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墮落之地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10445
  1.

  上世界依舊歌舞升平,歡天喜地。

  浮金電視台第199屆殺戮秀阿賽金團體賽很快迎來了第四輪的第一次抽簽:抽新隊友。

  到了現在,隊友們糟也糟不到哪裏去,活下來的都有自己的一套。主辦方給足了磨合時間,並安排了進行各種互動節目,拍攝不同隊友之間的火花和撞擊。

  選手們尷尬地坐在訓練室或節目組的沙發上,進行各種奇葩的互動,嚐試著互相了解時,場麵經常被拿來搞笑,說跟當年相親似的。

  其中有些非常痛苦——比如道格那隊。在整個轉播中,道格和馮單分別坐在沙發最遠的兩端,默不作聲,表情嚴肅,整片區域氣氛壓抑又恐怖。和他們抽到一隊的兩個家夥十分尷尬,拚命找話題,但也就是這兩人對談而已。樣子令人同情。

  因此收視率居高不下。

  但這並不是相親,這是一款殺戮秀節目。

  夏天和白敬安抽到的第一個隊友居然是艾利克,肯定是故意的。

  此人登記的職業是狙擊手,不過看他拿著火箭炮大殺四方的樣子,當個戰士不在話下。

  第二個隊友叫韋希,是個網絡後勤,才十九歲,偷盜機密信息——759次!——進來的。

  他是第一次參加殺戮秀,前幾輪顯然受到了巨大的創傷,驚魂未定地坐在角落裏,如非必要不開口說話。

  夏天覺得他有點麵熟,但一時想不起來,肯定是個網絡後勤裏的知名人物。

  作為明星,他們的小組是有專場的,還有主持人插科打諢,活躍氣氛。那天他們參加的節目叫什麽《情感撞擊》,裏頭一個環節是放以前隊友的“經典視頻”,讓大家“加深了解”。

  他們首先拿來開刀的是艾利克。

  紀念秀裏時,艾利克的小隊不小心踏進一片變異生物密集的區域,本來能順利脫身的,可是另一夥人為了增加自己逃亡的安全性,把他們騙到一處怪物聚集區,還從外麵把門閂死了。

  那是場極為悲慘的死戰,艾利克的三個隊友都交待在了那兒,要不是他一個隊友在死前終於轟開了加固過的牆壁,他也得死在裏麵。

  為了“加深了解”,節目組在明亮的大屏幕中放送了艾利克小隊毀滅的全套場景。

  他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看著紀念秀中下城的場景鋪展開來,纖毫畢現,艾利克小隊的一群人毫無所覺地走向那間快遞站,有人還在開玩笑,他們的交情很親密。

  艾利克麵無表情地看著,這時候你除了拚命把自己藏起來,不給別人找樂子,沒有別的辦法。

  那個韋希看了這場麵一眼,突然默不作聲地打開一個小小的全息終端,並調試了一下虛擬隱形眼鏡的操作模式。

  二十秒內,他跟前已經擺滿了私人懸浮屏,白敬安要了個權限切進去,夏天看了一會兒,也過去湊熱鬧。

  ——看到代碼的那一刻,夏天就意識到這位新隊友正在黑節目組的後台,並且對這檔事兒非常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幹。

  白敬安過去幫忙,夏天也去打下手。

  前方血淋淋的全息屏閃動了一下,突然間關停了。

  周圍一片寂靜,可以想象策劃組正在罵娘。主持人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努力說笑話圓場。

  那之後屏幕掙紮著閃出來兩次,幾人都迅速關閉了。

  但最後一次出現的視頻異常頑固,估計請了什麽高手過來。夏天幸災樂禍地看著韋希鎮定地放棄了節目組的後台,轉換攻擊方向。這人絕對是個搞破壞的一流高手。

  五分鍾後,他把節目組的電網關了。

  屋子裏光線暗了下來,夕陽的餘暉透入,是一片純淨的橙紅,明豔中又像滲了血。韋希坐在陰影和光的交界處,俊秀的臉上透出殺氣。這裏是網絡後勤的世界。

  “呃,能不能麻煩你們消停著一會兒,把節目做完呢?”主持人幹巴巴地說。

  韋希看了他一眼,伸手調整屏幕,擺出一副打定主意跟攝製組對著幹的樣子。他從開始做節目,就一副一肚子火沒地方撒的樣子。

  “你可以用武力阻止我們。”夏天熱情地朝主持人說。

  對方無助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低下頭,拿出手機,打開程序,開始打遊戲。

  沙發對麵,夏天幾個人開始用網絡後勤的專業語言聊節目組的代碼,對怎麽黑進去很有心得。

  艾利克看著他們聊天,過了一會兒,也開口加入了進來。

  那天的節目其實並沒有達到最初的計劃,但這一組的收視率卻達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可能是難得見有人在做“相親節目”時跟製作組掐起來吧。

  電視台收得盆滿缽滿,喜笑顏開,大家都發了獎金,開始高興地充當壞人角色。

  這出戲傳播的範圍極廣,和明星效應肯定有關——你是明星,播個吃早飯也有高收視率。

  而且節目的“痛哭失聲”計劃雖然沒有達成,他們小隊卻著實對彼此有了充分的了解。

  在這座娛樂之城上,名聲發酵的速度極快。策劃們拚命讓明星們的熱度做到陽光一樣無所不在,那可都是錢啊。

  夏天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殺戮秀一線明星的行列,工作越發繁忙,所有人都想見見他們,問些問題,傾聽什麽。

  而無論夏天回答什麽,粉絲們都會自行發揮創作一番。其中大部分都讓他聽上去像個瘋子,正準備毀滅世界。

  雖然夏天不覺得自己精神特別正常,但那些新聞創作即使對他來說,也嫌太誇張了些。

  他們甚至根據他的話,做了個叫《反抗聖經》的高級收費資訊包,配上圖和視頻四處售賣!

  夏天向灰田抱怨,他在裏麵就是個瘋子,說的話加在一起夠判一百次死刑了。雖然一些話說得是不錯,但真的跟他毫無關係。

  “造星就是這樣嘛,”灰田滿不在乎地說,“讓你顯得與眾不同,認為能從你身上得到某些了不得問題的解答,看到你就會心情愉快。”

  她擺弄著修指甲的小刀,又看了夏天一眼,說道:“你不用管,這事兒公司知道,是宣傳的一環……不過他們不能出麵,不夠‘叛逆’。”

  她暗示公司也從裏麵抽成,放寬心,上城所有賺錢的事浮金集團都會插一手。

  “歸根結底,上世界是個巨大的真人秀現場。”灰田說,“你的角色就是英雄和反抗者,那些激動、理論、憤怒就是個遊戲罷了。”

  “但這些也不全是假的啊。”夏天說,“我在下城犯的事……後來回憶起來根本犯不著。他說的話也沒什麽不對,我姐是個婊子,而我是個雜種……我隻是很生氣。但他仍然死了。”

  他轉頭看屏幕上的資訊包,裏頭他正在聲稱這個社會充滿了巨大的傷痛,每個人都有權感到憤怒。痛苦永遠不會過去,酒精隻是讓傷口持續潰爛,於是搞點破壞再正常不過。

  他說道:“那些錢是真的,但煽動起來的憤怒,也一樣是真的。”

  2.

  那天夏天睡到半夜,電話響了起來,完全無視他設置的靜音效果。

  他迷迷糊糊地拿起來看了一下,發現來電的是小明科夫,這些有錢人就是有辦法理所當然地侵占人家的睡眠時間。

  他接通它,對麵年輕人開頭第一句就說:“你們最近過得有點刺激啊?”

  “沒事我掛電話了。”夏天說。

  “別啊,我隻是想表示祝賀。收視率一流,我代表浮金集團的股東們向你們表示感謝。”小明科夫說,“說真的,你們最近有點倒黴啊,《變態實驗室》點名要你們參加,我直接把名字拿下來了。要不要我去跟公司那邊打個招呼,多照看你們一下?”

  夏天立刻把放在“掛斷”按鍵上的手收回來。

  “這是你出過的最好的主意。”他說,好像他從沒跟白敬安說過殺戮秀裏有後台的家夥有多討厭,應該全部殺掉似的。

  “我也覺得,我真是個聖人。”小明科夫說,“聖人還有件好事要給你。蜜糖閣的名單,去收。然後就開始吧。”

  他掛了電話。

  夏天結束通話,查看名單。這真是件能舒緩心情的好事,上城權貴們的下一代就是慷慨。

  蜜糖閣不是五個人,而一共有七個。這些人作案時並不總能湊齊人數,但他們每一個都參與過那些事。

  這班強奸犯都出身良好,沒有漫長的合同債務,生來能享受上世界的陽光,還有無止境的娛樂和迷藥供應。並理所當然認為別人都該是他們的奴隸。

  夏天躺在床上,思考著得到的信息,也許不用太急,反正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可以慢慢享受。

  隻是……那種樂趣沒有之前那麽強了,那個時候有仇報仇,殺掉冒犯你的人好像能解決一切。但現在……整個世界令人窒息。

  他想起韋希的遭遇。

  經過這些天戰友的磨合節目,他對這位很能搞事的網絡後勤已經十分了解。

  他的確曾在電視上見過他,韋希之前是個很有名的黑客,前兩輪很搶眼——第三輪全部網絡後勤都得歇菜。

  但半個月前,《變態實驗室》找上了他。

  那是個以獵奇虐待行為著稱的逃生類殺戮秀,韋希在那裏被一班人輪暴了。

  真不知道逃生秀抓網絡後勤幹什麽,韋希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沒法逃跑,也沒有反抗的餘地,那裏根本不是他們這種人的戰場。

  那些人把他綁在床上折磨了一個星期,場麵弄得十分可怕,還弄斷了他三根手指,五根肋骨,外加一大堆其他什麽創傷。不過剪切後的畫麵便隻剩香豔刺激了。

  抽簽儀式前,韋希一直待在治療艙。

  他們幹這種事……就是純粹的找樂子而已,變態、殘暴……無聊。

  這裏不像下城。

  那裏一切似乎很單純,壓迫和背叛司空見慣,但你總會知道對手是誰。

  但當來到繁華的上世界,他卻發現這裏是一片沒有出口的鬥獸場,大門緊鎖,四處可見無意義的戰鬥和暴行。觀眾紙醉金迷、隨波逐流,如果你不痛快,能幹的隻是到吧台上買杯加了料的酒,把自己灌得夠醉。

  夏天接著回憶了一下蜜糖閣幾個人的資料,他們是這座瘋人院一角的縮影而已。

  不過……好吧,至少仍然是一項令人愉快的業餘活動。

  夏天蜷回毯子裏繼續睡,心裏想著明早得去跟白敬安報備一下這件事。

  他現在已經習慣了跟前有個人在了,總是能夠信任,讓人覺得不管情況多糟,他都會站在你身後。

  雖然以他的經驗來看,這從來不是好事。

  夏天不喜歡上世界,這裏繁華而且陽光燦爛,但骨子裏一片冰冷血腥。這兒的人還總是在詢問他,問他有什麽讓他感到渴望,渴望什麽樣的歸屬,諸如此類的。

  但夏天對這種事並不敏感。

  他的人生能夠精確判斷的,隻有憤怒、仇恨與痛苦。他熟悉欲望與激情,但對溫情缺乏概念。

  他能跟上城的記者扯上一大堆相關話題,好像他是個多文明的新居民,受到了上城美好之事的感召。但他對這個世界毫無感情,隻有骨子裏的厭煩。

  當他們問起他在上世界碰到過什麽好事,夏天隻能想到白敬安。

  他還記得他慌亂不堪按在他頸動脈上的手,還有那灰色雙眼中的痛苦。

  上城的月光落在夏天臉上,像冰一般冷。隻是,他心想,這種事是不會長久的。

  這年頭,他們的信任與交情對世界不過是場價值不菲的秀。在這裏,除了暴力與死亡,沒有東西可以長久。

  第二天早飯還沒吃完,灰田就登門拜訪,說公司準備把夏天在下城的事拍成電影,還把劇本拿給他,問他的看法。

  夏天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會演電影,不過合同上有規定,要他演他也隻能去演了。

  據灰田說電影製作班底驚人,能賺不少錢,夏天覺得他們現在就把劇本和製作班子搞出來很有可能虧本,他很快就要進入第四輪了,而在殺戮秀裏,誰也不知道你能活過幾分鍾……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他會活下來的。

  他們不會讓他死的。

  隻要不出意外,主辦方會讓他名聲再上一個台階,以更強大的票房號召力來參加他們影片的拍攝。

  夏天感到一陣帶著寒意的安全,絲毫也沒有覺得更舒服。

  ——順便一說,灰田聽說了小明科夫的事兒,朝他們露出了從認識他們開始最高興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認識他的,但他是一等一的金主,”她說,“據說他不怎麽看殺戮秀。”

  “你怎麽連他看什麽節目都知道。”夏天說。

  “他們是……唔,奧林匹斯山頂上那種人,當然得知道一點。”灰田說,“你們現在很有名,而當你受歡迎到一定程度,就需要在上層有點關係。不然誰都想在你的生活裏摻一腳,誰都能傷害你。”

  夏天點點頭,灰田說這類事情時十分直白,他也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她沒問那個不看殺戮秀的小明科夫為什麽要這麽做,好像作為權貴階層,他做什麽都正當,無須置疑,隻要提供服務就行了。

  而到了這一步,他們就進入了戰鬥的終點,達到了意義的頂端。

  對他們這種人,命運可及的,這也就是終點了。

  到目前為止,夏天對上世界權貴們的黑暗生活已經了解得不少。

  隨著他步入頂級殿堂,推不掉的私人宴會數目仍舊可觀,隻是全換了規格。

  不同於狂歡的大規模派對,上城權貴們的私宴上,夏天見識了在他對殺戮秀明星生活幻想最放飛的時間,也沒能力想出的一堆色情又變態的玩意兒。

  那天晚宴白敬安有個節目沒過來,不過夏天也很習慣這類場合了,知道怎麽循規蹈矩,不出岔子,像個本地人一樣行動。

  那次宴會規格很高,據說是上城小圈子裏的一種傳統宴會,夏天很難想象怎麽會有這樣的“傳統”。

  宴會的侍應生全是裸體的,身上偶爾有些飾品,也隻是為了突出而不是遮擋。還會進行一些肉體方麵的表演。

  這類聚會的重點是,你不能盯著看。你可以像欣賞花朵一樣隨便瞟一眼,但絕不能有反應,也不能碰,要表現得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不然就太粗俗了。

  在上甜點的時候,你可以向特定的人點餐,他們會鑽到桌子下麵,對你進行……服務。你也可以不要,隻是吃飯。

  食物倒是很不錯,可總會剩下很多,還不準人捎帶回家。

  夏天盡可能地專注於進餐的程序,每道菜都有特定的吃法。灰田反複叮囑過,在這種宴會上禮儀絕對不能出錯。

  旁邊那些裸體者表演得異常投入,肯定注射了藥物,和客人們的冷淡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也是有特別要求的。

  夏天不明白這種程序意義何在,好像隻是為了表示自己擁有這樣的權利,讓些漂亮沒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在周圍活動而已。

  照灰田的說法,參加這樣的聚會,代表他正慢慢走入上城權貴們的生活圈。

  夏天在聚會上看到了明科夫先生,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小明科夫的父親。他是個身材高大、表情倨傲的男人,小明科夫長得和他很像,可能經過基因調整。

  第一眼見到明科夫先生的人幾乎不會注意到他的長相,他有種習慣於發號施令,不會容忍任何反抗的氣質。看到他時你就能意識到,在這種人周圍,你最好隻是低著頭,光是聽他講話,不時點頭讚同就好。

  小明科夫穿著件極度昂貴但樣式保守的正裝,跟在他父親後麵,垂著雙眼,麵無表情。相較於在派對上的樣子,他似乎憑空小了一號,看上去單薄、疏遠、順從,像一小團緊緊蜷在一起的火光。在這種成人聚會上,他年輕得有點突兀。

  當他父親對他說話時,他會說:“是的,先生。”

  他坐在夏天的斜對麵,從頭到尾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像個陌生人。他用餐禮儀完美,沒有絲毫好奇心,他父親有時候和他說話,他隻是回答“是,先生”或“不,先生”。

  二十三道菜色終於上完,侍者收走餐盤,遞上茶水,主人客客氣氣講了幾句話,然後大家站起身,在精心布置的宴會廳走動,享受點心、酒水和閑聊,進行鑒賞或是接受服務。

  裸體的男女賣力地表演,權貴們說起話來總是用“請”或“是否可以麻煩你……”一個個教養完美。

  夏天看到小明科夫跟在他父親身後,在大廳裏漫步,對方向他講解一些畫麵裏的東西,那都是些極端色情和獵奇的畫作,真不知道現在上城的未成年人都要學習什麽詭異的知識。

  有一刻,他看到明科夫先生的手放在他兒子的肩膀上,讓後者顯得越發單薄,那人的拇指抵在他的後頸,輕輕摩擦。

  小明科夫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他旁邊。

  這動作很隱晦,但夏天嗅到那一本正經之下毒素和血腥的味道,在這類事情上,他從不會弄錯。

  他看了兩秒鍾,非常確定明科夫家裏發生過什麽下流的事。他移開目光,那隻拇指玩弄地摩擦小明科夫頸骨的動作叫人難以忍受……接著他意識到,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

  夏天的人生中從沒碰到過這樣的問題,他總是能夠最快速做出回應,可能會思考計劃,但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可是現在,他知道他什麽也做不了。

  到了現在,夏天已經知道上城本質是什麽,有些人你就是沒法幹掉,也知道即使他做了些什麽,對這片龐大雲端地獄裏無數的災難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他甚至不該去問小明科夫“他是不是對你做過什麽”,他什麽忙也幫不上,問出這話,隻是讓他難堪而已。

  他從沒這麽想離開一個地方,回家去……雖然其實是白敬安家。這裏叫人窒息。

  “知道嗎,”一個聲音在他身後說,“這把椅子是用人皮做的。”

  夏天猛地站起來。

  小明科夫站在他後麵,看到他的動作笑起來,說道:“騙到你了。”

  笑容裏還有當初一點點燦爛的東西,但是一閃即逝,像暗水裏的火光。夏天回頭看了一眼他父親,明科夫先生正在角落和一群人討論什麽,他看上去是偷偷溜過來的。

  “不過,真有那樣的椅子。”小明科夫說。

  “什麽?”夏天說。

  “人做的椅子。”對方說,“有一整個屋子那樣的家具,把人變形成某種極端的、隻有他們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這是他們占有和毀滅的方式。發展到現在可是非常專業了。”

  “那你說的也不完全是謊話,不是嗎?”夏天說。

  小明科夫朝他笑了一下,仍然幽暗虛幻,像遙遠水麵上的一點閃光。不過他挺直背脊,用一副很正常的樣子站在他跟前。

  “第四輪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但是電視台最近有點太喜歡你了,小心點。”他說。

  “上城連‘喜歡’的意思都和下麵不一樣。”夏天說。

  “上麵很多東西跟下麵不一樣。”男孩說,“這裏朝著一個反人類的方向發展了很久,就是個黑暗獵奇風的異世界。”

  然後他快速看了一眼老明科夫的方向,退了一步,像一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那樣欠了一下身,回到他父親身邊,低頭站在邊緣,像個乖巧的好孩子。

  他手背在身後,死死地攥著。

  夏天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這種事你除了放在心裏,任它發黴和扭曲以外,還能怎麽辦?就好像整個上城閃亮的外表下,腐朽黑暗的內裏一樣。

  第四輪即將開始,現在它已經不再顯得可怕。

  甚至連殺戮秀裏的世界,都比這片烏七八糟的上城要正常。

  3.

  夏天一臉睡眠不足地坐在餐廳喝迪迪弄的牛奶,他半夜做了個噩夢,天不亮就醒了。

  廚房裏彌漫著食物的香味,白敬安剛剛把蛋煎好,正在說他胃不好,就算睡不著也不該喝酒。

  夏天說比較來說,白敬安才是需要擔心身體的那個。他昨天看到他往草藥茶裏摻甜酒,他不是滴酒不沾的人設嗎?

  白敬安一副“懶得跟你吵”的樣子不搭理他了,迪迪一臉責備地看著夏天,夏天無辜地看回去。

  這感覺很像多了個兄弟……說的不再隻是戰術、比賽和同謀的那些東西,大都是吃什麽或是家務活誰來幹。

  夏天曾有過別的兄弟和姐妹,知道這年頭能有個這樣的地方不容易。

  雖然那些人總說他是上世界的一線明星,但夏天記得自己在什麽地方。這裏的溫情像寒夜中的火光稍縱即逝,即使萬分小心,也難以保留下什麽。

  他睡眠不足,是因為做了噩夢。

  他夢到了大屠殺時的那間地下室,一個長著狼頭的怪物拿了個沾滿血的棋盤,說要和他玩個遊戲。

  夏天非常清楚遊戲是死路一條,可是卻不知道能怎麽辦,他心想得找到一把刀,可周圍什麽也沒有。

  做這種夢可能和他在“相親節目”裏看到的視頻有關,這個節目一向極盡讓人尷尬之能事,那天在做節目時,居然公開開始放他的一款限製級色情片。

  這片子據說購買率極高,地方就他媽在當年下城那間小屋子裏,對象還是隻狼人似的重口味變異生物,演他那小子被鎖鏈拴在水泥柱上——這班人到底跟鏈子較個什麽勁!

  夏天沒敢看完,跑去訓練場打喪屍,飆了個最高分,回來時韋希已經黑到後台,關掉了視頻。“雖然沒看到結局,”韋希安慰他說,“但你的角色最後好像逃走了。”

  “不過我對他逃走後的情況不樂觀。”白敬安說,“這片子後麵還有一部,而且第三部 已經準備開拍了。”

  一屋子人對夏天報以同情的沉默,雖然就色情資源來說,大家情況都沒好到哪裏去,但就數他的最血淋淋。

  總之,夏天做噩夢醒來後再也睡不著了,於是抱著瓶酒,爬到屋頂上看日出。

  在上城,廣袤的星空近得像伸手就能摸到,待黎明時分,天際呈現剔透的藍灰色,東方微微泛白,光線是溫柔的粉紅……在下城時,你永遠不會知道太陽升起時天空有多美。

  夜裏他還在想還是下城比較好,可是當看到日出,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離開這裏。天空是所有人的,沒理由有些人就該蜷在地下,抬頭看到的永遠隻有黯淡的燈光。

  他坐在屋頂的斜坡上,景色優美,卻感到無由地憤怒。

  這種感覺就像他過去的那些私人恩怨一樣,隻是這次如此龐大,是對整個遮蔽了天空的城市的憤怒。

  這幾乎讓他覺得安慰,他知道這安慰是致命的,但也支撐他盡可能有尊嚴地活了下來……雖然這尊嚴異常微薄,而且有點悲慘,但那是他的。

  夏天幹掉最後一口牛奶時,隨身終端突然響了起來,拿起來一看,發現是小明科夫打過來的。

  作為金主,小明科夫沒什麽存在感——除了上星期他不知道基於什麽心態,把孚森和蜜糖閣那家夥的帆船送給了他,還在電話裏笑得一副惡作劇成功的樣子。夏天接通電話,發現沒有圖像,隻有聲音,他說道:“小明科夫?”

  對麵一片沉默,沒人說話,但他能聽到他的呼吸。

  “怎麽了?”夏天說。

  又是好一會兒的寂靜,然後電話那邊的人說道:“這城市會有報應的。”

  他聲音不大對頭,好像哭過。

  “怎麽了?”夏天說。

  “它會把自己毀了,因為太墮落了,不用哪個神,它會把自己毀了。”電話對麵的人快速說著,好像必須加快速度,才不會被什麽恐怖的東西趕上並摧毀,“我們自己造了一個神,是為殺戮秀創造出來的,一個新神,不到一個世紀。但它的胃口越來越大,我們每天用無數的生命來祭祀這個貪婪的‘神’——”

  他突兀地停下來,夏天聽到一聲細小的哽咽。

  “但圍場裏的殺戮早就滿足不了它了……就算是人創造的,神也需要血來祭祀。”他接著說道,“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你說過的話,這地方從根子裏就腐敗了,上城的一切都隻會製造痛苦,還有幽靈,這裏有太多的幽靈了,而幽靈的力量是巨大的——”

  夏天想說這話不是自己說的,但決定還是算了。天知道這些話都是誰說的,聽上去這麽真情實感,簡直字字血淚。

  而且說得還真沒錯,隻是比他表達出的更有詩意和有煽動性。這片城市占據著輝煌的陽光和天空,造就的卻是一個腐朽而且充滿罪惡的世界。

  小明科夫再次沉默下來,夏天有一會兒覺得他會哭出來,但是他沒有哭,而是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他說道:“我準備給它弄個大一點的祭祀。”

  “你想幹嘛?”夏天說。

  “還在想,”小明科夫說,“保持激情,在你的‘神位’上坐穩了。”

  夏天想問他的話是什麽意思,但接著那邊的電話就掛了。

  夏天轉頭看白敬安,後者麵帶疑問地看著他。

  “我覺得他想找點麻煩。”夏天說。

  “我還想找麻煩呢。”白敬安說。

  他把盤子放上桌,在旁邊坐下。對麵的迪迪正在看早間新聞,夏天瞟了一眼,這個角度正看到白敬安的采訪。上城現在覺得他是個權威人物,什麽都要問一下看法。

  采訪地點看上去是浮金七台的第二大廳,幾個家夥一臉惡意地不停地問他色情衍生資源最近特別熱火的原因,接著有人提起前陣子食肉恐龍襲擊的事。

  ——在上城待到現在,夏天一點也不懷疑那樁基因工作室的“失誤”和電視台有關係,這種事播出去可都是購買率啊。

  他們可能預定來一場大型的都市災難片,結果因為白敬安在,規模、時間和死亡人數都減了半,所幸收視率不錯。

  一個記者問他對這次襲擊有什麽看法,白敬安說道:“反正我不賠。”

  旁邊有人笑起來,夏天發現白敬安的樣子和第一次見他時不同了。

  白敬安以前從不說這種話,他的發言總是最安全的,他的目光拒絕所有探尋。

  但是現在,他身上透露出某種鋒芒,像剛抽出劍刃的反光,雖仍如幽靈一樣輕捷而纖薄,但夏天能感覺到其中隱藏的鋒銳。

  那是舊日憤怒幽微的光芒,過了這麽久,仍舊嶄新,從未消退,好像隨時會再次爆發出來。

  他總說想不起來大屠殺時他的樣子,但夏天覺得他不用回憶,他本身就是那個樣子。

  夏天三天後才知道小明科夫終於還是把他家的房子炸了,據說炸得特別徹底,啥也沒留下來。他幹這種事很有天賦。

  那之後好一段時間他沒見著他,據說關了禁閉,日子肯定不會好過,不過他也知道,這不會結束。

  小明科夫眼中的黑暗不會因為一棟房子而平息,就好像痛苦不會因為一場刺激的比賽或是一杯酒而消失一樣,天知道他接著還要幹什麽。

  而在不夜的上城,殺戮秀第四輪的第二次抽簽開始了。

  第四輪的殺戮秀第二次抽簽儀式在天空石廣場,場麵如同奢華的大規模酒會。

  工程師們連夜工作,引來水流,讓這裏四處可見清澈的水麵。儀式入夜時分開始,無數的燈光映著水流,一眼看上去難以區分天上人間。

  河流中立著為殺戮秀歌功頌德的雕像,抽象性地表達了一些經典戰鬥場麵,這些人將因為他們的死亡被娛樂業銘記。

  無數個反重力屏幕像星星一樣圍繞在廣場周圍,輕柔地旋轉,像環繞的衛星。抽簽結果出來時,這些屏幕合並在一起,形成氣勢磅礴的大屏幕,顯示出主辦方下一場準備讓他們怎麽個死法。

  在這一輪,他們抽到的是恐怖遊戲。

  園林係統。

  在這一係統中,第四輪將設有六個分賽場,而所有的場地都符合“孤立園林”這個主題。

  園林既有空中版本的,也有被大雨或是大雪困住的,還有在孤島之上的,諸如此類,但每一處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陷入了孤立狀態。

  選手們也同樣如此。他們有的是收到信件,來到某地後,發現交通工具被破壞;也有些看上去是偶遇,但被天氣困住;還有些是碰巧參加同一場宴會。

  夏天和白敬安的小隊抽到了第三分賽場,一座海島上的孤立園林。

  即使在這一奇葩的設定中,第三分賽場的設定也比較奇怪:他們是一位大富豪選定的繼承人,都和他有這樣那樣的關係。現在,這位生前以殘酷和孤僻著稱的富豪去世了,他的律師發出了一百多封信件,說此人死前立下遺囑,要求這些人前來此地。如果誰能按照他遺囑上的要求通過考驗,便能繼承富可敵國的商業帝國。

  選手們每個人都還有自己的身份,有缺錢的理由,或是野心勃勃的設定。反正,這輪比賽最煩人的,用艾利克的話說就是,“你還得演戲”。

  你得照著你的身份說話,表現至少得基本上符合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