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遭遇戰 (1)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10464
  1.

  新科的殺戮秀明星們在一條溪流的下風處休整了一下,周圍開滿不知名的野花,風景優美,不知花費了多少美工的心力,才做到這種自然荒蕪的效果。

  醫生給夏天上了藥,包紮好傷口。為了達到良好的中世紀效果,資源點沒有任何的抗生素,隻有些草藥粉,隻能肯定不會害死人,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

  不過為了保持可看性,主辦方倒是在藥物補給裏塞了大量的麻藥,不辭勞苦地做成符合中世紀設定的植物類藥劑的樣子,以保證選手們能隨時負傷上陣。

  雖然在資源點戰鬥收獲不小,但洛晴天的小隊肯定沒找到衣櫃,一件衣服都沒,隻有個粗糙的針線包。夏天毫不介意地脫了上衣,讓醫生幫忙縫補。

  白敬安有一刻看上去想阻止,但還是什麽也沒說——也正常,這衣服不補沒法穿。

  夏天把散亂的頭發紮好,他身上四處可見以前的舊傷,頗有點慘烈的意味,在下城混日子都這樣。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裏,陽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戰術規劃陰沉地看了眼他赤裸的上身,夏天還蠻熟悉白敬安那表情的,大概就是想說“你不該做的一百零八件事”,他無視他,縫個衣服到底怎麽著他了啊。

  醫生又把衣服拿去清洗和晾幹,完全搞錯了程序,而且動作笨得不行,夏天確定他活不了多長時間。

  他坐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揪了幾朵野花,試圖編個花環。拉鐵蹭過來,一臉期待地看著,然後積極地找各種花給他配色。

  醫生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大概在奇怪他們隊兩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居然會對小花小草感興趣。

  其實很正常,下城沒有花花草草,隻有四處可見的蘑菇、黴菌和瘟疫,而上城的電視劇裏喜歡把前者說得像天堂才有的景象。

  所以他們這種人總覺得陽光、星星和植物是值得關注的重要事物,是拚命才掙得來的奢侈品。雖然其實完全不能給生活帶來改善。

  從第一次見麵,夏天就對拉鐵擺出了明確“滾遠點”的信號,還加上了“看著你就煩”作為加強版,但這人還是老往他跟前湊,一廂情願認為他們會有共同語言。

  現在他一邊看夏天編花環,一邊自顧自地開始跟他說話。

  “我有一次跟個朋友偷了一袋餅幹,我們太想吃餅幹了。”他說,“店主派了條地獄犬追我們,他特別喜歡看這個。你知道地獄犬嗎?就是那種長著幾個頭,還有尖刺的……”

  “我當然知道地獄犬。”夏天說。

  拉鐵笑起來,好像也意識到這問題太傻。醫生試圖加入這場對話,說道:“我隻在電視裏見過地獄犬,下城真有人養那種東西嗎?不長毛,有三個頭,還吃人?”

  “主要是為了看家護院。”拉鐵說,“你說的是高度變異種,隻有有錢人養得起。下城到處竄的其實都是些又瘦又畸形的雜種狗,生得到處都是,被鬥狗場追得沒地方躲。”

  “鬥狗場?”醫生說。

  “嗯,他們逮到狗,就注射變異藥,然後放到場子上看它們殺來殺去地玩。”拉鐵說,“它們用藥後會狂性大發,長得像小牛那麽大——”

  夏天默不作聲地聽他說,他熟悉這一套。

  那種廉價的高度變異藥劑又叫明星藥,雜貨店裏一塊錢一支,十塊錢一打。注射後,這些狗的皮膚會變得堅硬如革,流著血紅的涎水,有時還會長出畸形的新頭,簡直是集獵奇之能事。

  變異後的狗隻能活很短的時間,它們很少吃東西,總想殺死什麽,那些人以看它們廝殺取樂,有時會押勝負,更多人隻是看著。

  夏天小時候還接過處理狗屍的活兒,真是噩夢一樣的工作。

  “它咬著我的腿,往外麵拖,有兩個頭,你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動手。”拉鐵接著說道。

  “攻擊心髒唄。”夏天說。

  “脊椎也行。”白敬安在旁邊說。夏天看了他一眼。

  “我腿上現在還有疤呢!”拉鐵歡快地說,拉開褲腳展示傷口。

  夏天看了一眼,傷口深可見骨,咬掉了半個小腿的肉,簡直叫人不忍心看。

  他注意到白敬安的右腿顫抖了一下,無意識收回來,把手放在上麵,指尖有些發抖。他動作隱蔽,但是夏天知道那是嚴重舊傷的反應。

  有些傷即使治好了,某一部分仍會終生留在你的身體中。在半夜夢醒,或是緊張時刻,又或就是一切正常的閑聊時,某種冰冷灰暗之物會突然出現,告訴你事情這輩子也好不了了。

  “我在下水道躲了半年,”拉鐵接著說,“靠吃垃圾過日子……”

  “讓我猜猜,最後你也沒吃到一塊餅幹。”夏天說,“你那個朋友一點事也沒有,你找到他時他很驚訝,說他驚險地逃過了店主的追殺,但以為你已經死了。他很高興你活著,可你現在最好離開他家,因為你是全區通緝犯,他可不想受連累。於是你隻好背井離鄉,轉行去地下角鬥場了。”

  “我知道你當我是白癡。”拉鐵說,“但拉斯是個好人。地下角鬥場很糟糕,不過我活下來了,來到這裏。”

  他還比劃了一下,好像這是啥天堂般的好地方。

  夏天朝旁邊挪了挪。

  “你絕望得慘不忍睹。”他說,“離遠點,傳染怎麽辦!”

  拉鐵朝他傻笑,一點也不為攻擊而生氣,簡直就是個大寫的悲劇,還天天在跟前晃,讓人煩躁。

  旁邊,醫生期期艾艾問拉鐵他說的餅幹是什麽,別是什麽他不知道的珍貴食物的黑稱。

  拉鐵解釋就是普通的餅幹,上城很常見,但在下城非常難得。那裏接觸過陽光的食物很少,隻有日光室長莊稼,因為《兩城貿易協定》還要交一半給上城。

  “我很抱歉……”醫生說,“我聽說過這個協定,但是……我不知道……”

  “得啦,又不是你定的規矩。”夏天說,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許佩文低頭避開他的目光。他總是笑容燦爛,但更深處一片冰冷,能把人凍傷。

  那之後一切還算平靜,第三天晚上的時候,他們碰到一支殘損的兩人小隊。

  夏天殺了一個,拉鐵跟人打了半天,把對方給放走了,因為人家大喊大叫要投降。

  “他投降了。”拉鐵說,“我不殺投降的人。”

  他語氣堅定,簡直就是富有騎士精神。

  夏天做了個無語問蒼天的表情。“我們需要積分!”他說。

  “他把劍丟了,跪在地上哭,我還能怎麽辦?!”拉鐵質問。

  夏天思索了一下,發現還真回答不出來,隻好恨恨地說道:“反正你的投降分子也活不了幾天!”

  “他才不是‘我的’投降分子!”

  說話時,他們正在一處靠河的隱蔽區域休整。很多隊伍為是否要放過投降者而爭吵,甚至大打出手,因為任何一條人命都代表著積分,而積分很重要。除了幫助晉級,換取獎金外,還能證明你沒在賽場上摸魚。要知道,一旦策劃覺得你工作不夠努力,就會設法搞出些突發事件幫你增加積分,或是讓你成為人家的積分。

  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正心不在焉地打量地勢,一副無欲無求、超凡脫俗的表情。注意到夏天在看他,他回看一眼,臉上寫著“那你叫我怎麽辦”,夏天確實想不出來他能怎麽辦,白敬安最終說道:“好歹帶回來一把劍。”

  “好吧。”夏天說。這就是他們戰術規劃對此所有的意見了,真是一支和平友好的隊伍。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夏天繼續無所事事地編花環,拉鐵給他打下手。

  醫生開始對周圍的野花進行科普,什麽柳龍膽啊,粉報春之類的,顯然是個野花的專家級人物。

  就在他抱怨其中一些花根本不該在同一個季節開放,也不處於同一海拔的時候,夏天突然抬起頭,朝白敬安打了個手勢。

  上風處傳來一絲輕微的鐵器撞擊聲,無論那裏的人是誰,他們已盡可能放輕聲音。但賽事漫長,難免有所疏忽。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拉鐵伸手去拿物資,隻有醫生問了句“什麽”,白敬安和夏天迅速交換了幾個手勢,五秒鍾後,四個人無聲地分散開來,進入各自的戰術位置。花環丟到草叢深處,叢林轉眼間恢複了靜謐,好像從沒有人涉足。

  很快地,他聽到了腳步聲,比預測中人更多一些。

  他們都知道接下來的計劃:如果是軟柿子呢,他們就打劫一番;如果不好惹呢,大家就安靜趴著不動,讓他們自己走掉。

  來的是群麻煩人物。

  那是一支七人的組合小隊。

  主辦方不喜歡選手結隊,因為最終總會搞成大規模聚結,變成三國爭霸之類的局麵,失去阿賽金賽製的樂趣。

  他們對規則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整,最新的規定隻允許兩支隊伍臨時聯合,還得付出相當積分的代價。

  所以大部分人不喜歡結隊,如果他們結了,那就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從這些人慘兮兮通過樹林的樣子看,他們很可能是三到四小時前遇上了一支強悍的隊伍,臨時抱團生存。

  夏天不知道和他們不期而遇的隊伍如何了——希望全掛了——隻猜得出多半十分危險,隊中少了個人,另外有三人受了傷,但已包紮完畢,不影響作戰。

  這些人模樣疲憊,但都嚴格按照戰鬥隊列前進,每人都帶著幹糧,手裏也有長劍,還備有兩把十字弩,而且沒有一個看上去是搞網絡後勤的。

  看到的那一刻,夏天就決定要保持安靜,直到這些人走開,這樣大家日子都會好過些。

  正在這時,湛藍的天空上,一隻貓頭鷹毫無邏輯地展翅飛來,正落在夏天頭頂的樹枝上。

  它用森冷無機質的目光看著他,然後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所有人轉頭看向鳥的方向,夏天無意識抓緊長劍,一瞬間正和另一人震驚的目光對上。他完全暴露了。

  ——這就是主辦方要的了,一隻“報喪鳥”。他們要戰鬥。要更多的血。要死亡。

  領頭的人朝夏天衝來,後者抓著劍迎上去,貓頭鷹的尖叫是一聲喪鍾,在無怨無仇的兩個隊伍間敲響。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

  對方領頭的那個穿身紅衣,腰肋有傷,似乎也是個殺戮秀名人。他朝著夏天衝過來,後者用劍擋住一擊,朝他的小腹就是一腳。

  對方閃身避開,但夏天的劍柄反手擊中了他的太陽穴。

  這招不按條理出牌,但效果不錯,他倒了下去,不知道怎麽樣了,沒人顧得上。夏天轉過身,另外兩個對手已到跟前。

  戰鬥轉眼就開始了。

  白敬安的位置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隊裏沒有狙擊手,他得兼任。事情發生時,他觀望敵手的陣勢,發現攻擊發生的那一刻,對方弓箭手立刻開始拉開距離。

  他抓住十字弩,花了一秒鍾準備,扣動扳機,一支短箭射出,正中一人的額頭。

  他已好些年沒殺過人了,曾想過再次幹這事是什麽感覺,會不會很陌生,手是否會抖。但真發生時完全沒有這方麵的問題,像是拿起一把久已不用的刀子,發現用起來仍舊十分嫻熟,舊日的記憶存在於每一個細胞,即使想不起來,一些東西仍深深地刻在身體裏。

  他鎮定地抬眼尋找第二個,一會兒時間,第二人已經跑出了五步遠,處於人群外圍。

  那人看到夏天擊中他隊友太陽穴的一幕,立刻抬起十字弩,想朝夏天的方向射出一箭,就算射不穿人的腦袋,也大有可能擾亂他的節奏。

  而這種時刻,生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白敬安沒管下麵的戰局,接著射出了第二箭,箭尖穩穩射入那人的手腕,對方手一抖,本該射向夏天的短箭飛向天空。不過他反應極快,迅速伏身藏進草叢中。

  白敬安一動沒動,拿著十字弩,等待。

  他沒管混亂的戰局,這可是中世紀,沒有加密頻道,戰術調配得用喊的,他自己還兼任著狙擊手,要的就是“大家自己管好自己吧”的效果。

  他有一刻覺得自己像隻捕獵的肉食動物,等待著,一陣微風,可能就是他一擊必殺的機會。

  一片混亂的戰場中,相隔最遠的兩個對手都靜止了下來,獵人和獵物進入了一場生與死的膠著。

  一會兒時間,戰場又發生了變化。

  紅衣男子倒下,夏天和緊跟而來的兩人打在一起。這兩人都是好手,劍術有段位在身,對怎麽利索地殺人也很有心得。

  拉鐵在路的另一邊,和一個穿鎧甲的大個子動上了手,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醫生不知道在哪,可能在哪棵樹後祈禱,他真該當個神父。

  一片混亂中,敵方小隊的一個人發現了白敬安的位置。

  任何情況下狙擊手都是需要首先消滅的,於是那人想也沒想,躲過一道斜劈過來的劍光,朝前方的梧桐走去。

  他是個穿著亞麻布外套的男人,表情冷硬而沉著,無視周圍的混亂,徑自穿過戰場,嘴裏咬著刀,爬上樹幹。

  白敬安沒發現,他正陷於另一場戰鬥的膠著之中。刺客心想,自己這方損失不大,隻要他能一躍而上幹掉狙擊手,這場戰鬥就算贏了大半。

  他伏低身體,像隻天生在樹幹上捕食的昆蟲,表情堅忍,一滴汗也沒出,全神貫注,準備一擊必殺——

  一把長劍直直向他的後背衝來。

  他太專注於獵物,沒發現任何不對,也沒有任何死亡的預感,事情瞬間就發生了。

  那劍力量極大,徹底地刺穿了他的後背,穿透心髒,貫穿了樹幹,把他和梧桐樹死死釘在了一起。他沒有任何機會,立刻就死了。

  夏天的劍。

  把劍丟出去後,夏天的情況立刻變得很不好。

  他之前情況就夠糟了,兩個對手哪一個都不是軟柿子。事情發生時他正想要不要邊逃邊打,把這兩人分開,但在一瞥間,他看到了那個正走向白敬安藏身處的人。

  他格開一個對手的劍,一個旋身,在戰事最激烈時把手中的長劍擲了出去。

  後來有人說他殺人時有種不管不顧的瘋狂,隨時都會把命放在賭桌上。

  這種人早晚會輸得一無所有,以至於他很快躍升為殺戮秀死亡賭注台上,錢堆得最高的人。而那時候,也開始有人相信他永遠不會死,因為他真的活下來了太多太多次,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指引。

  對夏天來說,事情倒沒這麽戲劇性。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自己都抓不住那瞬間的想法,在某些時刻,你除了照著直覺來沒有別的辦法。

  這直覺不是來自於訓練軟件,而是在無數生死的瞬間練就。

  而對他來說,這種時刻真的是特別特別多。畢竟在N區黑暗的街道上,他總是打過最多架、結了最多仇、惹上最多麻煩的那個。

  總之,夏天一劍擲出去,就再也沒看那方向一眼,側身避開一擊,又退了兩步,拔出短刀,架住另一次攻擊。

  血從他指縫裏滲出來,與此同時,另一人的劍鋒刺穿了他的右肩。

  他感到熟悉的、令人戰栗的劇痛,但至少避開了心髒。

  還不錯。他還活著,能殺人。

  就還有機會。

  白敬安感到樹幹的震動,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麽,卻沒時間管。

  他正盯著自己的對手,這種時刻,生死隻是一瞬間的事。

  微風吹過,草叢中那人微微一動。

  這人一直在盯著夏天,動,是因為發現了一個十拿九穩殺死夏天的機會。

  也是白敬安一直在等的機會。

  狙擊手微微抬起箭尖,手放在扳機上,知道自己隻要一瞬間就能解決戰鬥,他們這種人總是能在無聲無息中解決最大的麻煩……

  正在這時,梧桐樹上一支短箭無聲無息地飛來,刺穿了他的頸動脈。他最初還沒意識到,直到他倒在草叢中,伸手捂住脖子,發現血從指縫裏噴濺出來。

  他瞬間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但又掙紮著想去抓那把十字弩,想著也許還有機會做點什麽,情況非常不妙——

  他最終也沒能抬起武器,手又垂下來,徹底不動了。

  周圍一片混亂,除了白敬安沒人注意到他。

  戰術規劃鬆了口氣,低頭看了眼釘在樹幹上的人。活著時一定是個英俊的男人,穿亞麻布外套,大張著雙眼,瞳孔已經擴散,但死死盯著他,仿佛死不瞑目。

  他身上釘著夏天的長劍,如此之深,完全沒入樹幹和人體之中。

  白敬安吸了口氣,移開目光,繼續關注戰場。

  在白敬安解決了對手的幾秒鍾,場麵又發生了變化。

  電視劇裏,殺戮秀的選手們經常一打十幾分鍾,但現實中這事往往電光石火,勝與敗,生與死,轉眼之間就決定了。

  戰鬥剛開始時,走在最前麵,也是第一個和夏天交鋒的紅衣男人終於緩了過來。

  夏天的劍柄擊中了他的太陽穴,這一下敲得很重,讓他昏過去了一會兒,但他很快醒了過來。

  他先是摸索著找到自己的劍——掉旁邊草叢裏了——卻沒有立刻站起來。他是專業人士,知道現在自己處於難得的隱蔽狀態,出場前得先估量情勢。

  接著他立刻意識到情況很糟,一會兒時間他們居然已經死了好幾個人,掛在樹上的那個尤其可怕。他瞥了一眼,從衣服上看像伏青。希望不是,他是他們中最冷靜的一個,本該是等打鬥過半,在危急的時刻跳出來,幫忙解決對手的。

  也許那不是他,他還是會在下一秒鍾從草叢裏探出頭,告訴他自己的計劃,然後教訓他不夠冷靜,在這地方這麽情緒化可不行,不過勝利的希望很大……也許他就是死了,像隻狗一樣被劍穿透,掛在樹上!

  他感到極度地憤怒,三個小時前他們才剛剛經過一場惡戰,失去了一個隊友,對方隊裏都是高手,奪冠呼聲極高,其中一個還是他的……舊識。

  不是朋友。

  你進了殺戮秀,就意味著沒有朋友,因為這個世界中好友們總會狹路相逢,慘不忍睹,發生的事全變成電視台廉價的商品……他才不會是在垃圾視頻裏死掉的那個!

  他永遠會是那個最後也不動感情的人。人們會恨你,會畏懼你,但絕不會像談論一隻可憐蟲一樣談論你,把你最痛苦的事當成又一次可悲的談資!

  所以他看著那人的眼睛殺了他。不停地說對不起,但終究還是幹了,把劍刺進去,再抽回來,看他不可置信的雙眼,然後逃開。

  他該得到一會兒平和的。三個小時前,他的殺戮提供了多少他媽的娛樂啊……去他媽的,他殺了他最好的朋友,在鏡頭麵前痛哭流涕,他有權得到一會兒的清靜!

  他的嘴角泛起一個扭曲的笑意,爬起來,知道他能在殺戮秀裏得到很多東西,名聲、廣告、錢和床伴、無止境的關注與討論……除了清靜。

  這是他的第二屆殺戮秀,即使在他人性被扭曲的重大時刻,他也能清楚地意識到局勢對自己有利。

  沒人發現他還活著,而且他的位置好極了,正在那個難搞透頂長發男子的身後,對方還受了傷,根本應付不了兩人的攻擊。

  殺了這個人,他將能在這場戰役中活下去。

  無論一切多扭曲,得為此殺死多少人,他們所有人都是這樣扭曲而破碎地活下去的。

  沒人發現他,沒人顧得上他。

  這將是一場簡單又有效的刺殺,他想,握緊長劍,狠狠刺向夏天的後心。

  3.

  拉鐵看到了。

  他不是小隊裏最強的那個,而且最近的戰鬥表現也不怎麽樣,讓他有些焦慮,不過他天生是個戰士,人們需要他戰鬥。他隻是需要機會。

  然後機會就來了。

  當時他正和那個穿鎧甲的家夥戰得難分難解,一時半會兒誰也殺不了誰。在最初的一陣猛擊之後,兩人都意識到這一點,於是緩了緩節奏,也就是在這時候,拉鐵看到了那個偷襲夏天的人。

  他衝過去時什麽也沒想。

  夏天是對的,他腦子不夠聰明,遇到麻煩時沒有能力思考如何自保,當意識到危險,他隻能采取最簡單粗暴的方式。

  他衝了上去,一把架住紅衣男子的劍。

  他架住那把劍時,劍鋒離夏天的後背不過半尺之遙。

  與此同時,這次救援卻打破了拉鐵和之前對手間的僵持。當他衝向夏天,整個後背就暴露在了對方眼前,那人毫不猶豫一劍刺了進去。

  劍把拉鐵刺了個對穿。他衝出去時就該意識到這個結果。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意識到了,他不夠聰明,但衝出去時他很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現在,刀刃深深嵌進他的身體時,他仍舊這麽想。

  他知道死亡,所有人都知道死亡,一扇在前方等待他的光榮的門,不過當真正發生時,他仍感到害怕。

  他心想,這是你天性與靈魂經曆嚴酷考驗的時候了。

  殺戮秀廣告詞上就是這麽說的。

  他的確通過了考驗,他簡直是這一類型選手在殺戮秀裏功用的完美典範。

  犧牲生命,拯救一個前途無量的明星級選手。在攝像頭的另一麵,策劃組屏息凝視,看著事情的發展,一分鍾後,他們會狂喜地抱成一團,喜極而泣。

  他們保住了工作,這場遭遇戰是一次成為真正明星的考驗,確定夏天是否有足夠的運氣和實力得到公司資源的傾斜。

  而那人經受住了考驗,錯誤結束了,新明星的曙光照亮了黯淡的工作台,貸款能繼續還清,不用淪落到殺戮秀裏了。

  他們看也沒看屏幕裏死亡的場景,當然也毫不難過。在上城保住一件工作,有時候就是需要這麽多的人命墊底。

  事情發生的那一刻,夏天就感到了敵手的混亂。

  他還不知道為什麽,但對他這種人來說,一秒鍾的分神已經足夠。他找到機會,把短刀插進了一個對手的腦袋。

  不過他頭蓋骨挺厚,劍一時拔不出來,夏天把劍一丟,抽出匕首應戰。

  那人跪倒在地,兩眼充血,想站起來,卻不停滑倒,像個失去能量的電動玩偶。事到臨頭,死亡一點也不優雅。

  夏天轉過頭,正看到一把長劍刺穿了拉鐵,那人仍固執地站著,架住刺向自己的劍。

  敵手急著脫身,劍鋒向下一拉,幾乎把拉鐵劈成兩半,可他仍固執地不動。如果是個小個頭的男人,這下早就被切成兩半了,但拉鐵是大個子,所以能繼續這樣固執,不肯退讓。

  夏天怔了一下,一把劍從側後方刺過來,他堪堪反應過來,側身避開,差點摔倒。劍鋒掠過麵頰,血流出來。

  他沒理後麵的人,徑自衝向前,一把抓住拉鐵的劍。

  他隊友手上已經沒了力量,他輕易拿到了劍。那人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近乎微笑的東西閃過,接著倒了下去。夏天伸手抓了一把,沒抓住,他身體如此沉重,沒人抓得住。

  剛才那人又一劍從身後刺來,夏天猛地後退,劍鋒從他腋下穿過,他一個利落的旋身,折斷他的手臂,同時劍鋒揮出,對方的腦袋飛了起來,滾落到草叢裏。

  他轉過身,一秒不停地朝那個殺了他隊友的人走過去,一副殺紅了眼的樣子。

  他格開一擊,管也沒管飛過來的劍鋒,一劍刺穿那人的左眼,貫穿頭骨。

  他又轉頭找另一個,那位紅衣的偷襲者,他早知道他沒死,但無暇分心,對手太多了——

  雖然即使不失誤,他也不知道能怎麽辦。

  報喪鳥的尖叫把他們逼上的是絕路。

  夏天是在草叢中找到那個偷襲者的,他倒在地上,一把初始配置的短刀把他捅了個對穿,刀刃正中肝髒。

  許佩文站在那裏,手上全是血,他抬頭看夏天,結結巴巴地說道:“他想逃走……”

  他沒再說出下麵的話,隻是呆呆站著,死亡之前話語沒有意義。

  白敬安跳下梧桐樹,又看了一眼釘在樹上的屍體,確定真的死了。它樣子猙獰,最後時手還向前伸著,卻一寸也沒能挪動,可見這一劍力量之大。

  他又快速檢視了一番樹林裏的死屍,確定沒人活著了,然後走到拉鐵跟前。

  那人倒在草叢中,長劍刺穿了肺部,不停咳出血來。夏天跪在旁邊,扶著他的頭,不知所措。

  醫生看了一下傷口,搖搖頭,傷口很嚇人,但他這次倒沒吐。

  拉鐵一陣撕心裂肺地咳嗽,血沫噴濺出來,聲音很怪異,聽上去像正被自己的血淹死。他說道:“我……通過了考驗……”

  一群人呆呆聽著,拉鐵接著說:“我做了必須做的事。最艱辛的勝利,都是由微小的不可置信的希望產生的……”

  醫生說:“戰神欄目的主頁題詩?”

  拉鐵斷斷續續地繼續說道:“我貢獻出了我自己,我將葬在修羅場,回到戰神的懷抱……”

  的確是浮金電視台戰神欄目的主頁題詩。

  ——殺戮秀有個官方神祇,叫戰神阿瑞斯。這位神祇一身朋克裝扮,頭發亂糟糟的,叼著根煙,手拿重機槍,臉上掛著瘋瘋癲癲的笑容,立於高樓大廈的頂端,腳下踩著骸骨。

  電視台請人給它寫了專門的禱詞,還有各種各樣的心靈雞湯,大多是勝利、犧牲和希望之類的,表示如果你走投無路,覺得絕望、無助和被蔑視,戰神將賦予你輝煌的新人生。再配以成名的殺戮秀明星帥照。

  當年的N區大屠殺也老被比喻成一次向戰神的大規模獻祭,還老和領頭的白林綁定,說他是“恐怖到近乎輝煌戰神的分身”。白林要活著一定會起訴浮金集團侵犯名譽。不過他死了,他們愛怎麽編排都行。

  它是樁廣告,一個商標,背後是策劃組和銷售數據。但網上四處流傳著靈驗的傳說,人們祈禱不斷,它隨著營銷注進靈魂之中。

  現在,拉鐵不停地咳血,但仍固執而斷斷續續念著為榮譽、懷抱和勝利。他看著眼前完好無缺的戰友——其實也沒多完好——雙眼熠熠生輝,好像完成了神聖至高的目標。

  夏天嘲笑過他的驕傲和榮譽,現在他快要死了,居然還在念這玩意兒,他隻能肅穆地聽著,沒人能在這時嘲笑任何人。

  “在血與死亡的考驗中,我會盡全力……為勝利……貢獻……”拉鐵喃喃說道,如同電影裏殉道的勇士。

  直到他眼中光芒散去,黯淡如灰,夏天才意識到他死了。

  他們站在拉鐵的屍體前,不知道要怎麽辦。

  過了一會兒,醫生說道:“他說……要葬在賽場上,合規定嗎?主辦方準嗎?”

  “不準。”白敬安說。他停了一會兒,啟動戰術規劃的智力。

  “但有特殊情況。如果我們搞出個儀式,他們轉播了,也許就會同意把屍體留在這。”他說。

  “我知道這種說法,”醫生說,“死亡會讓一個地方變得比較有曆史感,也許他們會用屍體當標記,發展情節什麽的。官網還會發起投票,讓大家決定是不是感興趣……”

  他突然神經質地笑起來,說道:“對不起,隻是有點搞笑……我們的朋友為救咱們死了,死前說著廣告詞。為了實現他的遺願,我們得舉行葬禮,賺同情分,好在網絡投票中得到勝利!”

  沒人接話,隻有他在笑。這裏的某些東西顯得既嚴肅又廉價,讓人不知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白敬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還是很讓人同情的。”

  “我想吐。”夏天說。

  他轉身走到樹林那邊,一手扶著樹幹。他什麽也沒吐出來,不過不想回頭,隻是盯著黑黢黢的叢林。

  如果能一直不回頭就好了,繼續朝前走,不用麵對這個荒誕又悲慘的場麵。

  但日子還得繼續,他站了好一會兒,終於回過頭,說道:“好吧,我們來舉行葬禮。”

  4.

  他們準備挖個坑,把拉鐵放進去。

  這種活以前一定是拉鐵幹,鑒於他死了,夏天還傷著,隻好醫生來幹。誰叫他殺的人最少。

  夏天站了一會兒,轉頭去檢視屍體。他戰鬥視野向來一流,掃了一眼戰況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朝白敬安說道:“謝了。”

  白敬安點點頭,說道:“也謝了。”

  他們不再說話,夏天走到草叢裏,撿起丟掉的那枚花環,很新鮮,沒有任何損傷。

  他拿著花環,小心在地上坐下,白敬安扶了他一把。作為一個戰術規劃,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警惕,但如果說他對殺戮秀有什麽了解,那就是:這會兒是絕對安全的。不舉行完這個戲劇性的葬禮,主辦方才舍不得讓他們死呢。

  白敬安拿過醫療包,朝夏天說道:“衣服脫了。”

  夏天脫了上衣,白敬安過去檢查,大部分的地方血已經止了,但小腹的舊傷裂開,血不停滲出來。

  “得縫合一下。”他說。

  夏天拿起針線包遞給他,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白敬安說道:“我們還有點麻藥。”

  夏天擺弄手裏的花環,說道:“我來上城時,情況很不好看。我曾跟人說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