更大了些。

  “你們立刻——就會知道了——”他說。

  與此同時,他們腳下的大地輕微地震動起來,仿佛在他輕飄飄的一句話下發生了地震。

  但上城是不會地震的,這裏隻有資本與技術。

  荒地之上,無數花朵顫抖搖擺,同時,一塊龐大的升降區如巨獸般隆出地麵。

  在這片風景優美荒野之地的下方,是一片堅實巨大的建築群——煉獄湯俱樂部的大本營。

  數個世紀以來,煉獄湯俱樂部運轉有序,把所有的抗爭和摧毀都順利地歸入相應通道、房間和文件夾,在上城的權貴之中有著良好的口碑。

  作為總部的入口之一,層雲區的主升降梯還有他們一流的狩獵隊伍便位於荒地之下——當然要有狩獵隊,要做到如此幹淨,自然得有人收拾殘渣,打掃現場,並且不讓任何一隻獵物逃出生天。

  在地麵震動的那一刻,夏天就發現了。

  他還站不穩,但轉頭看正升起的龐然大物,戈佩微笑看著他。

  而就在這時,那已進入羅網的獵物一個箭步衝到震動的地方,單膝跪地,手上的槍瞬間變成了刀,深深插進升降梯的邊縫中。

  在插進去的那一刻,單薄的刀瞬間變成一把長狙,完全嵌進了邊縫,升降梯晃了兩下,卡死,一時升不起來。

  這東西自然是高級貨,但末日之獸同樣是頂級產品,而且是納米結構的,硬是把常規合金擠得變了形。

  戈佩挑了下眉毛。這能撐幾秒鍾啊,他想,也太絕望了——

  他突然轉過頭,正看到一輛黑色的車子加足了馬力,猛地朝他撞了上來。

  戈佩沒反應過來,但是防禦網反應過來了。

  在車子進入他十厘米之內時,防禦網猛地開到最強。

  撞過來的是夏天的車,撞得極猛,整個車頭都撞沒了。這玩意兒基本就是輛戰車,來這麽一下子,力量絕不是一把槍甚至火箭炮所能比的。

  但即使如此,它仍在離戈佩五厘米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戈佩麵前的藍色亮得刺眼,無以計數的電光像瘋狂的遊蛇一樣擋在身前,發出尖銳的劈啪聲。

  同一瞬間,他視野邊角有無數數字在瘋狂閃動,他還沒看,車子就猛地爆炸了。

  極度強烈的衝擊挾著火焰在眼前爆開,視野變成了一片熾白,火狂烈地伸展軀體,想要吞噬一切。

  這不是什麽高端品牌炸彈,純手工調製,但做工一流,還是精確的定向爆破。

  戈佩含糊地想著,白敬安不在車上——他去哪了?

  他視野中防禦數值下降警告瘋狂閃動,如果是工程師,大概能意識到驚人的衝擊當量。但處於正中心的戈佩連一絲爆炸的熱風都沒感覺到。

  一切照舊,無非是一場頗有些趣味和刺激的狩獵,沒有比這個季節更適合打獵的了。

  戈佩不再理會火焰與衝擊,轉頭看夏天。

  他的獵物站在石竹花叢裏,也在看他。

  他一直很喜歡夏天,那人的身體裏總是燒著火,帶著難以處理的巨大的憤怒和絕望。但是這一刻,他意識到那也是一雙冷靜的眼,是久經沙場戰士的眼。

  夏天正看著自己,如同在看一隻獵物。

  戈佩吸了口氣。

  他不確定這一刻的感覺是什麽,他被冒犯了,該覺得興奮還是惱怒,隻能習慣性地感覺到某種殘忍的欲望。

  夏天伸手去拿另一把槍,是把毫無攻擊力的火槍,手還滑了一下。他仍在發抖,戈佩很確定他不像看上去那麽強硬,是盡了全力才站穩的。

  而他能站穩,還是因為“捕獸網”隻擦過他的肩膀。但幾分鍾內,納米機器人便會侵入他的血管,在體內迅速繁殖,直到能完全控製他的行動。

  夏天朝他開槍,但防禦力場擋下子彈,戈佩滿不在乎地伸手去拿終端。

  他麵帶微笑,打開“馴獸師”的文件夾,找到“捕獸網”的程序。懲罰功能的圖標鮮血淋漓。

  他沒看爆炸的火光,也沒看圖標,隻是死死盯著夏天。

  “我就喜歡你這麽折騰。”他說。

  接著他輕柔地點擊按鍵。

  戈佩深深吸了口氣,看到那位年輕的戰神跌倒在地,再也拿不穩槍,巨大的疼痛完全攫住了他。他看到他肌肉繃緊,修長的手指死死攥進土裏——

  在這種爆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