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明星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10442
  1.

  夏天得在深度治療艙裏待了三天,醫療人員笑容燦爛地向白敬安保證,很快他就會活蹦亂跳地出來了。

  那笑容未免太熱情,白敬安隻想離他們遠遠的,他一身是血,覺得自己的表情很不夠淡漠。不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他想知道夏天的情況怎麽樣。

  和賽場的壓抑、冰冷與恐怖不同,當比賽結束,怪物們在電視台的光芒下全數靜止倒地,穿著時尚的工作人員進入賽場,帶著大量加了料的酒、恭維和醫療設備。他們一個個麵帶笑容,激動地談論剛才的戰鬥,恐怖的地宮轉眼成了宴會場。

  白敬安一身是血,他能看到自己手在不停發抖,他緊緊握住,不想讓攝像頭捕捉到。

  周圍的選手比他好不了多少,除了躺在醫療床上的,大部分都是傷痕累累,驚魂未定。

  而四周人聲越發地沸反盈天,無數張麵孔在大笑,在說話,酒像不要錢的一樣四處流淌,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香水和奢華衣裝的味道。

  但劫後餘生的氛圍並未消除,恐怖和歡快互不相容,襯得彼此都越發刺眼。

  離開時白敬安看到了道格。他額頭受了傷,血流了半邊臉,臉色蒼白得嚇人。一時還沒有醫務人員過來,有人遞了杯酒給他,他用發抖的手接過酒杯,卻想不起來喝,旁邊一個人正朝他大聲說:“絕對是經典!”

  他沒看見馮單,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白敬安跟著醫護人員穿過彩虹門,進入場外區域。這裏已經布置完畢,四處立著裝飾廣告、酒山、點心樹,將要舉行盛大的宴會。

  他剛出來,就被拉到廣告牌前接受了一個快速采訪。記者們鋪天蓋地地問起夏天的傷勢,他最後時刻覺得夏天就要死時有什麽感覺。白敬安自個兒還沒搞清有什麽感覺,但媒體顯然已進行了豐富的發揮。

  還有些他父母的問題摻雜其中,這些人顯然已經把以前的事挖出來了,這也正常,他早有準備。

  如果說剛才白敬安還神思恍惚,熟悉的氛圍很快便把他拉回了警惕之中。他無法應對腦子裏那片漆黑、混亂和尖叫,但立刻找回了另一類事的節奏——這世界變態又饑腸轆轆,他得拒人於千裏之外,竭盡所能把自己藏好。

  他表情瞬間冷下來,不是敵意的冷,而是不再透露任何情緒。

  他露出一個模式化的微笑,朝詢問的人說道:“夏天不會有事的,我相信浮金集團醫療部的能力——”

  他說他對他受傷感到很難過,夏天是個優秀的戰友,諸如此類的。

  沒人會對這樣的回答大加解析,四處轉載,進行戲劇性解讀……但願吧。

  記者還問他以前是否曾當過戰士,他的最後一擊令人印象深刻,簡直驚豔。這讓白敬安有點緊張,但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

  “很高興我最後表現得不錯。”他麵帶微笑著說,“我當時很著急,沒有考慮太多。可能這發揮了人體的潛能吧——”

  他說話時,不遠處有人在放全息投影,他一眼掃過去,至少看到三處是自己和夏天的畫麵。他盡量保持臉色不變,但感到手心微微出汗。

  他們出名了。

  白敬安不想參加宴會,沒幾個人想參加,但合同上有規定,電視台讓你在哪你就得在哪。

  醫療部門給他進行了一番快速治療,他洗了個澡,換上讚助商的衣服。

  那是套妥帖、有型又顯身材的正裝,上麵還給他派了個形象策劃師,是個打扮優雅的年輕女人,叫莫灰田,頭發染得很誇張,但難以掩飾眼中的厭倦。她說可以叫她灰田,或是小田。他喜歡的話,小灰也行。沒人連名帶姓地叫她。

  就算她怎麽裝活潑,眼底仍舊是一片了無生趣。她把白敬安丟給一些造型師,這些人快速給他打理了一番,整個過程緊張如同和變異生物戰鬥,充滿了命令詞匯,並同時進行如何應對宴會的快速教程。

  經過一番折騰,最後白敬安在鏡子裏看到的是個陌生人。

  他一身妥帖合體的立領正裝,襯得身高腿長,五官俊秀而溫和,比記憶中的自己年輕了太多。半個小時前的混亂、痛苦和殺戮全裹在了包裝之下,不露端倪,他一副不知人間疾苦的樣子,像雜誌上的模特。

  這種慶功宴將會持續一周,是一個歡天喜地版的新聞大火鍋。四處都是記者在穿梭,詢問各種問題,把賽場上血腥和扭曲的事件裝點成稀奇有趣的樣子,向外發布。

  一些記者比較友好,還有一部分試圖激怒他,盡問些考驗人涵養的問題——有的還配有視頻,這一會兒時間,白敬安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父親死前的慘叫,看了多少次母親的葬禮。

  這些人希望他能做出反應,然後會有新聞可寫。但他應對得很不錯。

  這麽多年他對此隻字不提,可上賽場沒多長時間,一切就變成了標準問題,所有人都在說這個,舊事被人像棉絮一樣扯出來,滿世界地亂拋,問他當時是什麽感覺。

  如果好些年前他們向六歲的他詢問失去家人的感覺時,他能對付,現在也一樣。

  白敬安盡量冷淡無趣地回答了這些問題,言辭沒有任何足夠指摘之處,像外表一般彬彬有禮,仿佛不曾受過任何傷害,也不為任何冒犯生氣。他希望他們盡快對他失去興趣。

  而他所回答的問題中,大概有三分之二是關於夏天的。

  他們問起他的家鄉、愛好、生活習慣、和誰睡覺,諸如此類,過度解讀他的每句話和每個表情。

  希望那小子不要有什麽傷心事,白敬安想。這些人什麽東西都翻得出來,然後嗨翻了天似的炒作,在你跟前揭開瘡疤,觀看回應。

  在一片奢華的混亂中,想到夏天令他感到一點安慰。

  從治療艙出來後,那人就不需要再從宴會上偷食物,或是人家的錢包了。他已經是個明星,將受到各種追捧,成為上世界的寵兒。

  白敬安在宴會裏待了一個小時——合同規定的最低出場時間——便立刻離去了。

  大部分選手選擇待夠了時間就匆匆退場,還有一些準備留下來狂歡,酒精和人群能讓人忘記很多東西。

  順便一說,待離開時,白敬安發現自己有了輛新車。

  他們像給糖果一樣把一輛豪車的鑰匙遞給他,照了張相。比賽結束後,讚助商會像派發糖果一樣大片地給選手們發車鑰匙。

  他匆匆接過來,坐上自己的新車,趕回家去。

  車門把喧鬧隔絕在外,白敬安駛離主宴會區,停下來,瞪著鏡子裏的自己。空氣裏有股酒精和香水的味道,他一副流連於派對的青年才俊的模樣。

  一小時前的賽場和宴會上的一切斷裂成全然不同的兩截,鴻溝深不見底,難以拚合,令人眩暈。

  白敬安吸了口氣,切換到自動駕駛,然後用終端連上浮金電視台的官網,查看殺戮秀的視頻——他一點也不想看自己的臉出現在屏幕上,但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官網人滿為患,根本擠不進去。

  白敬安冷著臉想,居然不給選手單獨通道,真是摳門得不能忍受,太邪惡了,於是決定從旁路黑進去。

  不過這裏也很擠,恐怕不少人是從後門進的。

  早些年世上應該沒這麽多黑客,但現在簡直鋪天蓋地,除了平民高手外,還有大量殺戮秀裏登記在冊的網絡後勤。

  黑進去需要點時間,白敬安抽空去看了一下官網上的專欄。他們小隊的版頭設計精美,是兩把隨意靠在一起的槍,一把是格雷塔三型,另一把是掠奪者殺手版。造型倒是挺搭,下麵寫著一行字:還是槍比較好用。

  討論區鋪天蓋地全在談論夏天的傷勢,還有一部分在討論他和夏天交情有多深。非常深,簡直是生死之交,互為半身,最後的場麵看哭了,諸如此類。拉鐵還因為葬禮有人提一下,醫生完全從他們的小隊消失了。

  然後他看到了他和夏天完全版的終場視頻。

  即使已經知道情況不妙,當真正看到時,白敬安仍然震驚於場麵的糟糕與露骨。

  視頻上,那個站在修羅場般決戰畫麵中的是個陌生人。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年輕,更無助,更加地憤怒和情感外露,抓著把質量糟糕的劍,想殺了一切敢擋他路的人,因為無法承受再一次的失去。

  他想起那個遙遠的診斷:不可逆腦損傷。

  所以畫麵裏的人才這麽陌生,太多舊日的記憶在損傷中消亡了……他腦子裏有一些可怕的東西,破破爛爛地蟄伏在潛意識中,會在任何失控的時刻顯現,永遠無法擺脫。

  這是一種嚴重的疾病,浮金電視台的醫療部門曾跟他說過——他們相信了他“被一隻逃竄到上城攜帶病毒的變異老鼠咬了”的說辭——這損傷大規模地侵蝕了他的長期記憶區,還讓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所以他才會是視頻裏那個樣子……

  他看著畫麵裏夏天的麵孔,一身的血,朝他笑,說他會再有一個隊友的,他感覺胸口一陣沉悶的刀鋒攪動一般的疼痛。

  他是不可能退回原來的位置,看著他死去,無動於衷了。

  他……是個朋友。

  雖然不怎麽樣,而他這麽多年從未交過朋友,但那張巨大的網還是逮住了他。

  然後把一切暴露在攝像頭前。

  2.

  雅克夫斯基坐在椅子上,身周懸著屏幕,腳邊全是空酒瓶子,覺得自己是新時代的血汗工人。

  慶功宴舉行得如火如荼,辦公樓裏的人幾乎走空了,他獨自坐在這兒,又拿出一瓶酒來。

  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燈火通明的宴會區,策劃們喜歡見他們的明星,好像去見自己的造物,討好他們,又接受討好,但雅克夫斯基從來不這麽幹。

  呃,也不能說從來不,但人總是從過去的錯誤中接受教訓的。

  最開始時還行,那時一切都像個遊戲,所有的事都“很酷”……但接著就變成了噩夢。

  那個人死時他醉了該有一個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啥,差點被電視台開掉——可不是讓你回家正常過日子的那種開掉。

  雅克夫斯基奮力振作起來,這種振作讓他越發鄙視自己,從此盡可能避免跟任何管理的選手見麵。鑒於在同一公司,難免碰上,他會假裝不是自己。

  有次一個明星認出了他,他堅稱自己是保潔員,還開始打掃衛生,才把他打發走。

  他不知道那家夥是覺得自己認錯人了呢,還是覺得他精神有問題,他也不在乎。

  他不能和他們說話,裝成大家都是同樣的人。他寧願假裝那些人都不存在,沒有在活著,沒有親戚朋友、愛恨情仇,也和他不會有任何交情。

  幹這行,會有無數的麵孔在你麵前來來去去,但如果你認識他們,其中一些就會永遠潛伏在你的噩夢裏,再也不會離開了。

  他不需要再增加數量了。

  雅克夫斯基回憶起那兩個年輕人——他們還是隻在他記憶中最安全。

  在碰上那隻老鼠的時候,夏天的大結局就已經安排好了。

  雅克夫斯基一點也不喜歡,覺得嘩眾取寵,就是部三流恐怖片,而且他還特別討厭提交這個劇情安排的家夥。那人叫齊下商,是從《變態實驗室》那邊抽過來的。當團體賽開始,所有的資源都會集中到這裏。

  結果那家夥居然直接打電話給喬格,這位新科總規劃巴不得賽場上全是爆點,立刻就通過了。

  從某個角度來說,它的確是合適的。一個黑暗的寓言,關於你逃不出你所屬世界的故事,令人在溫暖的房間裏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他看著屏幕裏最後的襲擊時,夏天意識到那怪物盯上的是他,於是和白敬安拉開距離時的樣子。他看著白敬安的憤怒。

  他從沒想到他會失控,醫療信息上說他有不可逆腦損傷,這是他紅了以後——最後一擊給他圈了不少粉絲——他才知道的。

  白敬安看上去不像有這方麵的問題,他比大部分正常人都鎮定和冷漠,知道麵臨的是什麽。

  但這年頭你竭盡全力,也沒法子避免崩潰。

  雅克夫斯基給所有這些溫情時刻做了特寫,並放慢了畫麵。在這些畫麵中,黑暗的主題消失了,溫暖之光在這個有著悲慘宿命的年輕人身上燃燒。

  黑暗寓言變成了勵誌故事。

  三天後,白敬安去浮金電視台的醫療中心接夏天。

  上頭直接下了通知,非去不可,並且顯然會有一堆攝像頭跟拍。

  他到大廳時,這兒也四處埋伏著記者,四周都是采訪用的廣告牌,也有別的殺戮秀明星聚集在此,檢查身體或是接受治療。也有人和他一樣,是來接自己隊友的。

  他們的形象策劃沒來,說是隨後就到。經過三天的考驗,她對他接受采訪的能力可謂信心十足。

  白敬安在大廳裏接受了兩次采訪——合同最低限度,所有的問題都和夏天有關,這些人知道他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每個小動作,然後不厭其煩地詢問其代表的意義。

  他很驚訝在這麽短的時間裏,這些人對他這個曾經名不見經傳的隊友了解到如此程度,其中大部分事他都不知道。

  夏天的粉絲認為他是個想要守護所愛,卻迷失在黑暗中的英雄。灰田向白敬安直言,夏天剛剛在鏡頭前展示了最狼狽和絕望的時刻,這種時刻擁有力量。

  夏天十分強大,但在這樣一個世界又是脆弱的。可他為了要守護的人,再一次回到世間。

  電視台對他的塑造方向很明確,現在策劃組的人正在四處找相關的素材,找到能用的就用,如果沒有,還可以編。

  “曾迷失在黑暗中,死過一次的夏天”將要蘇醒過來,所以相關的網站和電視台都做出了專題,簡直像是一樁慶典。

  英雄活著離開了戰場,回到人世之間,這裏無數廣告牌閃亮,上城的策劃、記者或是技術員們正在為塑造英雄的形象進行沒日沒夜的戰鬥。

  白敬安理智上知道這是巨大造星機器的一環,但當真看到細節,仍然驚奇於它作用在人情感上的強大力量。這種名聲不管之前做過多少準備,發生時仍然措手不及,它強大到了荒誕的地步。

  他試著去想夏天離開治療艙,踏進這個世界時會怎麽樣。那人一直幻想著功成名就,現在他得到了這一切,不知會如何應對。

  白敬安走進房間時,夏天已經從醫療艙出來了,剛衝了個澡,套上了醫療服。

  他裹著條厚實的毯子,上麵有醫療中心的標誌,這裏很暖和,但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他跟前放著喝光的熱巧克力杯子,手裏拿著盒棉花糖,已經吃了一半。他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白敬安,比平時的反應要慢。

  他抬頭看他,表情有點茫然,頭發隨便紮著,樣子挺狼狽。

  “夏天?”白敬安說。

  那人一時沒有反應,旁邊的醫生笑得如沐春風,跟白敬安說,可能會有點反應和情緒的問題,這很正常,他到醫療艙時呼吸和心跳都停了,人死過一次後難免有各種各樣的問題。

  白敬安湊近夏天,注意到他有點發抖。

  “夏天?”他又說。

  夏天看了他一會兒,說道:“白敬安?”

  “是的。”白敬安說,“你還記得多少事?”

  那張熟悉的麵孔又看了他兩秒,然後露出一個笑容,就其燦爛程度來說,一點也不像死過的人。

  “全記得。”夏天說,“死的事我也記得一點,真他媽的冷啊。”

  白敬安也朝他露出個笑容,夏天把棉花糖放下,丟下毯子,裏麵醫療中心白色的病號服被他穿得像什麽帥氣的時裝。

  白敬安想再說些什麽,那人上前一步,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雖然他那一瞬間的念頭就是:不要擁抱,旁邊都是攝像頭,醫務人員一副看家庭劇大團圓時的欣慰表情呢……可那還是安撫了他。隊友的擁抱很用力,身體溫暖,那是逃離死亡後的一個擁抱,一個活著的人的擁抱。

  於是他抬起手,拍了拍夏天的後背。

  那人分開距離,高高興興攬著他的肩膀,說道:“我就知道,咱們肯定會沒事的!”

  “你才不知道。”白敬安說。

  夏天動作停了一下,奇怪地左右看看,房間裏一堆盯著他們看的人,麵帶微笑,又不敢靠過來。

  白敬安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是大明星了,現在去把衣服換上。”

  夏天去換衣服,白敬安跟在後麵進去,隨手把門關上。

  夏天滿不在乎地脫病號服,白敬安知道自己這樣直接進來媒體會大驚小怪一番,但他趕時間,隻有這兒有機會單獨說話。

  他一邊拿起旁邊讚助商準備的衣服遞給他,一邊說道:“聽著,你是明星了。”

  “你說過了。”夏天說,穿上長褲。

  “晚點兒會有個形象策劃過來,是公司派過來管理我們,處理麻煩的。”

  “漂亮嗎?”

  “你才醒過來,就別想這個了。”白敬安說,“還有,他們知道你妹妹的事了。”

  夏天動作停了一下,白敬安接著說道:“他們拍到了葬禮後的那段話。”

  夏天臉色冷了下來,當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戮秀明星做出這副表情,房間裏氣溫都低了兩度。

  白敬安說道:“你出去會麵對類似的問題,回答時冷靜一點。你不能在醫療中心打電話給她,有竊聽,我們回去後再計劃怎麽接她過來,不可能保密,會有一堆記者跟著,你得……”

  門被一把打開,染著誇張頭發的女人站在那裏,冷冷說道:“你們是在裏頭搞上了還是怎麽回事?”

  “這是我們的形象策劃。”白敬安說,“她會給你一些回答記者問題方麵的指導。”

  對方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夏天朝她露出一個微笑,白敬安有點意外他臉色變化之快,那一瞬間的冷厲與惱怒消失了,他笑容熱情開朗,純良友好。

  “我就說,肯定是位漂亮的女士。”他說,和她握手。

  然後他拿起旁邊的襯衫穿上,樣子很帥氣。白敬安朝灰田——他們暫時這麽叫她——微微一笑,又把門帶上了。

  試衣間再次隻剩他們,夏天說道:“還有什麽?”

  “他們還沒弄好你的房子,你得先住在我那。”白敬安說。

  “宣傳上不是隻要活過第三輪,吉光區的房子隨便選嗎?”

  “是的,但他們就是要裝成空不出來的樣子,然後讓你住在我那。”白敬安說,“說你不適合出過這樣的事後回一棟空房子,我接你‘回家’會是個溫情的話題。”

  夏天詭異地看了他一眼,最終沒想出來說什麽,於是說道:“我在星空公寓租的房子呢?”

  “退了。”

  “違約金呢?!”

  “他們付的。”

  “還算有點良心。”

  “他們會問你我以前的事……”白敬安說,遲疑了一下,“你說不知道就行。當然你確實不知道,我隻是想跟你說一聲。”

  “什麽事?”夏天說。

  “回家以後上網看,到處都是。”白敬安嘲諷地說,看了下時間,“還有,出去以後不要碰我。”

  夏天古怪地看著他,他說道:“我們最近話題性太高了。我不喜歡這麽受關注。”

  “我喜歡話題性。不管你在說啥,你不喜歡的,我覺得都會不錯。”夏天說,摸了下他的頭發,白敬安一把把他的手揮開,他怎麽會忘了這人有多煩人。

  “好吧,不碰你。”夏天笑著說,“所以現在我得住在你家裏,然後你還不讓我碰你?”

  “這並不好笑。”白敬安說,把外套遞給他。

  夏天利索地穿上,這是件某個上城一流的奢侈品品牌的新款正裝,完美襯托出他修長的身形。那是典型戰士的身材,昂貴的外套也無法掩蓋舉止之間的危險與爆發力,倒是他給它增加了致命的魅力,完美符合讚助商的期待。

  夏天自己壓根沒注意到,就好像他在賽場時注意不到身體的裸露一樣。他沒扣扣子,一身華服被他穿得一副危險分子的痞子樣,他轉頭朝白敬安說道:“到你家,我就想怎麽碰就怎麽碰了?”

  白敬安心煩地幫他把扣子扣上,說道:“是啊,地板和床上都行。現在,低調點。”

  他推門出去,夏天不滿地跟在他後麵,說道:“你沒以前好欺負了。”

  3.

  他們回到病房,灰田向這位剛從死亡中蘇醒過來的明星交代了一些采訪時的注意事項。

  包括幾個問題的回答格式,提醒他不喜歡的問題可以不用回答啊,並向他強調了上頭為他設計的形象類型。比如他和白敬安的關係——是好哥們兒,非常好。如果他們誰想殺了誰,絕對不要在鏡頭跟前,對方死時要表現出十二萬分的悲痛。

  短暫的媒體教程後,他們來到大廳。出乎意料,沒有一大堆記者圍過來,所有人都轉頭看夏天。

  白敬安突然意識到,這裏正要發生什麽事。

  不同於賽場上的伏擊,不過本質相似——這兒所有的人都有所準備,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事情。

  他們都在等著夏天出來。

  一個染著橘黃色頭發的女人從人群中走出來,後麵跟著一大群隨從。

  她笑容滿麵,邊角幾綹挑染有種彩虹的質感,很少有人能壓得住這種華麗的色彩,但她絕對沒有問題。

  大部分殺戮秀選手都認得她的麵孔,她是浮金電視台阿賽金團體賽的官方主持人之一,常年負責在戰鬥最悲慘的時候宣布比賽結束,廝殺到此為止,活著的人通過考驗,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能去吃喝玩樂,拿取酬金,擁抱自己所愛的人了。

  “夏天。”她說,態度親昵地擁抱了他一下,他們之前完全沒見過麵,不過雙方都是一副很熟悉的樣子。

  記者們像食人魚一般圍在四周,熱切地等待。

  “淺桔小姐。”夏天說,笑得很燦爛,“死亡後的長眠裏,我經常夢到您這張美麗的麵孔,於是覺得非得醒過來不可。”

  她被逗得咯咯笑起來。

  “賽場上可看不出你說話這麽甜。”她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朝她笑得很好看。

  白敬安的目光在這兩人間轉了一圈,覺得正常情況下,他倆用不了多久就會搞上床。上世界娛樂圈亂得要命,不可能保持距離,獨善其身。這裏是一係列的狂歡,把人壓榨殆盡,再丟進下水道。

  他不知道夏天會怎麽樣,他想他不會和她怎麽樣的。她在給他設套,而他記仇脾氣又壞。

  這時,淺桔按著夏天肩膀的手緊了緊,露出關切的表情,說道:“我不想顯得神秘兮兮,但接下來的事我非得見證不可,你可以當成一個禮物,我們自己也很意外。”

  夏天怔了一下,她朝他溫柔一笑,向後退開。

  後麵的人也都讓出一條通道,接著白敬安就看到了她。

  那個小女孩,看上去比六歲小得多,一身髒汙,已經看不出衣服本來的顏色,頭發本來可能編著對麻花辮,現在一綹綹地散著。麵孔稍微幹淨一點,有誰幫她擦過一下,露出甜美的五官。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奢華明亮的大廳裏,渾身緊繃,隨時準備逃走。白敬安認得出那種姿態,這是一個習慣於躲避和逃跑的孩子。

  看到她,夏天僵了一下,接著她也看到了他。

  她眼睛一亮,滿身的陰雲消散了,變回了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在無以計數的目光和攝像頭中朝他飛撲過來。

  這是浮金電視台一次少見的全免費視頻,據說是因為這麽感人的幸福場麵應該讓所有人看到。

  於是一時間,上城不知有多少人點擊觀看了這位新科明星的家庭團聚視頻,營銷之下,大量的注意力朝這個方向集中過來。

  視頻裏,夏天蹲下身,穿著那件貴得不可理喻的正裝,毫不介意地把女孩兒抱起來。他做起這係列的動作再自然不過,和之前給人的印象不同,他是個擅長抱起孩子的人。

  而她一到夏天懷裏,立刻就放鬆下來,好像這是個可以庇護一切的港灣,她又能當個小孩了。

  節目同時插播了夏天的第三輪時酷斃了的剪輯,那個殺人殘忍利索,朝貓頭鷹拋飛吻的男人,和抱著小女孩的家夥簡直就是不同的物種。它向所有人解釋他為什麽而戰鬥,給予一個理由,一個答案,一個幸福大結局。

  陽光明媚的大廳裏,下城來的小女孩指著太陽向哥哥強調了幾遍,然後嘰嘰喳喳地說了自己的經曆。

  火苗——聽上去是他當初托付的人——死了,就是死在街頭了,不知道因為什麽。爸爸已經收了買家的錢,她發現那人在四處找她,不敢回去,也不敢到街上。她不知道怎麽辦,隻能到上城來。

  她用一塊水果糖賄賂客車司機的兒子,藏在後麵的座位上偷渡到驛站,又藏在行李箱裏到N21區中心車站,隻有那裏有往上城的車。

  行李箱裏很熱,不過她受得了。她給夏天看自己的手臂,被發動機灼傷了,上麵還有很多別的傷口,其中幾處因為太久沒治療潰爛了。

  總之,她一路偷渡,過程簡直是一部驚險小說。從這個角度看她一點不笨,是高智商的典範。

  她說所有這些時,周圍人都是一副感動又欣慰的表情。

  至於收留她的人突然死了、買家特別積極、她突然身處絕境的事,除非資深策劃,沒人會發現不太對勁兒。

  白敬安不動聲色地靠過去一點,按住夏天的肩膀,能感到他的戰友渾身繃緊如拉滿的弓弦。

  但接著夏天放鬆了下來,陰沉與憤怒一閃而過,接著他就笑了。和之前麵對媒體時一樣地友好和帥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讓所有人看到這場親人團聚。

  他知道沒別的地方可去,而且有妹妹要照顧。

  他把迪迪介紹給白敬安,她小心地握了握戰術規劃的手,三個人坐在沙發上的樣子簡直是幸福一家人。

  這家人進行了大概二十分鍾的展示,淺桔小姐還建議他們給迪迪處理一下傷口——直播的。幾人好歹是坐上車,準備回家。

  一進車子,當事人們就變得沉默,隻有迪迪震驚地趴在窗戶上往外看,一副來到天堂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他們新任的形象策劃幹巴巴地說道:“我不知道這個。”

  夏天朝她露出個笑容,表示沒關係。他的笑容總是天下太平,不過白敬安注意到他的手仍有些抖,死亡的寒意還未完全退去,連笑容都縹緲了一些。

  灰田點點頭,沒再就此說什麽,沒什麽能說的。

  “我下午之前會給迪迪辦好居民登記。”她說,語速很快,“你恐怕不能接別的親戚上來,上麵不會同意。公司希望你的家人經過挑選,能精確估量對你名聲的影響。”

  她稍停一下,又快速補充道:“如果你有什麽非要接過來的人,最好盡快給我一份名單,策劃組會研究一下。”

  夏天點點頭,灰田想了想,又說道:“殺戮秀選手的家人……卷進秀裏來的可能性很大。因為名聲的增幅效應,他們還是新人時就很能吸引眼球,策劃組非常喜歡,會想辦法把他們卷進來。”

  她看了白敬安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歉意,是在某人遭受到了特別不文明的事情時表現出的那種抱歉。真少見,現在還有這樣的目光。

  夏天摸摸迪迪的頭發,似乎不算特別失望。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任何的指望都不會有好結果了。

  他說道:“隻有她了。”

  灰田點點頭,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周圍再次安靜下來,夏天溫柔地把迪迪一綹髒兮兮的頭發別到耳後,表情溫柔,是那個一閃而過,在訓練室角落打電話的夏天。

  她不停跟他說著樹、雲彩和陽光的事,說下麵大家都說夏天肯定會死的,但她很確定他能活下來。她是對的。

  夏天隻是點頭微笑,直到到達白敬安的房子。

  白敬安的房子挺大,上下有三層樓,在上世界也算得上富裕了。

  不過相對於麵積,屋子裏頭顯得十分破敗。牆紙剝落,吊燈殘破,不知哪年的廣告單隨手丟棄,好像很久以前住著一大家子,但是匆匆離去,再也沒回來過。

  白敬安輸入了迪迪的身份權限,對她說,她可以去熟悉一下環境,天頂上有花園。如果能稱得上花園的話。

  她激動得渾身都繃緊了,夏天一說可以過去,她就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上去。

  夏天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周圍,機器人管家慢吞吞地托了杯水到他跟前,運行時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還是二十年前的型號。

  “這是什麽?”夏天說,打量樓梯的一角殘留的汙跡,“血?”

  “可能吧。”白敬安說。

  “這裏死了個人還是怎麽的?”

  白敬安沒說話,夏天說道:“掃地機器人洗不掉,你就讓它這麽著留在這兒?”

  “我懶得弄。”白敬安說。

  夏天斜了他一眼,白敬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