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終場舞台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8311
  1.

  雖然夏天一直在試圖找一把更好點的劍,可是始終沒能找到,而時間也來不及了。

  即使消極怠工,但隨著繼續向前,他們還是越來越多地遇上別的選手,或是惡戰的遺跡。

  如白敬安所說,所有人都在往一個方向集中。

  夏天他們的小隊以過度謹慎的速度前行,反正天塌了有個子高的頂著。他們趕到時,碰上個連續作戰、筋疲力盡的凶神,總比碰上個活蹦亂跳的好。

  夏天覺得白敬安真是個一流的戰術規劃。

  他們在地下湖附近看到了一場大戰的遺跡,地上橫七豎八死了七八個人,周邊分布著幾具說不準是什麽怪物的屍體。

  從戰場的情況來看,這些人遭到了伏擊,變異生物藏身於雕像後等待他們現身。隨著殺戮秀一屆勝似一屆血腥,它們也一年比一年聰明和致命。

  一個年輕人跪坐在死屍中間,一邊的肩膀傷得厲害,但他根本沒注意到。他死死抱著一個隊友的屍體,試圖把血止住。但對方的血早就不流了,看著死了有一會兒了。

  夏天一行人走過他身邊時,他壓根沒有抬頭,固執地抓著戰友的屍體,徒勞地嚐試止血。

  白敬安看了一眼,並沒有試著去和他說話,夏天也一樣。他們見過這種崩潰,知道有時候你隻能坐在那裏抱著戰友的屍體,任何的危機、道理和警告,都沒有意義。

  道格盯著這幕看了一會兒,轉頭離開,馮單默默跟在後麵。

  雖然理論上不會,但感覺上他倆隨時會一言不合,刀劍相向,直到哪一個死掉,然後另一個人就會長長鬆一口氣。

  夏天覺得太壓抑了,需要活躍一下氣氛。

  於是他朝道格說道:“所以,他殺了你朋友?”

  幾個人都轉頭看他,夏天笑容未變,他習慣當問問題的人,即使這事兒大家都會刻意回避。而且就算道格不喜歡,反正也打不贏他。

  道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確定是不是在估量宰了他要付出什麽代價。然後他開了口。

  “沒什麽大不了的,這種事秀裏天天都有。”那人低聲說,“他叫桑寧……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他是我知道的最好的狙擊手。”

  “你也殺了我的兩個隊友。”馮單用嘶啞的聲音說。

  “我也這麽跟自己說,但什麽也安慰不了。”道格說,麵色冰冷。

  剛遇到時道格像個喜歡開玩笑的人,眼角也仍有舊日的笑紋,但當冷下臉來,他看上去更適合不笑的樣子。他打從心裏不再想笑了。

  他說道:“我們都活著,非他媽得當隊友不可,但到死都沒辦法忘了那場戰鬥和死掉的人。”

  “真是戲劇性。”夏天說。

  馮單冷冷說道:“他們故意的。”

  “殺戮秀愛死戲劇性了。”道格說。

  夏天怔了一下,心想自己居然沒想到這麽簡單的事。殺戮秀當然可以不按照什麽“隨機的碰撞”組隊,他們想把誰抽到一起,就把誰抽到一起。隻要夠刺激。

  道格惡狠狠地看著馮單。

  “我們是隊友,而不管他死得多自然,我都得上法庭。”他說,“誰叫上一屆我他媽那麽哭天搶地,給策劃組找了這麽多樂子!”

  他的神情讓夏天想起剛才那個陷在血泊裏,努力把屍體抱得更緊的年輕人。那一刻他不再是個成年的殺戮秀選手,而隻是個迷茫的小男孩,再也無法從噩夢中走出去。

  “而且無論死哪一個,都能保管整個策劃組拿獎金,”道格接著說,“讓他們歡天喜地跑出去開派對。不,我他媽不會再給任何人找樂子了。”

  他冷著臉轉身就走,其他人沉默地跟在後麵,馮單拖得最遠,顯然一點也不想走到隊伍中去。

  而夏天也並不想招呼他走到隊伍中間,和大家步調保持一致。

  每個人都有權利在黑暗的角落裏待著。

  隨著繼續向前,土地裏開始滲出血般的液體,像有什麽東西要從內裏蘇醒,應該是基因方麵的催化劑。

  他們碰上好幾次混戰,選手們和變異生物打成一團,作為凶神複生的前哨,怪物正變得密集而強壯。

  選手們已經不再彼此殘殺了,因為不殺也死得夠多,完全不用擔心喪屍仆人的問題。

  他們一路碰上越來越多的人,大家打量對方一眼,默不作聲地結伴而行。算不上是支隊伍,更像是趕往決賽地點的同路人。

  到了現在,凶神的設定早已在城堡口口相傳。

  顯然會借助大公的身體降臨人世,給予他強大的力量和永恒的生命——就殺戮秀一貫的習性上看,肯定指的不會是特效,而就是出來一個生物工作室昂貴產品的boss,到時天塹大公混合的基因、芯片和生化產品,會多得跟新年大采購似的。

  這生物相信自己是位領主,在權力鬥爭中被人計算,中了劇毒,尋找治療方法的過程中發現凶神的宮殿,並為此獻祭了自己的妻子兒女。

  它將在策劃組生物芯片的驅動下,變形成某種經過精確設計的恐怖怪物形態,成為第三輪賽事的終極boss。

  選手們必須盡快找到罪魁禍首,殺死凶神,恢複秩序。

  人群越發稠密,所有活下來的人都會聚到了這兒。

  這裏是地下建築中一座最深的宮殿,“血池的匯聚之地”,有座巨大的祭壇,就像舞台的中心。凶神將在這裏蘇醒。

  盡管足夠消極怠工,幾人仍然趕上了終場大決戰。地宮和其他賽場一樣都是可移動的,策劃們才不會讓任何選手因為迷路或是自己不願意這種小事錯過故事的大結局呢。

  不過怠工終究還是有幫助的,他們沒趕上開場,到達時,這裏已經一片混亂。

  白敬安看到大廳裏亂爬的東西時,簡直呆掉了。

  這人造的怪物的模樣是在最深的噩夢中都難以想象的——就算想到,也絕不會這麽詳盡,簡直不知道電視台以什麽心態設定出這玩意兒。

  一個巨大慘白的人體在地下大廳爬來爬去,抓住活人塞到嘴裏。它……看上去就是個人,甚至有著和衛零一樣的五官,但非常巨大,赤身裸體,皮膚慘白,長著巨大的性器和嘴,用酷似人類的手抓住人吃掉。肚子已經吃得很圓了。

  它的背後,還有一對不知是退化了呢,還是正在長出的肉翅,不停地撲棱著,極其惡心。

  它在地上爬來爬去,發出類似哭一樣的聲音,嘴裏滿是尖牙,皮膚上長出些稀稀落落的翎羽,不再那麽像人,像隻巨大畸形的雞。

  “我想吐……”夏天說。

  “不是你一個人想。”白敬安說。

  情況危急,但好幾個選手不顧形象在戰場的角落吐起來,這東西真是惡心到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程度。

  它仍在繼續變異,理論上將會變得更加可怕,但白敬安隻希望它真的變成凶神後,形象能好一點。

  它這樣子太像人了,在那軀體上,恐怖穀效應達到了頂峰。

  在鬼哭狼嚎中,它的翎毛伸長,尾骨的部分有什麽正在長出來,是一個惡心透頂的肉色長條,正在上下顫動,似乎很疼……白敬安意識到,不是它的叫聲像哭聲,它就是在哭。

  他不知道誰會想看這種東西,但接著意識到眼前的場麵不會完全出現在終端上,隻會有幾個快速的剪輯,表示變形發生了。

  現實中這些惡心,漫長到令人精神崩潰的細節,是僅供特權人員觀看的。

  2.

  “凶神”長出了更多的羽毛,在火光下發黑,最終可能變成那些報喪鳥巨大版的樣子。

  這時它突然停下動作,抖動了一下,吐了起來。

  它吐出一大堆消化了一半的物質,都是它嚼碎的人體,還有些頗有形狀。幾個身經百戰的老手沒忍住吐了起來。

  這多半是變異的副作用,一種饑餓感,但卻又無力消化……白敬安一點也不想知道細節。

  當看到這場麵,你會清楚意識到為什麽殺戮秀的選手們全是變態,這不是人類應該經曆的場麵。

  最終,它化為一隻人類形態的鳥,長著人的形體和手臂,一身黑毛,在地上爬行。蛻變後的尾巴竟長成了一條蛇,長著三角形的腦袋,鱗片布滿符咒般的紋路,不同生物的風格雜糅在一起,怪異又瘋狂。

  幾支小隊正和怪物戰成一團,其中有不少殺戮秀中的熟麵孔,一個個彪悍利索,全是刀口舔血出來的。

  現在,他們半點也沒有電視上接受采訪時裝傻賣萌的樣子,人人歇斯底裏,殺紅了眼。不時還會死掉一個。

  這東西理論上當然是以長相可怕為主,主辦方不會讓它太過強大,明星們最終還是得取得勝利,成為英雄,至少不能全滅吧。但現在是一點也感覺不出來。

  周圍四處都是死屍、嘔吐物,像是墜入了一個血腥肮髒,再也逃不出的地獄裏。

  白敬安的頭又隱隱作痛,不可逆腦損傷像個不斷增強的音符,永遠也無法擺脫。

  他知道這會兒離賽場中心越遠越好——隻遠到別讓策劃覺得他在消極怠工就行——不過看到它擰過頭,尖銳的喙擊向一個毫無防備的選手時,白敬安還是抽出一支箭,朝那方向射了出去。

  第三輪主辦方對武器十分吝嗇,但他和夏天搞到的這把弓著實不錯,白敬安射中它的眼角。

  凶神抖了一下,尖嘴從那選手的右邊斜著擦了過去。後者就勢躲過了攻擊,抓住斜插的箭,用力刺了進去。

  它發出嘶啞的叫聲,箭完全刺進了眼睛。它猛地把那人摜在牆上,接著突然轉頭,惡狠狠地看著白敬安。

  西側有人用十字弩射擊,它轉頭應對,疲於應戰,可在轉身的一刻,它毒蛇的尾巴朝白敬安猛地揮了過來。

  夏天從到這裏就一副受到了巨大驚嚇的樣子,白敬安覺得他沒有跟著一起吐,純粹是嚇得忘了。

  不過當那東西出其不意攻擊白敬安時,夏天瞬間行動,一步衝到他前麵,揮劍擋住那條尾巴,蛇在劍身上繞了兩圈,猛地箍緊。

  夏天死死抓著劍,劍鋒在凶神的力量下扭曲,蛇牙在火光下發亮,似乎能吞噬劍鋒。

  但它不能,白敬安拔出劍用力砍下去。

  凶神發出一聲尖叫,猛地轉頭,砍掉的尾巴在地上扭動,還想襲擊別人,白敬安伸腳踩死。

  這會兒,他也搞不清道格他們哪去了,活著還是死了,這地方誰也找不著誰,隻有夏天一直在旁邊。

  而變異生物正越來越多地朝這邊聚集過來,看上去會是一個盛大而血腥的終場。

  正在這時,夏天拉了拉他的手臂。

  白敬安抬起頭,一隻……蜥蜴人?不知何時爬了過來,盯著他們。

  這生物渾身蒼白,形態酷似人類,隻是瘦得像隻餓死鬼。它還長著昆蟲般巨大的雙眼,占據了半個腦袋,口中滿是尖牙。既具備地底生物的特征,又長著人一般的臉,叫聲像是孩子哭。

  隻有電視台會大費周章製作出這種怪物,再津津有味地放它去虐殺人類了。

  這東西模樣宛如噩夢生物的實體,它的攻擊也偷偷摸摸,但惡意十足。

  白敬安和夏天費了不少力氣幹掉這玩意兒,可又有一隻輕手輕腳摸過來,夏天劍還沒收,想也沒想就衝到白敬安前麵,架住一擊。

  同一時刻,第三隻更高大的——甚至長著斑斕的花紋——撲過來,夏天左手一把把短刀插進它肩膀中,它發出陰慘慘的哭聲,向後退去。

  可前一隻靈巧地繞向夏天背後,閃電般撲過來。

  夏天頭也沒回,反手一劍切在它腰腹上,它動作一滯,夏天猛地把劍拔出,一個利索的轉身,劍鋒直接穿過右眼,刺穿了它的腦袋。

  接著他抓住劍柄,一腳抵著屍體把劍拔出來。這把士兵用的量產劍在他手中發揮了十二萬分的作用。

  白敬安一直覺得夏天戰鬥的風格雖不經大腦,但是極其有效率,有條不紊。

  人們經常說下城的戰士打架隻憑本能,但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兒,這是深入骨髓的頂尖統籌。

  在黑暗森林般的下城,危機如影隨形,手邊有什麽就得及時頂上。大部分時間你不是用槍殺人,用的是生鏽的叉子、碎玻璃片、細鐵絲、自己的拳頭和腦子。

  在那個黑暗的學校,他一定經曆過很多次生死攸關的戰鬥,才能積累下來這樣的本能。

  第一次見夏天時,白敬安就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一個滿心憤怒、躍躍欲試的年輕人,不肯聽人講話,總想殺死什麽。

  他們性情完全不同,他不覺得自己會喜歡夏天,也不覺得那人會喜歡自己。

  上城的策劃們描述夏天這類人的故事時,總把他們說得像個孤家寡人,擁有心碎往事。但那些已經過去,最終他們會在上城明媚的陽光中得到治愈——一般都會有個能搞定一切的男人或女人。

  但漫長的時光從來不會過去,他們每人都有一大堆黑暗的過去,有不可原諒的仇家,遭遇過樁樁件件噩夢般的死亡,他們在下城學會的規則永不更改。

  這種人沒法靠近,也無法安撫。

  但是……當他們一起經曆過那些事,足以讓一個隨機抽到的同夥不再隻是同伴,而是一個……朋友。

  夏天自然不會變成某個受到上城影響,變得更好了的人——上城也沒這本事,倒是能叫人發瘋。他依然是他本人,滿心憤怒,野心勃勃,有嚴重的情緒問題。

  但在殺戮秀的戰鬥中,你無法控製這種關係的形成。那是一種精確設計的人工製品,以供消費,但卻又無法阻止,來自人們的天性。

  即使盡量保持距離,白敬安仍然知道了夏天的很多事情。

  他知道他有個妹妹,知道他的戰鬥風格,他的情緒化,他的神經質,他把他拉到安全地方時手上的力量,他笑起來的樣子。

  再也不會有另一個和他一樣的人了。

  蜥蜴人退開一步,發出嗚咽聲,準備再次撲來。

  白敬安剛搞定一隻不知從哪躥出來的長著鳥頭的蛇,注意到夏天看到什麽,於是順著他的視線瞟了一眼,然後愣了一下。

  是那隻變異老鼠。

  沒錯,就是那隻。大概一個小時前,夏天把一把矛刺在它的眼睛裏,它想把它拔出來,但沒成功,現在還在那裏。

  它長大了幾乎一倍,而在被穿透的雙眼兩側,密密麻麻長出了十幾隻不同的眼睛。

  那無疑是人類的眼,帶著陰冷的恨意,死死盯著夏天。

  夏天不動聲色朝左移動了兩步,白敬安意識到,他希望和自己拉開距離。

  因為它是衝著他來的。

  白敬安不知這奇怪的善意來自何方。

  夏天明明是個有嚴重情緒問題的刺兒頭,憤怒燒灼著他,在戰鬥過程中有著嚴重過度殺戮的傾向,卻又總有一種奇怪的善意。

  會隨手把他推開,或是下意識擋下一記重擊,即使這會給他造成不小的危險。

  也許是因為他習慣照看別人,白敬安想。即使從來沒有問過,他也知道,在那個每個人都得拚命才能活下去的黑暗之城裏,夏天很可能是周圍人中更出色的那個,於是不得不很早就得去照看別人。

  不管你怎麽假裝冷酷無情,也總會有這樣的人的,父母、朋友、情人、一個太小的妹妹。

  即使他根本沒有那樣的能力。沒人有那種能力。

  3.

  變異老鼠撲了過來,動作快如閃電。

  它從白敬安跟前一掠而過,散發出濃烈的腐臭,白敬安腦中掠過一個清晰的念頭:它能找到他們,並不是偶然。

  主辦方喜歡這個主題,喜歡追蹤與複仇。於是他們讓它急速進化,又引它來到此地。

  這將是一段刺激的劇情——狡猾的老鼠尋找傷害它的人類,不厭其煩,持續追蹤,穿過黑暗的地宮,在最後大決戰時再次出現……

  而在凶神的宮殿裏,夏天身手一流,卻甚至找不到一把合適的劍。

  老套的恐怖片風格,血腥、怪異、充滿了宿命感。

  尤其夏天還是這樣一個來自N區監獄,千辛萬苦來到上城的年輕人。

  他的家鄉發生過本世紀最大的平民暴動和最大規模的屠殺,是上城娛樂圈不變的熱門話題。直到現在,那裏仍然是變異生物肆虐的區域,甚至有傳聞,它們的智力高到足以組成下水道王國,獵殺弱勢的人類……

  當他好不容易來到上城,卻在第三輪比賽中身陷地底,卻遇上一隻極度聰明的變異巨鼠……

  多麽具有戲劇性,仿佛一個恐怖的宿命。

  絕對是量身定做,值得一筆不菲的獎金。

  事情發生得很快,變異鼠躍起的瞬間,夏天的劍狠狠地插進了它的頭蓋骨。

  這一下幾乎插進了三分之二,可它力量極大,去勢不止,重重撞到他身上——

  夏天抓緊劍柄,狠狠朝內插去,把它向後推。

  可是下一秒,他手中的劍斷了。

  它狠狠咬中了他的脖頸,把他撲倒在地。他是個高個子,但在這種巨大生物的齒爪下卻顯得十分脆弱。白敬安不確定它咬中的是不是動脈,看上去很像——

  它咬住他的肩膀,猛地向後拖拽,幾乎把手臂拽下來。夏天抓緊殘餘的劍柄,從下頜完全刺進了它的身體。

  這場戰鬥極其血腥,是一場赤裸裸的肉搏,充分表現了人最迫切求生的欲望,加在一起也不到十秒,足夠一個五星級的購買率。

  在一係列的鋪墊之後,他們為他迎來的結局。

  這會是場收視率的勝利。值得一場勝利。

  事情發生時,白敬安就知道自己來不及做任何事,太快了,總是這麽快。

  他感到頭疼。可能還是在河邊撞到的關係,現在已經不再是眩暈,之前遙遠的疼痛真正找上了他,成了席卷一切的尖叫。

  他看著血泊裏的夏天,心裏知道這場麵很常見。一個人就要死了,動脈斷了,流出所有的血,也就是幾分鍾的事……他看過無數次。

  他似乎從沒離開過那片血色的黑暗,在那裏,他頭腦永遠一片空白,滿手是血,到處都是救不了的人。

  他抬起頭,知道黑暗中有無數隱而不現的攝像頭,冷冰冰地拍攝。他看不到更深處,但知道無數眼睛看著一切。

  那裏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隻有恐懼和絕望,讓他一直沉下去,沉到再不可能見到陽光的深處。

  白敬安朝夏天走過去,視線的一角,巨大的人形蜥蜴猛地閃現,朝他撲來。他看也沒看,長劍直直穿過它的喉嚨,把它紮了個對穿。

  他腳步一點未停,一手抓住它的頭,朝右側斜著切下去,割斷了它的半邊脖子。他動作狠辣效率,有種骨子裏的嫻熟,仿佛生來就知道怎麽殺戮。

  白敬安丟下屍體,步子一點也沒慢下來。他一身白衣穿得髒兮兮的,穿過一片被苔蘚照亮的區域,衣服反射出微光,那一刻,好像整個賽場的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他像把剛出鞘的利劍,沾著血、灰塵和不知多少條人命,光芒卻更加淩厲,讓人移不開眼睛。

  他走到夏天跟前,那人倒在地上,雙眼已經失去了焦距,好像正看著別的什麽地方……不知是否也是那片黑暗。當他試圖回憶過去,那些他曾經愛過的人時,他什麽也想不起來,黑暗吞沒了一切。

  變異老鼠已經死了,他跪下身,把屍體推到一邊,摟住夏天,好像這是黑暗裏所有剩下的東西。

  周圍亂成一團,他沒注意,他用盡全力按住夏天的脖頸,但血還是泉湧一般流出來。那人沒了之前殺氣騰騰、桀驁不馴的樣子,既茫然又無助,好像還不確定發生了什麽。

  但他是知道的,這種人總是知道。

  他張了下嘴唇,朝白敬安說道:“迪迪……我妹妹……”

  他聲音很柔和,他很少這樣,那虛弱又無辜的樣子讓白敬安感到一陣怒火,他很久沒有這麽憤怒過了。他不知道為什麽。

  “我什麽也不會做的,”他惡狠狠地說,“你活下來自己去接她!”

  夏天兩眼空茫地看著天頂,雖然在說出來的那一刻,白敬安就意識到他從不認為能請求他做這個。他不認為有任何人會為另一個人做這麽多。

  如他曾說過的,碰上倒黴事,“她隻能自求多福了”。對他來說,在這種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消失,大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死亡、破滅和絕望司空見慣,他甚至不會感到不可置信。

  莫名的怒火燒得白敬安渾身發抖。憤怒的是靈魂深處那個站在黑暗裏的人,舊日世界單薄的幽靈,他以為已經埋得夠深了。

  夏天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臉上都是血,笑容顯得驚心動魄,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別那個表情……你會有別的隊友的。”他說。

  白敬安覺得頭疼得無法忍受。

  這是一種永遠不會消失的疼,而周圍也永遠一片漆黑,是由死屍、殺戮、痛苦和攝像頭組成的永無休止的修羅場。

  我隻想要……救下點什麽,他想,隻是……至少救下點什麽。

  但他從未能救下任何一個人,他做什麽都不會管用。夏天的血還在不停從指縫裏流出來,生命消逝,不管他覺得多麽重要,都沒人在乎,死亡卑微又司空見慣。

  他用力抱緊那個總是太有活力的隊友,懷中的軀體無力而順從,他聽到夏天的聲音,非常地輕,他說:“好冷啊……”

  然後那人閉上雙眼,像他的很多同伴一樣,終於可以休息了。

  正在這時,光線猛地亮了起來。

  壓抑的天頂消失了,如同糖製的磚塊一樣層層疊疊地退後,露出之後經過精確算計的明亮與湛藍。天空的顏色,一切結束的顏色。

  無數激光煙火在人造天穹綻開,白敬安聽到主持人歡快的聲音:“浮金電視台199屆殺戮秀阿賽金團體賽第三輪正式結束,各位的勇氣和智慧經過了考驗——”

  他愣在那裏,手仍在抖,血液都在因為痛苦而沸騰,無法做出反應。

  主持人穿著套中世紀風格的禮服,繼續說道:“請傷者待在原地,不要移動,我們的醫療人員會以最快的速度進行救治——”

  白敬安呆了兩秒,驚慌地去找夏天的脈搏,手抖得厲害,一時間沒找到。過了好一會兒,他不確定地感覺到了微弱的跳動,太弱了,像是個幻覺。

  接著是第二下。

  白敬安摸索著抱住夏天,把臉埋在他的頸項黏膩的血中。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糟糕透頂,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見。

  夏天會活下來的,無論情況多糟糕,上城的醫療部門都能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隻要他們想。

  他能感覺到攝像頭在冷冰冰地看著這一切,對麵是他無法理解的漆黑與瘋狂,對準他的麵孔,捕捉最細微的反應,大麵積地放送出去。

  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刻都會被拍下來的,被所有人看見,被反複播放和討論,被分析和嘲笑,伴隨著漠不關心的趣味。

  他覺得可悲透頂,極度羞恥,還有一種冰冷的憤怒。

  但當抱著他的戰友,想著他會活下來,他仍然在哭,根本控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