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過去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8398
  1.

  雅克夫斯基下麵的一個策劃簡直是歡喜尖叫著跑來,拿夏天的采訪給他看。

  既然都毫不人道地把治療到一半的夏天弄醒了,這些人當然不能隻問下社會熱點就完事,“N區大屠殺的幸存者”才是重頭戲。這是上城娛樂圈的王牌話題,而夏天可是大屠殺幸存者啊,這是個什麽重量級的身份,整個大屠殺娛樂產業及其粉絲全聚集到了他周圍,等著這位從地獄回來的英雄開口說話。

  視頻裏,夏天坐在輪椅上。

  雖然找個沙發舒服多了,但他們要的就是這種虛弱效果,以保證線索和銜接。

  燈光不算亮卻很純淨,勾勒出他五官的線條,像終年積雪山峰投下的陡峭陰影。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N區大屠殺的視頻,雅克夫斯基很少見他這樣子,他把自己完全隱藏了起來。在某種程度上,他有和白敬安一樣的本事。

  他的舊日傷痛以全息無死角方式被展示了出來,一群人盯著,要他說話。

  最終夏天說道:“是我。”

  “你親手結果的她?”主持人說。

  “她不會喜歡自己變成那樣子的。”夏天說。

  “很難想象你當時的感覺……”對方說,是紀念秀官方的《高端視界》的主持。

  夏天沒說話,冷冷看著他。

  主持人目光遊移了一下,就算不是新人了,仍會在這種明星過於璀璨的光輝下緊張。他又說道:“現在,很多人都非常好奇,你當時是怎麽離開大屠殺封裝網的?”

  “我搞了當地行政長官一個高權限終端,黑了進去。”

  “你黑了封裝網?”

  “不黑我就死在那裏了。”

  “我是說,本地所有的行政人員都撤離了,你怎麽可能找到……”

  “他沒走成。”夏天說,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對方呼吸都停了一下,那著實是個帥得叫人心跳加速的笑容,像一次宴會上的調情。

  但雅克夫斯基一點這樣的感覺也沒有,他無意識地把椅子挪後了半寸。他有時覺得夏天挺可憐的,但他有時候真的……非常嚇人。

  每到這個時候,他都很高興自己不是記者,不用去真的麵對上世界恐怖的明星們。

  主屏幕裏,主持人居然臉紅了,他小聲說:“你黑了封裝網,但你、你沒有在登記上兼任網絡後勤。”

  “我不是個合格的網絡後勤,”夏天說,“我受不了等著。我必須自己把刀插到那些家夥的腦袋裏。”

  播放視頻的同時,雅克夫斯基旁邊的輔助屏上正飄著最近的熱點統計。上城的粉絲們開始瘋狂討論夏天是不是反抗軍,當時在N區大屠殺的封裝區裏具體發生了什麽。

  雖然……說真的,他才十三歲,能幹啥啊,而且他當時是在N19區修車好嗎。

  不過也難說,那可是夏天,天知道他有多能折騰。

  後麵是一小截采訪花絮,策劃覺得很有趣,準備放出來。

  采訪結束後,夏天跟白敬安站在角落說話。夏天伸手去摸頭發,勾下來一小枚粉色的皮圈。

  白敬安有點尷尬地說:“跟化妝師助理臨時借的。”

  夏天說:“我就覺得是個粉紅色的。”

  他又去紮頭發,但手腳不利索,白敬安拿過皮圈幫他弄,助理貼心地遞了枚黑色的過來。

  剪輯師逗趣地配了個夏天幫迪迪紮頭發的鏡頭,簡直是一樣。

  的確很可愛,雅克夫斯基想,他們把這些職業殺人狂套上禮服,教他們怎麽文質彬彬,賣萌和開玩笑,調節采訪氣氛,甚至叫人如沐春風。他們喜愛這些人的溫情和帥氣,激發他們身上人性的部分,雅克夫斯基就深諳此道。

  但在偶爾的情況下,他們的某個眼神和動作,會讓你感覺到如同刀鋒掠過脖子一般的戰栗。

  那個,才是真相。

  就雅克夫斯基而言,他很高興那個腦殘秀的前策劃失敗了,簡直是幸災樂禍,那個齊下商腦子有問題。

  他好不容易造出來的戰神接班人,是要站在真人秀巔峰王座上的,媽的被他拿來給個變態玩這套……

  他歎了口氣。算了吧,上城就這樣,大家隻想一時的利益,根本不講長線發展,看到點什麽好的就要迅速把利益榨取幹淨。

  他也習慣了,在他們的工作中,每天經手的新鮮死亡過程不計其數,這種經曆總歸會在某方麵扭曲你的性情。

  他轉過頭,去看旁邊一個粉絲的剪輯視頻。這個視頻他已經循環放了二十遍,還在繼續放。真是有助於調節心情。

  那是個夏天和白敬安粉絲的私人剪輯,開頭就是那個刑室彩蛋的boss——他不記得他名字了——朝夏天說:“我一直想看你失控的樣子。”

  接著就熱鬧了。

  這是場殺戮快剪,極度暴力,又讓人熱血沸騰,如同勢不可當的戰神,不斷摧毀擋在麵前的一切。

  但到了後半段,節奏變得傷感起來。無止境的戰鬥結束了,夏天和白敬安藏身在臨時監牢裏,夏天筋疲力盡,慢慢靠在白敬安的肩上昏睡過去。畫麵溫情而悲傷。

  這視頻剛出現就在粉絲裏瘋傳,也在浮金殺戮秀的官方台播了好幾次,還開始出現衍生的變體,可謂紅遍浮空城。

  電視台想找到剪輯者,並提供一份工作,這人絕對是個人才。

  而雅克夫斯基看到剪輯的第一眼,就知道是誰弄的。個人特征太明顯了,即使她試著隱藏也沒用。他們太熟悉了。

  靠這個,她能拿個大大的紅包,但是她一字未提,大概不想讓人知道。於是雅克夫斯基也從來沒有說起。那些人找不到她的。

  她大概隻想再當個粉絲,找回些曾經的樂趣,她做這類事曾隻是因為喜愛,現在卻成了她的噩夢。

  也許她是想對這兩人讓她能以這方式結束大屠殺紀念秀,做出感謝。

  雅克夫斯基自己都想幹點什麽感謝一下他們。

  他喜歡最後那一幕不顧一切的暴戾與殺氣,真的如同強光刺破黑暗。

  田小羅哼著歌,在不遠處做視頻剪輯,雅克夫斯基都不記得她上次哼歌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之前的紀念秀排場很大,她也抽過去幫忙,一整天都像生無可戀一樣。前一天雅克夫斯基還看到她一個人坐在角落哭,他假裝沒看見,因為不知道能說什麽。

  那天晚上她沒完沒了地給魏蘇——她死了的男朋友——打電話,雅克夫斯基看了一下她的終端使用情況,數字不斷跳動,那天晚上,她一共撥出了兩百三十七個不可能有人接的電話。

  從還是個孩子時,她就固執又不切實際,和現實處得不好。

  小時候她曾有一次剪輯生日宴會。她躊躇滿誌,四處宣傳,但視頻被當時的流行病毒毀掉了。

  雅克夫斯基清楚記得有一天,她拉著他坐到終端前,指著空白的屏幕,讓他看她的生日宴會剪輯。她說她進行轉折,如何渲染,語氣堅定,如數家珍,好像屏幕上真有什麽東西似的。於是他也盡量做出像是看到了的樣子。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但凡提起那剪輯,都做出一副剪輯完美、一切愉快的樣子。她以這種方式讓失敗從生命中消失。

  長大後,她有時會拿這事兒開玩笑,似乎她已隨著時間成熟起來,能夠應對失敗了。

  但現在,她的通訊監控界麵上全是未接電話。分布在每一天,每個夜晚,或是工作零星的間隙,像一個瘋狂的儀式。

  她無法再成熟,也沒法去承受,她又變回那個孩子,試圖對她的生活使用同一招。

  偏執、悲慘、不切實際。他什麽忙也幫不上。

  於是雅克夫斯基什麽也沒說,回辦公室喝了半晚的酒,直到睡過去為止,這樣解決問題容易多了。

  在這個世界,你能幹的隻是想方設法把日子打發過去,悲慘的時候來一杯酒,再悲慘的時候就往酒裏加點料。雅克夫斯基……還有所有像點樣的策劃們都已經做好準備,迎接結束,並早已擬定好了接下來的宣傳計劃。

  ——就是悲傷、無望和在黑暗世界裏互相治愈那一套。

  那個時候,他們都不知道,紀念秀最終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紀念秀終場時,策劃組亂成一團,所有人都不知該做什麽反應,把雅克夫斯基的通訊器都打爆了。

  他沒時間接,隻是盯著屏幕。在夏天射出那顆子彈的時候,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知道要怎麽做,知道他真正想看到的是什麽。

  他匆匆擬定新的宣傳方向,之前的一切都得作廢重來,但人物設定之中,在遵循基礎設定的原則上,從來都是不破不立。

  折騰到半夜,雅克夫斯基到走廊抽煙時碰到了田小羅,正在刷手機。

  看到他,她朝他笑,像一線陽光刺破陰鬱的雲層。她很久以來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她說道:“這場戲演砸了。”

  現在,雅克夫斯基坐在他策劃界巔峰的髒亂王座上,一側的輔助屏上是娛樂圈的熱點監控。

  所有人都在不斷地討論著“複仇原則”、紀念秀效應和最近兩位大出風頭的殺戮秀明星。

  夏天的名字反複出現,峰值陡峭而尖銳,宛如嵌在頂端上的一座神像,不容置疑,清晰異常,起著指揮和引導的重大作用。

  主屏幕停在夏天一張官方後期的全息圖片上,那人站在硝煙遍布的戰場,裝備著把殺氣騰騰的末日戰神巨槍,臉上沾著血與煙塵。他朝著鏡頭笑,燦爛又有股戾氣,壓住了槍和戰場的氣勢,讓陰鬱的修羅場透出冷冽的明亮來。

  雅克夫斯基欣賞了一會兒,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把屏幕展開,開始監控關注流行趨勢的細節。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趨勢——人們說起這樁複仇時,好像這不再僅僅是一樁報複,一次壓迫與爆發的偶發事件。它是某個狂熱信徒,向神像獻上的血腥祭品。

  2.

  白敬安做了個夢。

  他躺在髒兮兮的地板上,一隻巨大的變異生物咬著他的腳踝,往黑暗裏拖。

  他經常做這個夢,夢裏他傷得厲害,失血過多,極度地無助。現實裏的他是個成年人,知道怎麽保護自己,但在這個世界,他總是脆弱至極。

  那隻牛一樣巨大的狗把他拽出房間,拖行了十幾米,他從死人的視角看著這座城市,那是最深噩夢中的景象……

  死太多的人了。太多的屠殺、掙紮、絕望,死掉的朋友、死掉的孩子和所有那些無辜的人……

  空中懸浮著攝像頭,這些精密的小小圓球遍布城市,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他們大腦無法理解的巨大混沌之地,無數人在觀看這場麵。

  在夢裏那個死人般的視角中,他看到了一個孩子,藏在建築垃圾的黑暗裏,像隻瀕死的老鼠,一身髒汙,臉上沾著血。

  他摸索著抓起一根鐵棍,純粹出於本能,到了最後還想抗爭,雖然其實也就是虛弱地攥著……棍子的一頭磨尖了,都是血,不知誰曾把它當作武器,但現在那個人也死了。

  他吸了口氣,狠狠一下擊中了那條狗的鼻子,可它一步也沒退,另一隻腦袋瘋狂地轉過來咬向他的脖子。

  他盡全力閃了一下,它隻咬到他的肩膀,骨頭碎了,但他把棍子狠狠插了進去,斬斷了脊柱。

  不管最初磨尖棍子的人是誰,確實是個好手,怪物瞬間失去了動力,倒在他身上,重得要命,嘴仍咬著他的血肉不放。

  他用力把屍體推開,轉頭去看那男孩,六七歲而已,他想招呼他過來,兩個人活下來的幾率也許會更高一點……但接著他發現,那孩子已經死了。

  下身全是血,內髒被掏空了,但還保持著反抗的姿態。

  他呆呆地看著,踉蹌著退了一步,他按著牆壁想站穩,但兩腿一軟,仍然摔倒在地。

  他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個世界沒有未來,他們每個人都一樣。

  這時他看到那個走過來的東西,那是個……他不知道,那是個變異黃鼠狼嗎?毛全掉了,站在那裏看著他,足有兩米高。它的爪子……是人的手的樣子,也許曾是個人吧。一個怪異的人與獸混合的幽靈。

  他沒法站起來,他想放棄了。

  他靠牆坐著,等著怪物走過來,像殺死所有人那樣殺了他,吃了他,他們的血肉混合在一起,這就是這樣一個世界。

  無所不在的攝像頭仍懸停在那裏,把一切呈現在上方貪婪巨大的混沌之中,他閉上眼睛,把頭埋在雙膝中。

  他的夢總是這樣結尾。

  可是這次怪物沒過來,他聽到有腳步聲走近,是人類的腳步聲。

  一個聲音說:“小白?”

  他抬起頭,那人站在那裏,穿著下城本地產的髒兮兮的靴子,沾著火藥、血和碎肉,低頭看他。

  那人身後躺著怪物的屍體,腦袋爆開了,槍開得非常利索。

  他看著那張臉,試圖辨認出他是誰。一個戰友,有一張熟悉的臉,總是生機勃勃,偏執地就是不肯放棄希望。

  “夏天?”他說。

  那人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伸出手。

  “起來,我們得殺出去。”他說。

  他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小心伸手握住,夏天的手溫暖有力。這毫無道理,但未來似乎又變得可以指望了。

  就好像看到光。

  白敬安醒了過來,外麵夜色正深,一片寂靜。

  他感到恍惚,不確定自己身在何方,好像還困在那個地方,從來都沒能出來。之後所有的事都隻是個夢境,一張麵具。

  大腦緩慢地反應過來,他現在的確在上世界,在家裏……但感覺很遙遠,好像真實的他從來都沒在這裏過。他也不知道在哪,大概從不存在,或是早就死了。

  他打開燈,想想又關上,還是黑暗裏比較自在。

  他下了床,知道這時候醒來是睡不著了,不如去喝杯草藥茶,或是審查一下訓練室的升級程序。上城的記者現在一定在想方設法地往他房子裏裝間諜軟件。

  他在月色中赤腳下了樓,發現客廳的小燈亮著,夏天盤腿坐在沙發上,跟前放著半瓶酒,洗過了澡,頭發還濕著,正在打遊戲。

  白敬安走下樓後,才發現睡衣因為噩夢皺巴巴的,三顆扣子沒扣,隱隱能看到肩膀上一處延伸出來的猙獰傷痕,可以想見舊日的殘酷,仿佛這具身體曾被利爪撕裂。

  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攏,但想想還是算了。

  夏天從醫療艙出來時還沒好利索,又接受了一番後續治療,今天下午回的家,回來時受到了上城媒體的隆重歡迎。

  到醫療部門大廳時,他們在人群裏看到了迪迪。

  她梳著對麻花辮,小臉繃得緊緊的。灰田鬆手讓她過去,她走到夏天跟前,沒繃住,“哇”的一聲哭起來。

  她抓著他的手,哭哭啼啼地說他們回下城好不好,她不喜歡這個地方,她討厭這裏。

  白敬安就意識到,紀念秀上的事她都看見了。

  夏天抬頭看灰田,形象策劃無奈地歎了口氣,在這樣互動頻繁的大型秀中,她能讓迪迪好端端地出現在夏天跟前,已經盡了全力。

  夏天摟著迪迪的肩膀,不停地跟她說自己沒事,一點也不疼了,幫她把眼淚擦幹淨。他越是說,她越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好不容易擺脫了媒體,帶她回家。一路上她黏著夏天怎麽也不鬆手,好不容易送上床後,她還拽著他的衣袖不鬆開。

  現在看來終於把她哄睡了。

  夏天抬了抬下巴打招呼,白敬安也點了下頭,走過去給自己泡了杯草藥茶。

  ——醫療部門給他開的,上城最近很流行這個,說是能感到大地的能量,也不管他們其實是浮在天上的,跟大地攀什麽親戚。

  他拿了熱茶,在夏天旁邊坐下,對方手邊的桌上放著半瓶酒,沒有杯子,看來懶得用。

  夏天看了他一眼,肯定看到了傷口,但什麽也沒說。

  那人在打的遊戲是新款的《禁閉7》,N區大屠殺背景,灰田放在這兒的,說讚助商想讓他們玩一遍說說感想。

  這會兒,主角待在一間小屋子裏,有點像溪寧街附近的民居,四處散落著些機車和槍械零件,那片住的大都是修理工。

  白敬安想起兩天前,那些人給他看夏天在N區大屠殺裏的視頻……夏天當時也在那裏,還是個孩子,但活了下來。居然活了下來……

  他伸出手,直接拿起夏天桌前的半瓶酒,喝了一口,沒再理會草藥茶。

  雖然沒有記憶,但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喝酒,辛辣的味道順著喉嚨湧進胃裏,口味可夠烈的。

  夏天又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兩人都沉默著,坐在沙發上,盯著前方的大屏幕。裏麵是一片惟妙惟肖的下城建模,陰暗而破碎,白敬安覺得自己仿佛還籠罩在剛才的夢中。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當時在那裏。”

  夏天按了暫停鍵,轉頭看他。

  白敬安坐在沙發的陰影中,月色的微光落在臉上,有種黑暗的東西從他舉手投足間滲出來。從修羅場回來的人身上會有這種感覺。

  他盯著空白的牆壁,接著說道:“N區大屠殺時,我在N7區,之前也一直在。”

  夏天沒說話,等他說下去。

  “我參與了所有事。”白敬安說道。

  他又拿起那半瓶酒,灌了一口,樣子十分熟練。

  “我大概十二或十三歲的時候,覺得自己在離殺戮秀賽場越來越近,我想我是有點崩潰……所以去了下城。”他接著說道,“我父親從N7區來,他的父親也生活在那裏,我隻能想到那個地方。”

  夏天點點頭。無法忍受時,他回了老家。

  “我在那裏待了大概四年,但感覺好像一輩子都在那兒。”白敬安說道,“現在想想,我大概命中注定隻屬於那裏。”

  “你在N7暴動的‘核心小組’裏。”夏天說。

  白敬安點點頭。“核心小組”是對反抗軍領頭那幾個人的稱呼,在上城,這個詞帶著傳奇的意味。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白敬安接著說下去。

  “我肯定認識那些人,就好像我知道我肯定參與了這件事一樣,但一點也記不得了。星芒17-3型病毒是17型下的一個亞門類,針對所有哺乳動物的基因鏈。就像他們能製造出瞬間殺死所有人的毒氣一樣,他們也能製造出讓所有人變異的病毒,然後自相殘殺。但他們不那麽做,17-3型的變異效果是隨機的。

  “這一型病毒的感染對象也是隨機的,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某個人。變異後的生物不會自相殘殺,隻想吃人。除此之外,視你的基因情況而定,還有些人會產生部分肢體的變異,大腦功能的衰退,或者是像我這樣,造成嚴重的腦損傷,失去所有的長期記憶。”

  他停下來,夏天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又遞還給他。

  白敬安接著又說道:“他們先是感染了一隻老鼠,跟拍它從下水道一路進入鎮子,中途感染各種生物。拍得精湛又刺激,不過當你自己也在那個鎮子裏時,感覺就不太有趣了。”

  “我也看過那個視頻。”夏天說,“有時候……就是覺得好奇,他們毀掉你生活的時候,具體是怎麽弄的。”

  “是啊,就是很好奇。”白敬安說,“我……在視頻裏找不到他們的臉,那時都帶著攝像頭幹擾儀。我隻能想象自己那時候的樣子,年輕又憤怒,想要改變什麽。

  “可我怎麽也回憶不起來我自己的樣子……那些年輕的臉都是一樣的,那麽憤怒,充滿痛苦……”

  夏天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白敬安笑起來。

  “我的腦子就是個恢複不了的災後現場。”他說,“不過有時也能想到些碎片,我還記得那次襲擊行政長官房子的時候,情況很混亂,我跟某個人說小聲一點……我記得,那群人裏確實有人叫我‘小白’。”

  夏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隻說道:“也不用太難過。我小時候有人管我叫小夏,最後也沒叫開。”

  白敬安笑起來,被酒嗆了一下。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道:“其實小白也不錯。”

  “我之前看過你的醫療報告,所以,你對襲擊發生前所有事的記憶……就是消失了?”夏天說。

  “基本上吧。”白敬安說,又喝了口酒,雖然他應該打從回上城就沒喝過了,但現在看上去很嫻熟。

  “所以我不大記得這棟房子時的事,”他說,看看周圍,“我的父母和童年,那對我來說太久了。我清楚記得的所有東西都是關於大屠殺的,除此之外,還有下城一些零碎的生活細節。”

  他歎了口氣:“我好像就是在下城出生的,然後怎麽努力,都沒辦法從那兒離開。”

  “後來呢?”夏天說。

  “我有上城的身份權限,所以逃離了封裝網。”白敬安接著說,“負責大屠殺的是浮金電視台,隻顧殺得好看,對封裝區的嚴密不算特別上心。我在下城遊蕩了一段時間,一次也沒想過要回上城。

  “有一天……我到了一個地方,不知道是哪兒,可能是M區吧。我碰到個搶劫的,但一點也提不起力氣反抗……後來有人走過來,把那家夥趕走,然後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助,他人看上去還不錯。我看著他的臉,突然想起來我肯定曾在哪裏認識過另一些很好的人。我想,我必須得離開這兒。

  “否則我會留下來的,再度試著安定下來。然後……還是會發生一樣的事,還會有折磨、殺戮和憤怒,巨大的痛苦……你總會失去很重要的人,卻沒有辦法挽救。我會再一次失敗的,我會……我必須離開那裏,不惜一切代價,才能離屠殺遠一點。”

  他說得很慢,他是第一次說這些。

  “我回到上城,回到這棟房子……”他做了個手勢,“上城在獨居看護管理方麵很寬鬆,之前也就是管理機器人和一周一次的社工探訪。十二歲時我填了個獨居申請,連社工探訪也沒了。不過為了不讓人收走房子,我一直在偽造記錄……我黑客技能方麵還不錯,足以修改行蹤,增加購買記錄,假裝隻是閉門不出……

  “從記錄上看,我曾想過放棄上城的生活算了,我無法忍受回來……但最終我還是回來了,假裝還是以前那個人,過和以前一樣的生活……”

  白敬安從沒想過有一天說出這麽多話,甚至沒意識到這些念頭始終都在心裏,都是些灰暗、久遠和毫無意義的東西,也沒人能說。

  “隻是……這裏的一切都變得很陌生,我嚐試著理解,假裝還是原來的我自己。不過在這兒,我隻會是我自己,再也沒有別人了。”他接著說,“但我仍然覺得,我始終在那片黑暗裏,它……太強大,吞掉了所有的過去,把我變成另一個人。”

  “我也總是會夢到。”夏天說,“你經過那種事,就是會和以前不一樣。”

  白敬安沒再說話,夜色溫柔地籠罩在周圍,好像事情在變得好起來,再不會有噩夢發生。但那隻是錯覺。

  夏天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手攬住他的肩膀,白敬安僵了一下,但接著放鬆下來,這種感覺很溫暖。

  前方的屏幕仍在一片N7區遊戲黑暗的定格裏,夏天順了順他的頭發,說道:“咱們會沒事的。”

  白敬安一點也不這麽覺得。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