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年輕的神明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10152
  1.

  搶劫結束於一場爆炸。

  當時白敬安幾人拿了之前預定的武器,剛剛離開收藏室,算得上最早一批脫身的人。

  他們走進夜色中,快速清點了一下戰利品。身後的合金建築裏不時傳來激烈的交火聲,裏頭你若拿了一袋子軍火,在向門口的距離中,它可能會易主四五次,而之前的主人的死法各有不同。

  陸續有人從收藏室中逃出,大凡有一定實力的,都知道自己要找什麽,又搞到了什麽,並抓緊時間離開。

  軍火庫外,夜色已深,空氣裏飄浮著上城才有草木清新的味道,還有變異生物身上隱隱的血腥味。

  接著爆炸就發生了。

  白敬安正在把磁病毒炸彈調到安全模式,一瞥間,他見幾人從大門狂奔而出,他怔了一下,看見他們表情的瞬間他意識到要發生什麽大事——

  但他什麽也沒喊出來,身後的聲波猛地爆開,席卷周圍。

  火舌和罡風從大門和通風管道席卷而來,火光衝天,把半邊夜色染紅,天色濃稠而混濁。

  一個滿身是火的人衝出來,尖叫得不似人聲。空氣裏彌漫著血肉和建築板燒焦的味道。

  韋希摔了一跤,艾利克一把拽住他,往前拖了兩步,網絡後勤的額角撞破了,血流出來,可根本沒時間管。

  白敬安隻來得及揪住夏天的領子,擋在他的身前,與此同時,第二次爆炸傳來。

  不管第一次炸的是什麽,第二次都更加驚人。

  收藏室裏的爆炸物品極多,不知是有人得意忘形地想毀掉更多的軍火,還是策劃組的授意,火焰毀掉了剩餘所有的槍械,把“大量選手們拿著槍出來,讓賽事進展過快”的危險全化為了灰燼。

  白敬安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肯定很多。火光之下,軍火庫四周拚湊起來的燈光十分單薄,合金建築堅不可摧,在火光下是片巋然不動的陰影。一個盒子裝的地獄。

  他覺得聽到了無數慘叫,但可能隻是錯覺,他耳朵嗡嗡作響,燃燒的世界一片寂靜。

  又一個人浴火衝出,卻倒在門口,空氣裏燒肉的味道越發濃烈。人們在金屬盒中尖叫、燒熟並化為灰燼。

  這是這次軍火爭奪戰一次酷炫的尾聲,多半經過會議研究,有建模和討論,最終做出了決定。有人拿到獎金,拿去還漫長的貸款,還有的全數在派對中散盡。

  夏天從旁邊掙紮著站起來,還拉了白敬安一把,說道:“沒事兒。”

  白敬安一個字也不信,他說道:“你得立刻縫合傷口,然後……”

  正在這時,所有人的手機都傳出了信息提示音。

  係統強製性郵件,非看不可。

  白敬安低頭去看,發件人是主管律師,函件寫著漂亮的花體字,措辭優雅,大概的意思是很高興各位繼承人度過了刺激的一天,他們中更優秀的那些已經顯露出潛質。請這些高貴的年輕人們十五分鍾內到達宴會大廳,有重要的事情宣布。如果不到,視為失去資格。

  還他媽“又及:如果情況緊急,可以不穿禮服”!

  白敬安轉過頭,前方宴會大廳的燈光已經亮起,在壓抑的夜色下,越發顯得奢華和璀璨。房子裏麵飄出輕快的音樂,曲子俏皮甜蜜,仿佛春日清晨一次令人充滿期待的旅程。

  下一場的劇情線開始了。

  夏天低著頭,遠處蒼白的光線照在他身上,發絲垂下來,眼神有點散亂。白敬安覺得自己是個文雅的人,但這一刻,他真的很想罵髒話。

  十五分鍾後,一群一身是傷、穿著名牌服裝的人站在了燈火通明的宴會大廳。

  這裏已經做好了宴會準備,水晶吊燈映著閃亮的香檳山,一切都整潔昂貴,價值不菲。

  選手們一個個身上帶著火和硝煙的味道,拿著各種手槍、衝鋒槍、激光槍、狙擊槍、手雷和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半死不活站在那裏。

  比賽開始時大廳滿滿當當,現在已經空出了一大半。主管律師仍然西裝革履,但看繼承人的樣子已沒了剛開始的溫和慈祥,露出血腥的內裏來。

  從夏天進來,安格就死死盯著他。

  夏天一副挑釁的樣子看回去,表示他能隨時再殺上一場。白敬安把他拽到旁邊的沙發上,周圍人迅速空出一圈,本來坐著的人站起身來,走到旁邊去。

  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種敵意,主管律師NPC——也許該說整個策劃組——和一個虛弱到坐不直的選手間正開始一場火星四濺的對峙。

  主管律師移開目光,拿起香檳杯敲了敲,說道:“晚上好。各位今天看上去過得不錯。”

  下麵一片壓抑的沉默。

  “這次邀請大家前來,是因為我們剛剛得到的一個消息。”他說,意味深長地停了一下。

  “那就是,你們在園林深處看到的生物——我們稱之為‘白色幽靈’——正在進化。”他說。

  一群人用震驚和空白的表情看著他。

  “我們發現,它們最近表現出了一定對光線的抗性。”安格先生說。

  周圍靜默了一會兒,爆發出一陣嘈雜聲,夾雜著破口大罵。主管律師表情不變,麵帶微笑。

  “各位對這種黑暗裏的生物想必充滿好奇,”安格說,“它們有著無法饜足的殺人欲望,隻想吃人,或是彼此吞食,它們活在肮髒、下賤、永恒痛苦的地獄中。”

  一群人渾身發寒地聽他形容。

  “作為生物武器,它們是近乎完美的。”安格繼續說,“以永不休止的渴望為我們服務——”

  他笑起來。

  “真不敢相信大家沒猜到,它們都是‘新生計劃’的殘次品,而在座的都曾是這一項目的員工,要對它們的境遇負責任。”

  一群人一臉空白地任他把這個罪名扣下來。音樂在他說話時已經體貼放低,仍舊輕快俏皮,窗外夜色深得像大片的墨水潑灑下來一樣。

  “各位作為這一計劃的員工,或多或少犯過點法,並由此分得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主管律師NPC接著說,“但是那並非你們成功的真正原因,你們成功,是因為擁有戰略性的眼光。

  “史先生的‘新生計劃’不隻是一個全球性生物武器項目,也不光是為了帶來財富,或是生物變異基因學的裏程碑。它的偉大之處在於改變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告訴我們自己將站在生物學的哪個位置。”

  他倨傲而冷酷的目光掃過狼狽的聽眾群,大部分人都傷著,廉價的槍械四處堆放,預示著未來一場場血淋淋的高潮。

  他微笑,繼續史氏帝國的故事。

  “史先生沒有子嗣,這項計劃同時也是一個考察,在座各位都是有眼界和魄力的人,所以才能收到邀請函,爭奪繼承人的席位。”他說,“而那些人生失敗或是試圖與‘新生’對抗的人……將永遠生活在黑暗中,作為實驗,或是對不服從者的懲罰。”

  他掃視他們,麵孔上裂開了一條黑暗惡意的縫隙。

  “我想各位已經想到了,外麵那些生物,一些曾經是人類。”

  選手們一片死寂,周圍奢華宴會的器物反射吊燈的光芒,璀璨而純淨,如夢似幻。

  白敬安渾身發冷。這當然很正常,他們大概就是……找了些死刑犯。這個社會總能找出這麽一批人,處於社會最底層,派什麽用場都可以。

  雖然他無法去想基因技術如何把一個人變成那種蒼白扭曲怪物的……而一切隻是為了一個秀的噱頭。

  “人類的身份沒什麽值得驕傲的,各位,在一個正常而嚴格的社會係統中,注定有一部分人將承擔起踏腳石的責任。”主管律師接著說道。

  “史先生把它們關在園林深處,作為對一個正常世界秩序的警示。但沒想到它們會大量繁殖,畜牲都是這樣——”

  白敬安感到旁邊的夏天歪了一下,頭碰到了他的肩膀。

  他覺得心髒朝深淵沉了下去,但接著感到那人掙紮了一下,試圖坐直身體,但是沒成功。

  “別動了。”白敬安說。

  “我有點累……”夏天說。

  “現在,我們要讓受害者永遠困在黑暗之中,以牲畜的形體死去。”安格先生繼續說道,“你們這種人……早就知道的,這世界每人各有其位,生命和尊嚴聽上去好聽,但在真正巨額的金錢和權勢之下,不過是可買賣的小玩意兒。”

  他的目光再一次無意識地落在夏天身上,每當看到他,神色中便沒了高傲與自信,露出深不見底的惡意。

  白敬安毫不懷疑,安格甚至不希望夏天死在這裏,他想要看他落入更加黑暗和絕望的地方。

  夏天還靠在他肩上,對外界已毫無反應,而浮空城無數的人正透過終端看著他的脆弱和狼狽,他甚至無法在任務宴會上保持清醒。

  白敬安手放在劍上,直視主管律師NPC的眼睛,守在他旁邊。

  當他身著禮服穿行於上世界的宴會中時,所有人都認為他屬於這裏。他並不真的熟悉和喜歡這裏,他隻是會假裝。

  但是這一刻,他沒有一絲一毫屬於上城,他是從下城黑暗中走出來的戰士,沒有過任何的消磨與殘缺,一身的血和傷口,但背脊挺直,讓他的戰友依靠。

  在上城燈火璀璨的宴會廳裏,他第一次顯得這麽清晰、強烈、不容忽視。

  “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居住區可能不會太安全。”安格盯著白敬安的眼睛,冷冷說道,“但作為失敗者,我相信它們這些小小的進化不足以對各位構成威脅。你們要幹的,就是讓它們永遠沒有人類的形體,然後沉默地死去。”

  人群裏彌漫著一股死氣沉沉的氣氛,每個人都見識過黑暗中的怪物——有的還他媽是人類變的。光看軍火庫的分量,就知道接下來是怎樣一場災難。

  “那麽,”安格說,“大家玩得開心。”

  2.

  夜色嚴絲合縫地籠罩在第三賽場的園林上。

  回去的一路都很沉默,夏天行動看上去沒什麽問題,他最終還是掙紮著站了起來,出門時瞪主管律師的眼神也毫不示弱。

  但他一路安靜得出奇,艾利克幾人討論了以後的發展,他一句話也沒說。

  小院依然燈火通明,但燈光很快就不再是保護了。艾利克打開房門,夏天跟在後麵走進去,他走向沙發,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

  “小白,”他輕聲說,“扶我一下……”

  白敬安抓住他,夏天甚至沒能走到沙發,就這麽直接倒了下去。

  白敬安把夏天放在沙發上,用剪刀剪開衣服,上麵浸透了血。

  艾利克把主辦方又塞滿了的醫療箱拖過來,韋希居然找到個微型全息成像納米治療儀。估計策劃組也發現夏天的傷勢十分不妙,於是也不顧賽場設定,把最新款逆天醫療設備也塞了進來。

  韋希打開治療儀,白敬安迅速拉出手術線,兩人都懂行,但動作緊繃而不安。

  艾利克看了一眼夏天的傷口,簡直不是慘不忍睹能形容的,就算有止痛劑……真難想象他是怎麽走回來的。

  他又查看了一下白敬安的傷口,說道:“你得處理一下。”

  “撐兩小時沒問題。”白敬安說,觀察全息成像。

  他臉色嚴峻,艾利克從沒見過他這種表情,情況大概真的非常糟糕。於是他沒再說話,隻是翻出一枚止血劑,往白敬安的肩上注射了一針。

  屋子裏氣氛壓抑。艾利克低頭看夏天,汗水和血浸透了他的頭發,他安靜地躺著,沒了一個小時前那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樣子,麵孔在燈光下年輕得驚人。

  第四輪剛抽完簽沒多久,艾利克曾在小隊的策劃區聽到有人說話。對方是個營銷部的大人物,正在跟人說他們小隊規劃方向的事。

  “金錢就像河流,有人就是能一眼看出錢往哪兒流。”那人朝電話那邊嚷嚷,“營銷足夠幫我們造出一個神,營銷的本質就是賣東西,你隻要做出足夠的——你在開玩笑嗎?是的,我們毫無敬畏,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

  他說:“是的,就是營銷出一個英雄和神明,然後說服所有的人都該去追隨他。”

  艾利克不知這套銷售手法後麵有多少他無法理解龐大的資金走向,但之前夏天去找策劃組麻煩時,他毫不猶豫地跟著去了。

  這很瘋狂,但你總歸是要跟著什麽事一路走過去的,而那樣死去,感覺比變成安格或是齊青那種人活下來好一點。

  在這個黑暗的舞台上,這是唯一看上去有一點尊嚴的選擇,唯一一束可以追隨的光。他想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如此。

  艾利克站在這場上城娛樂資本遊戲舞台的正中央,低頭看那個被推上神座的年輕人,像看過去很多戰友時那樣。

  夏天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血把盆裏的水染得通紅,白敬安不得不反複確認他還有脈搏。

  沒有了那不顧一切的氣勢,他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身是傷,瀕臨死亡。

  他想現在上世界有無數的人在觀看這一幕,祈禱著他能安全。

  他們的新神還這麽年輕,這麽脆弱。

  田小羅站在戰神殿的荒漠中,熱風像刀子一樣刮過皮膚。任何來到這片神殿之人,都像要被刮去皮肉一般。

  放眼看去,這裏屍骨遍野,沒有盡頭。戰神殿中,隻留亡靈與骷髏。

  昨天,夏天打開軍火庫的戰役讓上城陷入一場血腥狂歡。這種狂歡裏升騰著一股燃油和火焰的氣味,神秘的狂熱滲入靈魂,把血變成汽油,在每個人心裏點上火。

  上城的居民無論是消費額還是死者數目,都達到了驚人的曆史峰值。他簡直就像傳染病。

  現在,戰神殿屍骨堆積如山,全是上城給那位重傷的戰神獻上的祭品。

  她轉頭看小明科夫。

  在擬真環境下,他沒穿那一身乖乖牌式的正裝,穿了件寬大的黑色T恤,上麵畫著個猙獰的骷髏頭,一副張牙舞爪找麻煩的樣子,越發顯得身形單薄。但他卻又是恐怖和致命的。

  小明科夫嘴裏叼著個棒棒糖,正在查看神像腳下一堆枯骨獻祭的細節。

  死者有七個,在一地屍骨中並不比任何人特殊,但當點開細節,便能知道他們的另一層身份。

  這些人迷奸過不少的殺戮秀明星,還把視頻放在網上,視之為戰利品。

  所有夏天的信徒們都知道,這些人曾在第三輪結束後的晚宴上找過他的麻煩,給他下迷藥,占他的便宜,把他當成一個玩物,還放言早晚讓他認識到真正的上世界。

  田小羅自己早些年查過這批人的身份,但一些東西需要核心權限,根本弄不到。這群人絕對有權貴人物當庇護者,這年頭總有那麽多可以為所欲為,不用負責任的人。

  如果夏天曾為此心煩過,現在他完全不用費心了。

  蜜糖閣的人全都死了。

  而且絕不是隨手殺著玩。這些人全是上城食物鏈的中上層,還有兩個真正的權貴,殺起來一定極為困難。他們的死亡過程也非常痛苦,過程充滿性侮辱的意味,死時全都一絲不掛,卻又不像是趣味,而是精心思考過的報複。

  很多人痛恨蜜糖閣的雜種,想幹掉他們,但這位凶手顯然不是那一類。他殺他們,隻是因為夏天。他稱這些人為“冒犯者”。

  整個謀殺的過程中,能充分看出獻祭者細致、專注和血淋淋的狂熱。

  田小羅突然想起電視台那些大佬說起如何營銷夏天時的樣子,說他們隻是在賺愚民的錢,這些人空虛、焦慮又痛苦,他們如此這般地讓其丟掉思考能力,隨著營銷的謊言起舞。

  但是現在看來,那話顯然並不全麵。

  無論獻祭蜜糖閣的是什麽人,在這座城市都絕對處於生物鏈的極高層級。

  他獻上祭品,誠意十足。像所有的“愚民”一樣,為他們年輕的神明發了瘋。

  田小羅的旁邊,小明科夫認真地看虐殺過程,大概在思考嫌疑人。

  她虛擬視野的一側在放《天空視點》的特別節目,討論偶像和模仿的關係。主持人的台詞聽上去不算讚成,但是節目歡快又熱血,讓人想上街殺幾個人。

  節目組都這樣,得跟隨大形式。田小羅不明白的是最上層。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幹這個。”她朝小明科夫說道,“整座上城都瘋了。”

  “因為錢。”小明科夫頭也不抬地說,“你看人死得多,你是不知道他們賺了多少。”

  田小羅想了想,發現她並不想知道,那一定是個令人眩暈的數字,讓你意識到自己處於社會階層中多麽低下的位置,鋪天蓋地地把你壓進了塵埃裏。

  “他們管N區大屠殺叫‘戰爭營銷’,管反抗軍叫‘革命營銷’,現在這個,叫‘造神營銷’。”小明科夫說,“沒有比一個神更賺錢的了。”

  那位未來的掌權者站在一地屍骨中,抬頭看形態古老的神像,笑容中透著瘋狂。

  因為隱形眼鏡裏的反饋程序,神像之下,無數生命在反複不斷地死去並枯萎,由鮮活的痛苦化為寂靜的枯骨。這是項新技術,田小羅卻覺得自己站在一座已丟失了時代與名號的古老戰場上,死亡與祭祀在這裏永恒往複。

  “他們認為,”小明科夫說,“他們可以向龐大的資本獻祭一個神明。”

  這裏明明溫度很高,田小羅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小明科夫把棒棒糖丟掉,棍子拋了個弧線,消失在灼熱的空氣中。神殿可不允許雜物存在。

  他轉過頭,朝田小羅露出一個笑容,和這整個世界一樣燦爛和瘋狂。

  他說道:“別擔心,比我們的祭品可差多了。”

  夏天睡了兩天,一次也沒有醒過。

  白敬安盡可能守在他旁邊,理性告訴他策劃組不會現在找夏天的麻煩,但在這樣的世界,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房子外的安全燈仍然開著,但夜晚已能隱隱看到白色的影子在光線邊緣流竄,形態詭異畸形。

  外麵槍聲不斷,四處可以聽到選手受到襲擊的消息。這些生物倒的確沒再騷擾他們,不過幾人依然繼續守夜,誰知道主辦方什麽時候抽風。

  第三天淩晨時分,白敬安守完了夜,上床休息。

  離天亮還有三個小時,他打了個嗬欠,抓著毯子爬到床上,轉頭看旁邊的夏天。

  床很大,睡兩個人綽綽有餘,夏天躺在他旁邊,呼吸平穩,壁燈的光線灑在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

  他看上去那麽年輕,仿佛無憂無慮,不曾留下任何憤怒和傷痛的痕跡。

  白敬安聽著他呼吸,心裏想,希望他明天會醒過來。

  白敬安做了個夢。

  夢裏是在下城,出了什麽事,他極其憤怒,正在清點一張桌子上的槍支,準備去找人麻煩。

  旁邊有人在勸他。“我知道你生氣,”那個人說,“但你要考慮清楚,有時事情就是這麽糟糕,很多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他說道:“我不管!”

  他把槍往後腰一插,抓起袋子就走,滿腦子都是不管不顧的怒火,讓他再也無法思考其他。

  他一把拉開門,走出去——

  然後不知道怎麽突然變成了和平時代,他比現在年輕很多,夏天坐在他家門口的台階上,等他出去玩。

  那人看上去也就十二三歲,是N區大屠殺時的年紀,看到他出來,抬頭朝他笑。

  他問道:“等多久了?”

  “就一會兒。”夏天說。

  自己朝他伸手,夏天抓著他的手從台階上站起來。

  然後他們順著道路往前走,像是要去找什麽大麻煩。上城低低壓在頭頂,光卻很亮,顯得灼熱和危險,是片燒到了世界盡頭的戰火。

  白敬安意識到這是個夢,卻並沒有醒過來。

  那一刻,心中的一個念頭如此清晰。

  我喜歡這個。

  3.

  白敬安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陽光從窗戶灑進來,他張開眼睛,就看到夏天在看他。

  白敬安從來沒以這種方式醒來過,他不會跟人分享一張床,他總是獨立和警戒的。不過那一刻感覺很自然。

  夏天躺在他身邊,樣子安閑自在,一點也不像受過那麽重的傷,差點醒不過來。看到白敬安醒了,他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沒有一絲的虛弱黯淡,變回了那個熟悉的人。

  “以為這次醒不了了呢。”夏天說。

  “我差不多也是這麽想的。”白敬安說。

  “我就知道你會照看我的。”

  “是的,”白敬安說,“不然你已經死兩天了。”

  他坐起身,一夜和衣而眠,襯衫皺巴巴的,他沒管,把桌上和枕下的槍一一收好。

  夏天蜷在毯子裏,朝他說道:“我餓了。”

  “嗯,”白敬安說,“不過下次打架棉花糖給我。”

  夏天疑惑地看著他,白敬安說道:“下次打架我去。”

  他打著嗬欠去廚房準備早餐,夏天在後麵掙紮著叫道:“我們可以分一下,一三五,二四六什麽的!”

  艾利克聽到聲音,走進房間,看到夏天醒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韋希站在他身後,也朝夏天笑,白敬安第一次見這孩子笑成這樣。

  “我以為你死定了。”艾利克說,“這樣棉花糖就歸我了。”

  “你就是這麽安慰人的嗎?”夏天說。

  廚房裏很快傳來食物的香味,他小心地坐起身來。

  “我們搞的槍呢?”他說。

  艾利克朝他露出一個“看好了”的笑容,去把武器袋子拖了過來。夏天兩眼發亮地看著那個末日毀滅者火箭炮,雖然知道並非事實,但就是覺得有了這玩意兒世界末日都能大殺四方,讓人充滿了安全感。

  韋希走過來,檢查了一番夏天的傷勢,接著他躊躇了一下,突然彎下腰,用力給了他一個擁抱。

  “輕點,輕點,”夏天說,拍拍他的後背,“你知道我現在值多少錢嗎?”

  “整個第三賽場加起來,大概也頂不上你的身價。”艾利克說,“小心點,弄壞了下輩子也賠不起,韋希。”

  韋希帶著那個符合他年齡的笑容直起身,說道:“我嚇死了。”

  艾利克又把那袋子穿刺者炸彈遞給夏天,後者興奮地清點。白敬安站在門口看著他,活著,在呼吸,清晨的陽光灑在床上,一切好像充滿希望。

  他弄了杯牛奶麥片,多放了些糖,走進來遞給夏天,這些天那人全是靠注射營養劑過日子,得吃些柔軟的食物。

  屋子裏很暖和,但夏天大概還是冷,於是拖了旁邊一床藍色的毯子裹在身上,然後靠床頭上坐著,喝那杯麥片,場景居家得要命。

  夏天吃完早飯,清點完兵器,白敬安幫他換繃帶時又開始打瞌睡,最後都不記得怎麽睡回去的了。

  他一覺睡到中午,在一堆兵器裏醒過來。白敬安也沒收拾,就讓他睡在一堆的手槍、重槍、火箭炮和炸彈裏,真是充滿安全感。

  夏天終於有了點精神,去洗了個澡,出來吃午飯。

  艾利克負責中午飯,大家很快發現他廚藝一流,尤其擅長病號餐,簡直就是珍貴財產。

  客廳一片整潔雅致,窗明幾淨。之前弄髒的沙發和地毯第二天主辦方就派人換了,安小銀也在裝修隊伍之中,主辦方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話題,是不準備就這麽放過她的。

  她站在客廳裏,不知道要幹什麽。上次的事情告訴她,任何行為都可能是場災難。

  白敬安想起那天夏天在院子裏和她說話的樣子,她朝他笑,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本來可以很美好的。

  她無所適從地站了一會兒,忍不住轉頭看夏天的方向,樣子很悲傷。

  白敬安隻能說道:“他會活下來的。”

  “那天他跟我說話,我很高興。”安小銀說,“我不太看殺戮秀,但他真是太帥了,你沒法拒絕那樣的人。他說……”

  她歎了口氣。

  “這真是可怕的生活,是不是?”她說,“在你們的世界中,所有的好事都會變成噩夢。”

  白敬安不知道能說什麽。這些人換了沙發,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便離開了,她也跟著回了主宅。

  白敬安站在客廳裏,這裏整潔幹淨,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隻除了那個在屋裏昏睡的人。

  現在,他的戰友活了回來,正在狼吞虎咽地解決中飯,一邊聽其他幾人介紹目前大致的情況。

  園林白天很安全,但夜晚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這兩天,那些……變異生物殺了不少人。”艾利克說,“現在有槍,但還是不行。這些東西組織有序,還有智力。”

  “他們應該是想先殺一些人,保持收視率。”白敬安說,“然後再來場大的。”

  “我們拆了磁病毒炸彈,不會停電了,”韋希說,“但他們能讓怪物進化。”

  “知道嗎,它們現在已經會砸安全燈了。”艾利克說。

  夏天正在專心致誌吃東西,這會兒也停下來,轉頭看他,艾利克沉重地點點頭。

  “昨天學會的。”韋希說。

  “它們智力進化很快。”

  “‘史先生’要進化,就要有進化。”夏天用一副戲劇腔說。

  “昨天夜裏,外麵特別……”韋希說。

  他沒說完下麵的話,轉頭看窗外。外麵正是陽光明媚的時刻,照耀著姹紫嫣紅的花朵,一個生機勃勃美麗的世界。但這美麗如斑斕有毒的紋路,隻是商品的賣相,和血、死亡和畸態的生物一樣。

  白敬安知道,從夏天昏迷的那天夜裏,那些東西就開始在屋外聚集。艾利克開過幾槍,這些生物便很快學會了藏起來,但視線一瞥間,仍能看到蒼白肉色的影子。

  所有人都知道,威脅地看著他們的是主辦方,還有攝像頭後麵的整個世界。那些人正在等待。

  “它們就在那裏,看著我們。”艾利克說,“有組織能力,而且十分饑餓。不過目前為止還沒找過麻煩。”

  “很快會的。”白敬安說。

  他吃完了飯,正在整理槍械,這會兒對了一下準星,動作很嫻熟。

  ——棉花糖居然開放了槍械功能,雖然隻有基礎手槍版,但也相當實用了。夏天愛不釋手,不停嚐試,白敬安無情地把東西收走,說這玩意兒最近歸他用,下次動手他最好待在後麵。

  艾利克點點頭,朝夏天說道:“是的,他們一定給你準備了‘大餐’。”

  夏天“嗯”了一聲,繼續專心地吃東西。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白敬安說,“我們得盡快結束比賽。”

  “怎麽結束?”艾利克說。

  “拿到繼承權,或是殺了所有人。”白敬安說。

  艾利克和韋希轉頭瞪他,好像他拿錯了台詞本。

  夏天咬著一塊煎薄餅,認真地點頭,表示這個計劃非常實用,然後說道:“還有奶油嗎?”

  吃完飯,夏天抱著一盤子巧克力脆片,坐在沙發上看這兩天的監控視頻,以便跟上情勢。

  但他吃了一半就又睡著了,最後隻記得視頻中的血腥畫麵,還有白敬安找了床毯子蓋在他身上,細心地折了折。

  夏天睡到夜裏,黑暗中有什麽未知的東西喚醒了他,他突然張開雙眼。

  外麵正是情勢緊張的時刻。

  夏天先是隱隱聽到燈泡的碎裂聲,從沙發上坐起身,抓起桌上的槍。

  正在這時,外麵有什麽重重撞在了門上,整棟房子都抖了抖。

  他站起身,拉開保險,屋子裏已是一副臨戰的架勢,周圍全是槍械和炸彈,門後臨時堵了個櫃子,桌子搬起來擋住窗戶。

  不過窗子很大,采光良好,桌子隻能擋住一部分。夏天能看到外頭是個月黑風高之夜,適合發生點凶險的事。安全燈隻有兩盞還亮著,怪物們聚集在光線邊緣,蒼白的皮膚反射微弱的星光,或蹲或站,模樣和人類極為相似,但行動的樣子卻沒有絲毫人的姿態,是純粹的野獸。

  這是基因的力量。

  危險之餘,透著揮之不去的悲哀與無望。

  其中一些“進化”過的怪物衝入燈光下,撞擊門棟,撲撓牆壁,永恒地困於饑餓與憤怒之中。

  夏天把槍塞到後腰,又拿了一把塞到口袋裏,匆匆掃過槍的型號。

  正在這時,門被“砰”的一聲撞開,白敬安朝著第一隻衝進來的怪物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