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地宮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10484
  1.

  一行人朝大門的方向走過去,沒走幾步,夏天猛地停下腳步。

  如果武器還在,這會兒大概會聽到周圍一圈拔劍出鞘的聲音,更好的情況,能聽到一堆子彈上膛或是能量槍的激活聲,但現在隻有一片手無寸鐵的沉默。

  黑暗中隱隱呈現出一張猙獰而殘破的臉,脖子貪婪地向前伸著,伸出長長的舌頭。

  “操!”夏天罵道。

  其他幾人也跟著罵幾句,待看清了,才發現那是一座形態古老的雕像,長著人一般的臉,表情貪婪而險惡,造型逼真,又陷在黑暗中,簡直是恐怖片場景。

  他們小心地繞過它,即使知道是雕像,仍然覺得不自在。

  不過一路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這樣的雕像,一部分形態完好,宛然如生。夏天一點也不想知道主辦方對這玩意兒的設定,就怕到時候想不知道都不行。

  白敬安說道:“介紹一下職業吧。”

  “狙擊手。”有人說。

  “網絡後勤。”一個自嘲的聲音說。

  “第二個狙擊手。”

  結果一共有兩個戰士,四個狙擊手,一個網絡後勤,還有個修理工,隻有白敬安一個戰術規劃——西城嘲諷地說:“還不算太寒酸。”

  他們繼續向前,沒過多久,便離開了這片地下水流的區域,下水道的空間變得開闊起來。

  它已經不太像下水道了,石頭不再那麽嶙峋,明顯經過修整,天頂更高,像一條古老的、從未見過光的地下長廊。

  潮濕的地方依然長著發光的苔蘚,呈現慘青的冷光,也有少許紅色。

  這些東西是早些年電視台委托基因工作室創造的用以發展地下劇情的道具。在紅光苔蘚多的地方,整片區域的恐怖程度都會躍升一個等級,變得真正凶險起來。道具總能精確反映劇情發展的方向。

  隨著繼續向前,場景越發怪異,他們已經完全進入了城堡下古老的建築中。

  夏天抬頭看前方立著的雕像,足有五六米高,身形扭曲,細瘦的手臂撐起天頂,仿若一道拱門。

  兩座雕像的舌頭長長伸在空氣中,周圍長滿紅色的苔蘚,仿佛剛剛生吃了人肉,還沒擦幹淨嘴。

  暗紅的汙水不斷從舌尖流下來,樣子不是一般地惡心。

  幾人同時停下腳步,瞪著它看。

  “也許我們走錯路了。”方又田用一種央求的語氣說道,“能不進去嗎?”

  “我理解,這看上去就不像是條活路。”夏天說。

  “這麽說吧,”白敬安說,“這門建成這樣子,就是給我們進的。”

  幾人默默在這恐怖的場景前哀悼了一會兒,認命地走了進去。

  他們很快完全走進了一座地宮之中。

  周圍空間越發開闊,出現了更多的雕像和裝飾,這裏廢棄已久,城堡把很少的一部分臨時改成了下水道。但建築本身更巨大,往黑暗深處蔓延得更深,更廣,不知道潛藏著什麽。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他們在角落裏發現幾處古老的屍骨——雖然肯定不是真的古老。旁邊散落著幾支長矛,是骨頭製的。

  沒人想知道具體是什麽骨頭,但至少能換下手裏頭血淋淋而且質量不佳的那些了。

  他們迫切地需要武器。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隨著繼續向前,空氣裏有股血肉腐敗和野生動物的氣味,在穿過某些區域時濃得無法忽視。

  西城撓了撓手臂上文的車前草葉子——據說是剛到上城時文的,當時看到植物造型就覺得拉風,後來一直很後悔沒文個珍稀點的——說道:“這裏肯定有別的東西。”

  “還不小。”夏天說。

  旁邊幾個人稀稀落落地表示讚同,住過下城的人都聞得出來,這是黑暗中獵食生物的味道。

  他們謹慎地向前,隊形幾乎是自然就形成了。

  夏天走在最前麵,白敬安在他身後。這行動自然而然,在團隊類的殺戮秀中,類似的情況會很快形成,你會自然開始走到某人旁邊,習慣轉頭能看見他。

  周圍已完全是古老異神宮殿的造型,空曠巨大,被潮氣所侵蝕,苔蘚的微光把地下建築襯托得如夢似幻。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在一處角落發現了另兩具屍體,腐敗得並不嚴重,從衣服上看是城堡士兵的,但已經死了一段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和“永恒的懲罰”有關,不過武器倒終於升級了一把——屍體旁有兩把鏽蝕的劍。

  鑒於隊裏有兩個戰士,所以分別歸了夏天和西城。夏天覺得這東西砍上硬點的東西就會斷,但這時候也沒什麽可挑剔的了,其他人還在骨矛時代呢。

  他們現在很需要武器,這兒光線怪異,苔蘚的光東一塊西一塊的,讓黑暗更黑,容易造成視覺差,是個偷襲的好地方。

  照夏天的看法,他們進入的就是個巨大的陷阱,一片上好的黑暗生物獵食場。而他們就是大餐了。

  真不愧是一枚大號的彩蛋。

  事情發生時他們正穿過一條走道。

  走道將近六米寬,兩側有雕工精美的石柱,樣式不像地底建築,一些設施明顯是采光用的。

  夏天打量周圍的石像。它們衣衫優雅,和貪婪扭曲的麵孔並不相稱。它們怪物般的尖耳上偶爾能看到精美的耳環。

  仿佛雕像原先是些更明亮和雅致的東西,但有一天突然變得惡意,有怪物從它們體內長了出來,纖細的手腳也變得畸形而病態。

  這肯定是某種深層設定,夏天想,上城的美工就是專業。

  他想說點什麽,但接著決定還是算了。他滿腦子都是剛才祭台上血淋淋的場景,無所不在卻又看不見的攝像頭讓他緊張,仿佛赤身裸體,被一群手拿刀叉的人研究。

  如果說前兩輪是混戰,到了第三輪,夏天清楚意識到,幕後那些人會以怎麽樣精巧和極端的手法,一個個殺死參賽選手。

  這裏真正在殺人的既不是他們的敵手,也不是生化人。而是攝像頭。

  他們就是這時候碰到了那東西。

  當時他們正穿過一間大廳,這兒四處可見凶神的雕像,像會在黑暗中爬出底座,撲過來吃人一般。

  那東西顯然在黑暗中隱藏了好一會兒,並且觀察過一陣子了。

  待他們走到近處時,它從一處殘牆之後猛地躥了出來,快如閃電,目標明確,衝向左側稍稍有點偏離陣型的斜草。

  斜草反應極快,迅速朝旁邊跳去,但已來不及了。它沒咬上他的喉嚨,但狠狠咬穿了他的右肩,並重重撞上他的身體。

  他摔倒在地,慘叫一聲,鮮血噴濺而出,肩膀脫臼,那東西把他往黑暗中拖去。

  夏天就在斜草旁邊,也沒看清是什麽,拿著劍朝它腦袋砍下去。

  一片混亂中,他感到劍身擊中了骨頭,夏天斜著劈下去,鈍劍艱難地切割,但瞬間他感到鋒刃處手感一變——

  夏天猛地回撩,向那地方狠狠插進去。

  不知是何的生物發出一聲慘叫,瘋狂地扭動身體,但下一秒劍斷了。

  夏天摔倒在地,一手仍抓著斷劍。那東西鬆了口,發出嬰兒哭泣一般的哀號,向黑暗退去。

  夏天一把拽住斜草的後領往回拖,但看到他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他不行了,沒救了。

  夏天鬆開手,身前留下一片長長的血跡帶,有人跑過來,查看斜草的傷勢,這幾秒的時間,狙擊手的右臂幾乎被整個兒拽了下來。

  場麵看上去像一次突襲的終結,但肯定有什麽不對勁兒,空氣裏有種氣味……

  接著所有人僵在那裏,盯著黑暗中的某個地方。

  怪物沒有逃走,正蹲伏在走廊的一側。

  他們終於看清了它的樣子,那是一隻慘白色的龐然巨物,皮膚皺皺巴巴,沾著稀疏的皮毛和穢物。它大約兩米高,眼睛是一種髒兮兮的暗紅,其中一隻插著一截斷劍,像人一般蹲伏在那裏。

  隊伍裏的大部分人一眼就認出了這玩意兒。

  一隻變異老鼠,沒有毛……並且比下城的大了大概三倍。

  夏天在N區大屠殺那陣子見過這類的型號——現在還有些在下水道裏亂竄,真是遺害千年——他還以為是最後一次呢。

  但是顯然,醜陋、瘋狂又致命的東西在哪裏都有市場。

  幾人瞪著這東西,他們的武器簡直用可悲都不足以形容,斜草還在慘叫,空氣裏彌漫著血腥味,空氣溫暖而潮濕,但每個人的骨頭都在發冷。

  它如同一個畸形的人體般蹲在那裏,在地獄的遊戲中扭曲。下一秒,它再次衝過來,快如閃電,和龐大的身體根本不相稱。

  這次是衝向西城,夏天抓緊斷劍,正準備衝過去,這時他聽到白敬安的聲音。

  “夏天。”他說,聲音有點緊繃。

  夏天轉過頭。

  變異鼠從他身前掠過,帶過一陣腥臭的風,與此同時,西城的長劍完全刺進了變異鼠的鼻子,和他的一樣斷了——他媽的什麽質量!

  它發出一聲哀號,打了半個滾,退回黑暗之中。不過夏天顧不上這些,他張大眼睛看著天頂上探下頭的東西。

  它是無聲無息從黑暗中爬出來的,長著無數隻腳,看不出有多長,有點像蜈蚣的變體,它真是……他媽的長啊……

  “呃,西城?”夏天說。

  西城終於趕走了變異鼠,算是取得了重大的勝利——拿著這種劍幹掉它是不可能的。他轉過頭,也看到了天頂上爬過來的東西。

  2.

  周圍死寂了幾秒。

  當這種東西出現,整片區域的氛圍都會變得不一樣,你能從聲音和空氣中感覺到它,某種無限接近於死亡氣息靠近的聲音。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站在那裏,瞪著上方的龐然大物。

  好一會兒,有人罵了一句:“他媽的變態……”

  沒人懷疑他不是在罵主辦方。

  白敬安幹巴巴地說道:“盡量散開。”

  有誰退了幾步,正在這時,它觸角在空中探了探,毫無預兆地朝夏天衝過來。殺戮秀裏的怪物天生就知道怎麽殺人。

  夏天狼狽地躲開,它擦著他的發梢衝了過去,中間變換了一次方向,擊中了他身後的某個家夥。

  他散開得不夠及時,巨蟲的鉗子夾斷了他的頸動脈,以及半個脖頸。夏天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是個修理工,一路上沉默不語,一臉悲觀,現在預測終於成真了。

  修理工倒在地上,沒人顧得上他,蟲子回身繼續攻擊,所有人都自身難保。

  方又田抓起一塊石頭朝它砸過去,正中頭部。不愧是狙擊手。

  在混亂之中,夏天聽到白敬安的聲音,還算沉穩,讓人在一片混亂中覺得安全。

  白敬安說道:“沒毒。盡量攻擊頭部。”

  這並不容易,但好歹是個方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個了。

  可怪物極為靈巧,它停了一下,突然換了個方向,朝西城衝去。那人躲過一擊,但混亂中,大蟲子的另一截身體卷了過來,節肢的長腳切過他的小腿,西城咒罵一句,摔倒在地。

  它再次朝西城衝去,夏天一把把手裏的殘劍塞到它嘴裏。它一時咬不碎,瘋狂地扭動著,身體每一處都像刀鋒一般銳利。

  它又切到了誰,夏天沒看清,倒是那個網絡後勤抓起剛才彈開的石頭,用力砸在它的一隻眼睛上。他砸碎了甲殼,它發出受傷的嘶嘶聲,真是個好樣的網絡後勤。

  西城向後退開,準備下一次攻擊,白敬安抓起一根丟棄的骨矛,狠狠把它的一截身體深深釘進了石縫。

  夏天用力抓著鏽蝕的劍柄,控製它頭部的位置,等著西城的再一次攻擊。

  可是沒有等到。

  誰也沒注意到,那隻老鼠從黑暗裏悄悄潛了回來。

  它肯定有某種邪惡的智力,在戰場周圍徘徊,卻並不出現,看著他們和大蜈蚣混戰。在西城右腿受傷,後退脫離戰場準備迂回過去的那一刻……大概是吧,沒人知道了。

  在西城進入黑暗的某個區域時,它一躍而出,咬住了他的腦袋。

  它尖牙像嚼餅幹一樣把他的腦殼咬碎,也就是在這時,方又田再次抓起石頭,砸在大蜈蚣的頭上,把它的半邊腦袋砸得扁了下來。它拚命掙紮,夏天抓著劍柄用力往裏刺。

  他隻聽到一聲模糊的咒罵,以及令人發毛的骨頭碎裂聲。夏天轉過頭去看,正看到那隻巨大的變異老鼠——就是它沒錯,眼睛裏插著半截劍尖,鼻子豁開一個大口子——咬著西城的腦袋,像咬著個玩具小人一般,往黑暗中拖去。

  夏天把劍一鬆,朝那方向衝過去,西城的腳還在蹬動,但……

  沒救了,很明顯。

  那一瞬間,夏天看到那怪物的眼睛,它正盯著自己。那是一雙有智力的眼睛,充滿著饑餓和狂暴的痛苦。

  在他身後,另外幾人一擁而上,把大蟲的腦袋砸成肉泥,它的身體還在不斷扭動,但很快就靜止了下來。

  夏天還瞪著黑暗,但終於停下腳步,沒再追上去。

  黑暗深處傳來拖拽和一種疑似咀嚼的聲音,聲音久久不散,在建築裏回蕩。

  他感到一陣認命的無力,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像是一大塊生鐵朝著胃裏沉下去一般,激起一陣冰冷的憤怒。他拳頭死死攥著,連把劍都沒有。

  所有人都看著那方向,沒人冒失地去追,事情發生得太快,已經沒有機會了……大概在更早時,就從沒有過機會。

  夏天回頭去看戰場,才發現還有另一具屍體,是那個他記不得名字的傷號,長蟲的甲殼切開了他的腹部,幾乎把他剖成兩半,他掙紮了一會兒才死的。

  在巨大蟲子的屍體前,感覺倒更像是他們變小了。

  他們是些困在地下宮殿裏的玩具小人,人小力微,隻有原始的塑料小棍子,跟前盡是超級大的老鼠和蜈蚣。他們四處奔跑,但走投無路,隻能一個個被地底生物嚼碎。

  玩具主人們在攝像頭前看得津津有味。

  方又田的聲音不確定地響起,稚嫩而恐懼,讓人心煩,他說道:“我們……不追上去嗎?”

  “沒用的。”白敬安說。

  他聲音平淡,好像麵臨的災難沒什麽大不了,都是些可以估算的數據。

  夏天轉頭看他,白敬安總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可已遠不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難以理解了。他幾乎變成了一種安慰。

  ——他在做他的工作。作為一個戰術規劃,除了估量局勢,製定戰術,他得是隊伍裏最冷靜的那個,在最糟的情況下提出理智的建議,保持冷酷無情。

  黑暗太過幽深,必須得有這樣一個人。

  方又田還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夏天轉身去查看白敬安手臂上的割傷——剛才蜈蚣掃到的,有血滲出來。

  “沒事。”白敬安說。

  夏天點點頭,轉身去檢視戰場。斜草因為失血過多陷入了昏迷,周圍幾個人都看著白敬安,他說道:“不能帶,血腥味會把怪物引來。”

  沒人說話,所有人都認可了這句話,這裏的人也都不是第一次參加殺戮秀,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他們收拾了一下散落在地的武器,離開這片區域。戰鬥的聲音可能引來別的東西。

  斜草躺在那裏,方又田把一根骨矛放在他手中,不過所有人都知道什麽忙也幫不上。

  這支臨時小隊繼續向前,隨著戰鬥和不斷的繞行,已無法判斷目前的方位。地宮自成一個世界,想把所有身陷此地的人永遠留下來。

  有一陣子,夏天覺得他們正離出口越來越遠,這很可能不是錯覺。

  唯一能確保離開的,是時間。

  第十四天了,隻要再過大約三十個小時,比賽就會結束。天空會變得明亮,音樂響起,主持人會用甜美的聲音告訴他們苦難已經結束,大家通過了考驗,他媽的第三輪結束了。

  夏天曾覺得在一片修羅場中,結束時的焰火和主持人造作的聲音充滿了諷刺,但現在他很懷念。倒黴事就是這麽改變人觀點的。

  一路上他們又幹掉了幾隻小型些的變異生物,死了個人——一個狙擊手。怪物是他們路過一條地下河時突然冒出來的,把人拖到了水裏,幾人還沒反應過來,水上泛起幾股鮮血和氣泡,事情就結束了。

  夏天拿著骨矛,小心把白敬安護在身後。

  一路過來,那人表情鎮定,這種沉著不是裝出來的,也不僅僅是對局勢毫無指望的冷漠,更像戰士的沉靜。

  白敬安非常熟悉變異生物,也熟悉這種凶險和絕望的場麵。夏天很難講清,那更像一種對於同類模糊的認知。

  這種感覺沒有理由。

  成為隊友後,夏天曾跟人打聽過白敬安,不過幾乎沒人認識他,他所有知道的隻有官網上的資料。

  白敬安淪落至此,是因為有合同在電視台手上。但和許佩文不同,他的合同是依附在子女連帶責任下麵的。

  也就是說,這份合同由他父母中的某一個簽下,可能在他出生前就存在了,並從此掌控他的一生。就算以上城的標準,也是夏天見過最變態的合同。

  當時夏天還很好奇,一個人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得上殺戮秀賽場供人取樂時是什麽感覺,應該不太好,他沒整天醉得不省人事也算是種才能。

  他又看看白敬安,想象這人經曆過什麽,他老一副乏味無趣的樣子,可是認真看進去,卻又看不到底。

  在穿過一處轉角時,白敬安停下來,回過頭,看著後麵的黑暗。

  “還跟著?”夏天說。

  “什麽?”方又田說。

  “有東西跟著。”夏天說。

  “我就說有聲音!”那個叫喬安的網絡後勤說。

  “等一下,你們在說什麽?”方又田說。

  “那隻老鼠。”夏天說,“一直跟著我們。”

  周圍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有點不寒而栗,夏天說道:“我們得幹掉它。”

  “怎麽幹?”喬安說,“我們就兩根骨矛,它可是土著。這東西精明著呢,就等著我們碰上麻煩時,就像西城那樣……”

  “幸好我們是人類,有優勢。”白敬安說,“我們有腦子。”

  夏天轉頭看他,白敬安說:“我們得做個陷阱。”

  最終的計劃很簡單。

  幾人做出爭吵的樣子,理由不需要太合邏輯,反正老鼠也聽不懂……應該聽不懂,雖然浮空城的基因科技再照這樣發展下去,聰明絕頂,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boss老鼠早晚會出現。

  最近影視界流行的兩大題材之一,就是變異生物統治世界。這可比另一大熱題材——下城居民鬧革命,毀滅世界——靠譜多了。

  總之,夏天落了單,獨自離開,裝成迷路的樣子,把它引到特定的地點。

  一群人連把劍都沒有,當誘餌危險得能上死亡熱搜榜。

  這也是非夏天不可的理由,他是一夥四人中碩果僅存的戰士。而他們手裏除了人類的智商,什麽優勢也沒有,容不得一點微小的差錯。

  人類的智商也告訴他們,變異鼠主要記恨的對象是夏天,它念念不忘西城刺傷了它的鼻子,也絕不會忘記夏天刺瞎了它的一隻眼睛。

  計劃開始前,白敬安給夏天畫了張地圖,告訴他如何轉彎,一定要回到標示的地點,他們會埋伏在那裏,等它到來時進行突襲。

  他不能在地上畫,肯定會被老鼠看見,於是在夏天手心比劃。這感覺很親密,而且劃得手心很癢,夏天得忍著不笑出來。

  他能感覺到白敬安不大自在,這人肯定很長時間沒跟人離過這麽近,又這麽認真說話了,以至於心煩意亂。

  夏天極其想撩撥一下。

  他伸手去摸白敬安那綹又翹起來的頭發,心想它一定是因為緊張翹起來的,他心裏平靜時,頭發就會比較平順了。

  白敬安一把把他的手揮開,惱怒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計劃。

  夏天以一種照看不安小孩的耐心聽他說,那人重複到第三遍時,他終於忍不住說道:“你知道我在下城長大的,而且也不是路癡,對吧?”

  “在下城時你至少會有把水果刀。”白敬安說。

  “沒事,我搞得定。”夏天說,朝他露出一個無所畏懼的笑容。他當然不是無所畏懼,不過他裝起天下太平來還挺熟練的。

  雖然白敬安不是他妹妹,也不是別的那些可以隨口騙過的人,他知道他們麵對的是什麽。

  戰術規劃死死盯著他的手心,上麵還留著剛才戰鬥時的一道血印子,夏天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白敬安沒再說什麽,隻是吸了口氣,站起身,準備執行計劃。

  時間不多了。

  3.

  夏天獨身一人在地下區域穿行,隨著繼續向前,這裏越發像個異世界。

  雕像層層疊疊地擠在周圍,精細至極,每一隻表情都略有不同,卻都有同樣的東西從石頭五官裏呈現出來——看到血與死亡的貪婪,渴望看到祭品們悲慘的命運,並被取悅。

  夏天無意識摸了摸後頸,知道自己一旦離開人群,變異鼠就會跟上來,尋找把他拖入黑暗的機會。

  他得一路把它引到指定區域,不能迷失方向,一路還絕不能露出任何破綻,讓它認為可以提前攻擊。

  而在這一小段時間,剩下的人將試著在那兒做個簡易陷阱……雖然這鳥地方幾乎沒什麽東西能用來做陷阱,他們不能對建築做出太大的改變,也沒那本事。老鼠可是這兒的“地頭蛇”,熟悉所有的通道和地形。

  在外頭,一隻變異老鼠不過是顆子彈的事兒。但在這種地方,局麵卻凶險至極,簡直是束手無策,讓人意識到自己有多麽脆弱。

  夏天在黑暗之中繼續向前,胃絞成了一團,但動作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對絕境並不陌生。

  他能聽到身後巨大老鼠的腳步聲。來到上城時,他覺得生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雖然也就是脖子上拴著鏈子,殺來殺去的給有錢人看,但這是上城啊,有天空和陽光,茂密的植被,酒會和供應不絕的食物。

  但這一刻,那隻變異老鼠就像從一個持續很久的噩夢裏走出來的一般。他發現他自己也一樣。

  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並且從來沒有走出去過。

  夏天出身於N區,沒少見——也沒少殺過——大型變異生物。

  當年N區暴動時,上城處理的方式肆無忌憚,災害蔓延極遠,大片區域被屠殺殆盡,人口到現在還沒恢複。而直到如今,黑暗中也一直有捕食者流竄,誰也不知道那些東西以前是一條狗、一隻老鼠或是某個人。

  上城自然能用一小瓶就能殺掉全世界人的毒氣,瘟疫,或是別的什麽進行屠殺,但他們用了精心製作的最新款變異基因病毒。這東西會迅速造成哺乳動物的變異,將之變成畸形噬血的怪物,隻想吃掉一切在動的東西。有時連車子都吃。

  然後那些人把下城大片的區域封閉了起來,同時塞了盡可能多的攝像頭到能量場內。在這片地獄裏,從對麵爬過來,流著口水,剛吞下一堆人肉的東西,可能是老鼠、狗、黃鼠狼,或是你的親人和朋友。

  在繁華上城的腳下,發生的則是一場現實版的怪物電影,一出真實的死亡遊戲,而且死得更多,更絕望,更血腥,有更高的收視率。

  太刺激了,在上城紙醉金迷的晝夜,下麵無數人在黑暗的城市中逃亡和尖叫……這麽說也許不恰當,他們沒熄燈,想要看到更多的細節。

  屠殺過程由浮金電視台進行大規模轉播,收視率極高,是一個娛樂業的傳奇與巔峰,再也無法重現——因為沒人再搞暴動了。

  現在,距屠殺已過去將近十年,它仍以極高的存在感盤踞在他們的生活中。上世界不斷以此為藍本,拍電影、拍電視劇、做遊戲和真人秀。他們把暴動、反抗軍和自由之類的玩意兒鎖在下城,絞成了碎片,然後把殘片分別包裝出售。

  殺戮秀裏的生物變異傳統就是那時候流傳下來的。

  夏天走在黑暗的通道上,覺得像和小時候走在同樣一條路上,隻是這條路延伸得太遠,一直到達這麽遙遠的未來。而且前方並無終點。

  這事兒無論結果如何,是生是死,他都希望能夠很快結束。

  事情不算特別順利。

  夏天順利到達了埋伏的地點,這裏有不少毫無意義的台階,他們曾在一條長長通道的盡頭發現一處開裂的石塊,幾乎要整個掉下來。

  他的隊友們將試著讓它更加鬆動,確保一踩在上麵就會歪斜滾落,從石階上摔下去。

  也許他們撬不動,也許石階不會滾落,而即使老鼠跌倒了,夏天仍然至少需要單獨和它對峙半分鍾。其他人——其實也就三個——不能靠得太近,怕被它發現。這還多虧它的鼻子完蛋了,不然一下就能嗅到陷阱的味道。

  如果一切順利,大家會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一起殺死它。

  反正不管多凶險,這一步都非走不可。

  夏天謹慎地越過陷阱,側耳傾聽身後的動靜,一旦變異鼠踩上石階,打了個滑,他便立刻回身,發動攻擊。

  可什麽聲音也沒有,它越來越近,他已能聞到刺鼻的腐臭味。太近了,已經過了安全距離,它正準備幹些什麽——

  它沒有踩上陷阱,而是直接跨了過去。

  逃走的念頭一閃而過,接著夏天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

  這是絕境。他熟悉絕境,人生中你有時就是會落到這個地步,在黑暗中和死亡狹路相逢。

  絕對不能轉身就逃,因為是逃不了的。

  夏天吸了口氣,突兀地停下來,猛地轉身,手中的骨矛狠狠擊中了身後一張猙獰的臉。

  這下正中它受過傷的鼻子,它沒料到他的舉動,發出一聲哭泣般的哀嚎,退了一步。它想穩住腳步再撲過來,可這一步正踩中了陷阱的石頭,從石階上滾落下來。

  夏天追過去,第二下擊中了它僅剩的眼睛,它發出人一般的鳴泣聲,滾了一圈,撞上了牆,但毫不遲疑地再次朝他撲來。

  這時,他埋伏在通道另一側的同伴們終於趕了過來。白敬安一眼掃過這生物,眼神冰冷,抬起手,骨矛第一下就刺進了它的頸動脈,熟練得好像整天幹這活兒似的。

  他猛地拔出武器,血噴濺出來。

  他們大概花了五分鍾才算幹掉了它——還沒死,隻是失去了行動能力。

  所有人都有點歇斯底裏,老鼠身上的傷絕對超過了過度殺戮的標準線很遠。它的肚皮橫七豎八全是傷口,內髒流了出來,爪子卻仍在蹬動,想抓住和撕碎什麽。

  有什麽黏乎乎的東西露出來,方又田死死盯著看,又拿起骨矛撥了一下,裏麵的東西稀裏嘩啦地流了出來。

  都是人的肢體、嚼碎的肉和內髒,大部分是囫圇吞下去的。在那噩夢般的畫麵中,能清楚看到一隻胃液腐蝕過的胳膊,上麵有車前草的文身。他們突然意識到,那是西城的手臂。

  方又田吐了,夏天心想如果這次他不死,算是經曆過一場足夠殺戮秀風格的洗禮了。

  在夏天看來,這時候大家都閉上嘴,保持沉默,做出悲傷和憤怒的樣子就行了,可顯然有人不這麽想。

  方又田走在隊伍的最後麵,說道:“他跟我說過,說他把父母都接來上城了,他們就在終端跟前看他的比賽,你們覺得他們看到這個以後……”

  “我們能換個話題嗎?!”喬安說。

  白敬安走在隊伍邊緣,臉色蒼白。

  夏天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還好嗎?”

  白敬安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表示沒事。

  如非必要他從不多說什麽,很多時候夏天確定他情況很不好……他不知道以前為什麽沒看出來。

  他拍拍白敬安的肩膀,沒再說話,走到隊伍前麵。他是僅剩的一個戰士,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穿過一間大廳的門棟時,夏天突然停下腳步,退回來,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白敬安打手勢問他是什麽,夏天回答不出來,隻好示意他自己看。

  戰術規劃謹慎地探頭去看了一眼,然後縮回來不說話,一定已經深深地理解了他“這事兒一定得自己看”的心情。

  這就是殺戮秀,從來不會給你沮喪的時間,因為節目火爆,從不冷場。

  “那是喪屍嗎?!”方又田說。

  “怎麽會有喪屍,這不是中世紀嗎?!”喬安說。

  “這不是中世紀,是真人秀。”白敬安說。

  石牆後麵,兩個身穿士兵製服的生物正拖著腳遊蕩,臉色灰白,皮膚腫脹,神情呆滯,長相符合一切電視裏喪屍的標準。

  幾人又圍觀了一會兒,驚歎於殺戮秀真是敢想敢幹,這種高傳染病毒也敢往秀裏塞。

  夏天盯著其中一隻喪屍身上的長劍看,鏽得厲害,但好歹是把劍。

  “看來這就是那個‘永恒的懲罰’了。”喬安說,“變喪屍,有創意。”

  他們輕手輕腳地退開,被喪屍病毒感染的人雖然看上去僵硬,不過其實比電影裏行動更快速,而且渾身病毒,動手時弄傷一點,就跟著一起被“永恒的懲罰”吧。

  他們悄悄穿過通道,盡量遠離它們,途中又碰上一條大蜈蚣般的東西,隻是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