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毀屍滅跡
作者:狐狸      更新:2020-09-11 21:17      字數:10086
  1.

  夏天穿著租來的禮服,站在上城酒店的陽台上,盯著星星看。

  天際星光點點,銀河橫跨而過,像一個巨大的珠寶盒。

  陽台風太大了,還有點冷,不過他感覺很好。雖然情況其實也沒好到哪裏去,但他終於離開了暗無天日的下城,來到了上世界,看到了真正的星空和陽光。

  現在,他正在浮金電視台第199屆阿賽金團體賽第二輪的慶功宴上。

  作為一個下城的重罪犯,上城三個月前征召他參加浮金電視台的殺戮秀節目。那是上城最盛大的娛樂活動,征用罪犯的曆史由來已久,這也是他們這些下城居民們唯一真正看到天空的機會。

  從來到開始,夏天就在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東西。

  到了現在,他有生以來終於第一次吃蛋糕、奶油、巧克力和糖果吃到了飽,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他偷偷拿了點食物放進口袋,還順了一個參賽者的錢包。那家夥大搖大擺把皮夾露在外麵,不拿白不拿。

  他又四處看了一圈還有什麽能順走的,反正浮金集團不缺這點兒東西。

  作為一個巨無霸公司,浮金集團的浮空百城遍布天空,夏天認識人中走得最遠的也沒離開過它的陰影。

  進入上世界的一瞬間,陽光像是潑灑下來的,如同明亮澄黃的液體,鋪天蓋地。夏天當時傷得重,坐都坐不穩,但還是打起精神盯著看了半天,心想死在這兒也算不錯了。

  但他還是活了下來,到目前為止,夏天作為一個殺戮秀新手已在上城生活了三個月,有驚無險地活過前兩輪,表現還算過得去。

  他一共殺了四個人,勉強過關——過得這麽勉強是因為白敬安老認為他們應該待在原地,不要亂動。他真是煩死人了。

  ——白敬安是這次秀裏和夏天抽到一組的人,雖然就配置來說,倒是個能平衡局勢的戰術規劃,不過是個無聊的膽小鬼。

  從宴會開始夏天就沒見著他,這人一貫巴不得從燈光下消失,好像上城明亮的光線是什麽致命毒素。

  夏天正在天台欣賞星星,這時一個一頭紅毛的年輕人走到他跟前,用一副迷幻的表情一邊朝他微笑,一邊掃了一眼虛擬屏上夏天的信息,但懶得叫他的名字,說道:“你好,我是本屆殺戮秀總規劃支冷先生的助理——”

  照他的說法,業界大佬支冷先生看出夏天具有成為殺戮秀明星的潛力,想和他單獨談談,討論一下他未來金光大道的規劃。

  要知道,在上世界,殺戮秀明星才是娛樂圈真正的王者,一呼百應的對象,一旦出了名,不隻是金錢和床伴,整座上城都會匍匐在你腳下,你就是奧林匹斯山頂的神明。

  夏天心花怒放,他現在看到什麽都心花怒放。

  他跟助理進了大廳,前往支冷的套房。進去前,他又回頭看了眼星空,它冷森森地在遠處閃耀,是下城人們無法想象的價格與權限。

  支冷裝扮精致,形容瘦削,一直在進行曠日持久的減重程序。

  他的房子位於酒店頂樓,有寬闊的天台和觀星室,客廳大得能隨時來場時裝秀,或是其他任何非大規模團體作戰遊戲。據說他的確會不時進行這樣的娛樂。

  夏天盡可能放鬆地坐在沙發上,拿著酒杯,假裝是常來這種場合人群中的一員。

  他身材高大,手腳修長,作為民風殘暴下城區的一員,早已習慣殺人不眨眼的生活方式,從少年時期就是個地道的危險分子。也因為這個才會進了監獄,然後被電視台招募,認為他是個搞殺戮秀的好苗子。

  他麵帶微笑,笑得溫柔又合乎禮儀,他挺擅長假裝乖巧,像他擅長假裝順從、假裝喜歡、假裝知情識趣一樣,這是一項基本生存技能。他甚至長了張算是乖寶寶的臉,笑起來時完全能夠以假亂真。

  他在殺戮秀裏的職業是戰士,現在甚至都不叫戰士,直接叫殺手了,真人秀喜歡大驚小怪的稱呼。

  “我剛才在監控程序裏看到你,覺得你的形象非常好。”支冷說,“這屆的阿賽金團體賽需要英雄,你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說話時來回走動,說到這時走到夏天身後,手放在他肩上。

  “那……那真是太好了。”夏天說,“我非常感激……”

  支冷的手碰到他的頭發,然後解開他束發的皮繩。

  頭發散下來,他下半句一時沒接下去。

  夏天住在下城的N21區,那裏男人有留長發的習慣。他上來時想剪掉,不過一個三流形象策劃師告訴他,想要有人注意就得有自己的特點,這可能是你的居住地、宗教、民族或者性格,但幹這行最重要的是不要和大眾保持一致。所以他一直留著沒剪。

  不過這玩意兒打架時實在礙事,所以他總是挽起來,緊緊束在腦後。

  支冷拿起他的一綹頭發在手裏撫玩,說道:“機會是你自己爭取來的。”

  遲鈍了該有五秒鍾,夏天終於意識到他想要幹什麽。

  他坐著沒動,任那家夥玩弄他的頭發,心裏想他早聽說過真人秀裏有這種事,有權威的地方難免這樣,沒什麽大不了的。他不介意賣身,他媽就賣身,他姐也是,他自己是個罪犯,周圍的人都認為他很快就會橫屍街頭,變成蛋白飼料。

  不就是上床嘛,他完全可以做出這樣的犧牲。

  “我很願意爭取。”他說,轉頭朝支冷笑,盡可能笑得很乖巧。

  支冷也笑了,看來對他的懂事很滿意。他把發帶放進口袋,說道:“跟我到臥室來。”

  “好。”夏天說。

  他站起來,比支冷高了一個頭,真不明白這家夥看上他什麽。不過有錢人的趣味就是奇怪。

  他散著頭發跟支冷走進臥室,覺得在人前這樣真是別扭。不過要入鄉隨俗,他跟自己說,來到這裏的機會難得,前兩輪賽事就死了近千人,其中大部分隻是策劃們的心血來潮。

  難得有一個大人物庇護,他無論如何要抓住。

  夏天走進臥室,一眼掃過去,除了注意到它驚人的奢華,還在同一眼內下意識判斷出哪裏能逃走,哪兒可以躲藏,又有什麽可以作為殺人的武器,這是幹他們這行的職業病。

  支冷朝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說道:“褲子脫了,跪下,趴在床上。”

  夏天感到自己在笑,後來他的笑容被形容為獵食者般的笑,又或是“陽光燦爛,冷如寒冰”什麽的,他們說他有真正殺戮者的笑容。

  他說:“好。”

  支冷開始脫自己的褲子。

  夏天轉頭看著桌上的一個金色帆船雕塑,那是一次帆船大賽的獎品。

  浮空城又被稱為上世界,最初隻是片小小的反重力區,一些有錢人在上麵生活,說是能更接近陽光和純淨的空氣。然後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像癌症一般在天空蔓延,有錢人紛紛到上麵建房,直到蓋住整片天空。

  他們打下燈光,仿佛那就是太陽。下方住著無以計數的平民,無法升上天空,像是被養在地窖的牲畜。

  他的父母一輩子沒見過天空,兄弟姐妹也是如此,而那些人在反重力城建造了龐大的湖泊,進行帆船大賽。如果不是看到,這奢侈根本是無法想象的。

  “我要你假裝很害怕。”支冷說,“而且在過程中要叫我‘主人’……”

  夏天拿起帆船,掂量了一下,重重砸在支冷的太陽穴上。

  殺戮秀的總規劃瞬間失去意識,倒了下去,夏天在他身上跪下,拿著帆船一下一下砸他的腦袋。

  謀殺的手段一瞬間便已思考完畢,但過程太快,無法回憶,以至於變成了碾壓一切的直覺和衝動。

  他幾乎把那人腦袋完全砸碎,腦漿四處都是,眼球也砸了出來,著實是場傑作。對此殺戮秀裏還有個專門用詞,叫過度殺戮。

  有人說這是腎上腺素過盛的結果,也有人說就是噱頭,但夏天覺得那是人的本性。有時憤怒就是會在你血管裏流淌,像是汽油一般,碰到火星就無法控製。

  他會背井離鄉來到殺戮秀,無非是因為有人扇了他姐一巴掌,說她是個婊子,裝什麽裝。他走過去推了那人一把,然後場麵弄得很不好看……其實那雜種說的不算錯,可他就是無法忍受。

  他不知道他幹嘛不能忍受這種事,大部分人都忍了,不都過得好好的嗎。

  他冷著臉,用全是血的手從支冷口袋裏翻出自己的發帶,把頭發挽起來,緊緊束好。

  然後他放下手,發現自己在發抖。

  他手上全是血,把袖口浸透了,幾乎染上手肘,腳邊是具沒穿褲子的屍體,腦袋碎了一地,濺在昂貴的地毯上。

  他站起身來,走進衛生間,把手上的血洗幹淨。

  整個過程中他麵無表情,舉止鎮定,但到了現在,腎上腺素退去,他意識到自己的手在發抖。

  身體已經先一步反應過來,某種東西——大概是現實——像冰水一樣浸透了他,胃裏皺成一團,很想吐。

  那是恐懼感,還有一種完蛋了的感覺。

  他還挺熟悉的。

  2.

  夏天瞪著鏡子裏的人,腦袋迅速轉動。

  他不可能逃脫,那個助理知道他在這裏。而且,拜托,他殺了支冷,浮金電視台阿賽金團體賽的總規劃!

  他最好的結局是當場擊斃,但也許更慘。這些人會把他賣到某個黑暗限製的頻道去,他的死亡將是人們娛樂的對象,地獄也就是那樣。

  他無意識去摸後頸——上城征召他們時為了防止罪犯們狂性大發、毀滅世界什麽的,統一植入了懲罰設備。區裏的行政長官迫不及待在他身上試了一次,叫人生不如死。

  他應該聽支冷的,脫了衣服,背過身,趴在床上,他讓他怎麽叫就怎麽叫。事情很快就會結束,在哪裏活下來的規則都是一樣的……他突然想吐,於是衝向馬桶,把今天吃的一堆東西又交待了出來。

  然後他洗了把臉,把袖子折了折,蓋住血跡,拿了塊毛巾把所有自己可能碰到地方的指紋都擦幹淨,沒再去看屍體,打開門走出去。

  他不能待在這地方,一分鍾都不能多留。

  我得去偷輛車,夏天想,順著下城公路一路開過去,到碰到的第二或第三家垃圾站把車子賣掉,他們有辦法讓誰也認不出那車來。

  接著用得到的錢換輛下城車,那就是塊破爛,可好處是不顯眼。他要一路向北開,並且得盡快找個像樣的黑市醫生,把脖子後麵那玩意兒拿掉。多半會留下神經性傷殘,但不是什麽大事,然後他會靠偷東西暫時存活,他還是有點盜竊手藝的。

  但他們會找到我的,他心想,我會東躲西藏一陣子,但他們找得到我的,那可是阿賽金團體賽的總規劃!

  正在這時,他看到了白敬安。

  酒店每層都有觀景天台,可以從樓梯一路走上來。一些參加宴會的人在頂層最大的天台聊天,白敬安正在跟幾個一看就挺權貴的人說話。

  他模樣不算出眼,但一身衣服穿得很周正,不像租的,而像天生就該穿這樣的衣服。

  他正麵帶微笑聽人說話,頭發不長不短,整潔文雅。和夏天第一次見到他的印象一樣,像杯白開水,不溫不火,極度無聊,沒有個性。說所有人說過的話,做一點都不出格的事,手上一滴血也沒沾過,隻看人家打架。

  這時,白敬安也抬起頭,看到了夏天。

  看到他的樣子,白敬安臉色冷了一下。他轉身和那幾人說了句什麽,離開他們朝夏天走過來。

  夏天站在電梯邊看著他過來。

  越是走近,白敬安臉色就越冷。他樣子像老師看到個總打架的學生,一點也不想理會,無奈對方一臉是血地在他必經之路上哭,所以隻好走過去。

  他說道:“怎麽了?”

  夏天看了一眼支冷的房間,白敬安臉色更冷了。不過即使是他臉色冷下來時,也隻有那雙眼瞳顯得越發冷厲罷了,樣子像仍沒什麽大不了,隻是和隊友聊了一次不怎麽愉快的天。

  白敬安轉過身,一把推開門走進去。夏天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也跟上去,把門掩上。

  他進去時白敬安正站在臥室門口,盯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地上全是血,裏麵浸著帆船雕塑,像是一艘沉沒在血海裏的船。

  白敬安麵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轉過身,一把拉開衣櫃。

  夏天茫然看著他的動作,白敬安在衣櫃裏翻找,從最裏麵拖出個大號的貴族牌行李箱。他把箱子打開,把裏頭的衣服清進櫃子,轉頭看夏天,說道:“把他弄進去。”

  夏天挑了下眉毛,事情的發展跟想象中不太一樣。不過他還是立刻走過去,幫忙把支冷的屍體塞進箱子。那人兩腿光著,陰莖縮成小小一團,隻是堆可悲的軟肉。

  白敬安把箱子蓋好,拉上拉鏈,看上去是個好端端的豪華行李箱。

  “完美。”夏天說。

  白敬安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轉頭打量屋子。

  他眼瞳是灰色的,像整個人一樣平淡如水,看屋子的樣子也像在殺戮秀現場一樣冷漠無趣,隻規劃和衡量所有可用的戰術細節。

  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走到牆邊,找到內置網絡接口。

  他用手機——他們試圖管它叫隨身數據終端,不過手機這叫法還是流傳了下來——連上網絡,上麵跳出防禦程序界麵。他麵不改色地黑了進去。

  ——他是戰術規劃,因為工種不平衡還兼了網絡後勤,進行黑客數據方麵的工作,黑個酒店公共網絡不在話下。

  他手上動作不停,切進酒店防火牆,一屋子的血腥對他毫無意義。

  夏天在他後麵說道:“他把我叫到房間裏,然後……”

  “我知道他幹什麽。”白敬安說。

  夏天聳聳肩,支冷這方麵的事情四處都有傳聞,而白敬安像是個什麽都知道點的人。

  他看那人調出數據,有條不紊地打開入口,清理記錄,刪除緩存,修改走廊上的視頻細節,像在進行一場禮儀標準的用餐,從容不迫,井井有條。夏天第一次見白敬安時,他就是這個樣子,現在站在放著總規劃屍體的臥室裏,目測上去也沒什麽變化。

  “他讓個助理把我叫過來。”他接著朝白敬安說道。

  “助理。”那人說,語氣冷漠平淡。一個戰術關鍵詞。

  與此同時,他很快進入了截取錄像、覆蓋原圖的程序。他頭也不抬地對夏天說:“把你自己收拾一下。”

  他業務熟練,自己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於是夏天聳聳肩,走進浴室。白敬安說得沒錯,他這樣子快速逃亡一下還行,如果想再混回宴會,當個正經人,肯定轉眼露餡。

  浴室很大,地板升騰著暖氣,布置巧妙的燈光讓這裏像一個光線明亮的夢境。

  夏天看著鏡子裏的人,長發緊緊束在腦後,一身禮服,五官俊秀,因為初來乍到,帶著一絲羞怯和靦腆,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而十分鍾前,他剛剛打碎了他“大好前途”的腦袋。那家夥的屍體還像個災難一樣躺在外麵,再也沒法用他的超豪華浴室了。

  這念頭讓他莫名地笑起來。笑容像傷口一樣在溫文天真的臉上綻開,透出下城黑暗之中憤怒、饑餓與血腥的氣息。他突然很想知道支冷死時是什麽表情,真遺憾那角度看不到。

  他打開水龍頭,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指尖神經質地撫摸過後頸,那裏曾疼得發瘋,可現在皮膚平滑,沒有一點傷口。

  他清理掉身上濺到的血,束發的皮繩也染透了,把頭發都弄髒了。

  收拾一番後,他看上去無辜多了。他朝著鏡子吸了口氣,再次露出一個笑容。這次的笑容天真正派,還有點孩子氣,能隨時和任何人打成一片。

  還不錯,他想。他離開浴室,回到收拾到一半的殺人現場。

  白敬安還在程序端口上,正在抹掉進入痕跡。

  他毀滅證據的技術一流——不奇怪,殺戮秀上的戰鬥都是真槍實彈,於是他們雖然在場外一個個包裝得漂漂亮亮,但本質上都是一流的殺手、滿手是血的惡徒,或是嫻熟的黑客。

  當需要時,殺個人,搞個破壞,毀屍滅跡起來,技術也是全球最頂尖的。

  聽到他出來,白敬安頭也不抬地說道:“把血擦一下。”

  夏天看看地毯上的一片慘狀,真是……慘啊。

  “我特別不擅長打掃,”他朝白敬安說,“反正你就快弄完了,不如順便也擦下地毯……”

  “那就別把他腦子砸得到處都是。”白敬安說,這是他來到這裏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夏天從旁邊的桌子摸了顆玫瑰糖放到嘴裏,聳聳肩,表示這也是特殊情況嘛。

  “但如果他失蹤了,警方肯定會來這裏查,一點反應噴霧就能讓這裏亮得跟新年一樣,打掃根本沒有意義——”他說。

  “查不出來,明天是清掃日。”白敬安說。

  夏天怔了一下,笑起來。不愧是戰術規劃,作奸犯科時反應就是比較靈敏。

  ——今天有大型宴會,於是明天當然會是大清掃日。

  這年頭,考慮到有錢人的“需求”,酒店每月月底或大型聚會的次日都會有大清掃。“特殊情況”一個電話過去,還能隨叫隨到。

  夏天至少聽說過兩打消失在權力人物臥室的倒黴鬼,是再經由“私人保潔服務”徹底從世界上消失的。當時他覺得這些上城有錢人真是惡心得叫人沒法忍受,但現在他覺得這門技術真是和支冷先生天造地設。

  他拿起工具,吹著口哨開始擦一地的血和腦漿。

  白敬安冷冷看了他一眼,夏天沒理會。就這樣,在歡快的小調聲中,地毯很快變得潔淨如新,好像剛才他搞的那一團糟從來沒存在過。

  到了明天,它會消失得更加徹底。

  夏天接著又清理掉指紋。白敬安轉頭去拖箱子,把它立起來,朝他說道:“用送貨電梯。”

  夏天點點頭,接過箱子。那人已黑進了送貨電梯,夏天把箱子放進去,直接送到停車場。

  沒人注意到他們,所有人都在忙著吃東西、喝酒、大笑、嗑藥和找人上床,死個人不是什麽值得關注的事。

  兩人不動聲色地穿過宴會區,來到停車場。這裏是片磁懸浮區域,車子都花裏胡哨,屬於參加宴會的有錢人們,還有些真人秀的成名者。不過大部分人是搭空軌來的——比如夏天,宴會結束還要再搭車回去。

  至於白敬安,他一副有房有車的樣子,更像屬於權貴階層。

  他的隊友徑自走進停車區,左右打量,然後黑進一輛黑色的懸浮車,上麵漆著常見的裸體標誌。夏天則去取貨區拿盛放屍體的旅行箱。

  他回去時白敬安已經調教好了那車子,他打開後備廂,夏天一臉自然地把屍體放進去。

  這一係列行為簡單利索,無聲無息,配合默契。畢竟,他倆都是幹這行的高手。

  3.

  夏天坐在副座上,翻看車載屏幕上車主的照片,這人跟一群不穿衣服的男女玩得很開心,他津津有味地全看了一遍。

  這種人參加宴會,多半明天中午以前腦子都不會清醒。他思忖著白敬安之前是不是就注意到過他,黑進來之前就知道用一晚車子不會有人發現。而之後就算有人調記錄,查這種車的行蹤也會是個災難。

  他轉頭看白敬安。第一次見他時,夏天就覺得他本來就是上城的人,可能因為他沒有其他人焦躁又狼狽的樣子。他看上去疏離沉穩、沒啥所求,像早知道會發生什麽。

  當時夏天還想,雖然上世界住的就是群變態,但不能否認,有時候穿起禮服來就是很帥。

  他又打量白敬安,駕駛座上的人無視他探尋的目光,開著車子繼續向前。雖然是開著偷來的車去丟屍體,但他樣子平凡無奇,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麵色平靜如冰,不透露任何情緒。

  那人開著車子轉了個彎,穿過一片公園,大片綠地奢侈地延伸。

  大概因為之前在浴室把派對吃的東西吐了個幹淨,夏天覺得肚子又餓了,於是從口袋裏翻出一個紙杯巧克力蛋糕。

  他小時候經常餓肚子,以至於長大後,隻要有機會,就會在口袋裏塞滿零食。它們毫無道理地讓他覺得安全。

  夏天又翻出些棉花糖和紙杯蛋糕當夜宵,並準備等會兒回宴會廳時再補充一點,主辦方那麽有錢不會介意的。他大方地遞了一塊到白敬安跟前,後者客氣地表示不吃。

  夏天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解決掉食物。車後廂裏放著裝那位仁兄的箱子,非常安靜,令人愉快。

  車子呼嘯著離開城市,外麵漸漸空曠破舊。白敬安轉了個彎,懸浮車道向下,朝下城的方向延伸過去。

  不過他們並未到達下城,而是來到上世界下麵的中轉區。這裏坐落著一棟蛋白質飼料工廠,廠子把屍體變成純蛋白質,然後喂食下城快速生長的肉用動物。下城的人有時也吃,現在這個趨勢正在加強。

  下城除了日光室,什麽植物也長不出來,裏頭有限的糧食還有一半要供給上城,作為“技術服務費”。上世界的莊稼倒不錯,但絕不會向下供應,應對饑餓最省事的辦法,就是用屍體喂養地窖的民眾們。

  廠子是全自動的,已經十分破舊,大門口亮著破破爛爛的廣告牌,“專業、潔淨、再利用”。

  他們在後門停下車,開門時發現用的是物理鎖。夏天用一根鐵絲搞定了它,然後拖著貴族牌行李箱走進去。

  飼料廠內部基本就是個恐怖片,所以從來不在電視上曝光。不過作為下城居民,夏天對這類地方很熟悉。這兒常年堆放著大量的屍體,人的動物的混在一起,由機器緩緩推往傳送帶,然後進入密封的機器。

  沒人知道裏頭發生了什麽,等出來時,就變成了幹淨、清潔、濃稠的乳白色飲料,半點沒有它前身的影子了。

  不過他更熟悉的是大廳前台。那兒有台髒兮兮的接待機器人,會以低價收購屍體,整個過程自動操作。下城的人有時會殺人去賣,賺點小錢。那些人會以一種“多少斤”的眼神來打量人,夏天認識一些這樣的人,很正常。

  他試圖把支冷拖到自動秤上,稱出斤兩來賣掉,白敬安抓住支冷的腿不放,嚴厲地看著他。

  “賣的錢夠吃頓好的呢。”夏天說。

  “會留記錄的。”白敬安說。

  “我能把記錄抹掉。”夏天說,“隻要一個潛行程序,這地方就像你老婆的……”他吞下一句在下城說慣的髒話,說道,“呃,總之能隨便改。”

  白敬安毫不妥協地看著他,把屍體往裏拖。夏天隻好跟上去,自我安慰地想:好吧,反正減肥減成這樣,也賣不了多少錢。

  備料區裏,赤裸的死屍高高堆起,衣服全脫下來放在另一邊,按規定是統一銷毀,不過大部分都是經過一番劫掠後流進了黑市。

  夏天一直覺得這地方叫人瘮得慌,它像個終點。在這裏,你的整個生活都變成了一堆白花花的垃圾。

  不過待他們脫了支冷的衣服,把他丟在一堆屍體中,這位總規劃看上去和任何下城區的死屍沒有區別時,他覺得這地方還不錯,至少和前總規劃天造地設。

  夏天翻開支冷的皮夾,熟練地拿走現金,把剩下的丟到屍體上。這時他發現支冷的戒指和袖扣還不錯,於是蹲下身去取。

  他感到一道冰冷的視線,他抬起頭,白敬安惡狠狠地看著他。

  “什麽?”他說。

  “我希望你有點基本常識。”那人冷冷地說。

  “你知道這值多少錢嗎?”夏天說。

  如果白敬安知道,那他肯定也不感興趣。他冷著臉伸手,夏天和他對峙了十秒鍾,不情願地把寶石交上去。這人表情有點激動,還是不要和他爭執為妙。

  白敬安拿起支冷的衣服、沾血的行李箱,和寶石一起放進焚化槽中。夏天又去那一堆死人的衣服裏尋找,想看看有什麽能捎帶回去一點的。

  不過這裏早被人洗劫過一遍,隻有誰都看不上的會留下來。

  其中有件還不錯的禮服,不知是哪個倒黴鬼的,上麵沾滿了血。可憐的家夥被把不怎麽利索的刀子捅了,弄了十幾次才死,衣服已毫無回收價值,拿了還會惹麻煩。

  他覺得自己殺支冷的方式才是幹掉有錢佬的推薦手法,這樣衣服還能毫無瑕疵地再次使用。可惜全被白敬安無情地燒毀了。

  他挑挑揀揀,最後隻找到一隻磨缺了耳朵的小狗紐扣值得回收,老家的小妹會喜歡的,他心想。他進了監獄,經過一段慘不忍睹的時光後,就淪落進了殺戮秀,連她最後一麵也沒見著。

  而從智商看,夏天很難想象她能在黑暗中活多久。

  他感到一陣遙遠的疼痛與焦灼,不過臉上什麽也看不出來,一樣是一副輕鬆愉快的模樣。

  他把紐扣放進口袋中。他習慣這種感覺了。

  夏天對白敬安為什麽會幫他毫無頭緒。

  當然了,自己出了事會造成混亂,他下一輪就得抽新戰友,戰術之類的也得臨時再搞。但那都是未知因素,而如果他現在幹的這事兒被查出來了,那可是協同謀殺,會和自己一樣徹底完蛋。

  他覺得自己問的話,白敬安多半不會搭理他,或者隨便給出個平淡無味的答案——就是那種明明說了,可是沒有任何有用信息的東西。這類回話他好像隨口就能說出來兩三打。

  不過他決定還是啥也不問,萬一他問了,白敬安突然改主意怎麽辦。

  這就像你升到上城,看到陽光灑下來,這時候最好不要大喊大叫,讓它繼續照著,不然它反應過來消失了怎麽辦。

  他不知道這人在想什麽,隻能猜測他既然是個戰術規劃,那麽會幹的一定是他覺得最有利的。

  而自己現在情況太糟糕,會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幫助。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他沒找到其他什麽值得回收的東西,不過飼料場一向是這樣。

  白敬安啟動了機器,焚燒衣物,把支冷的屍體送往機器深處。無論什麽大人物,機器很快都能消化幹淨,變成幹淨清潔的蛋白質形態。

  他熟練地幹完這一套毀屍滅跡的程序,轉身就走。來到車邊,他一臉冷淡地鎖好後門,啟動車子,像參加了一場無聊的兜風,現在終於能回去了。

  “那個助理怎麽辦?”夏天說。

  “他在宴會上。”白敬安不耐煩地說。

  白敬安一路把車開回酒店,停在原來的位置,沒人發現。

  他們溜回晚宴。夏天看他步伐輕快地走進大廳,仿佛從沒離開,一點也看不出剛剛丟棄了一具屍體。

  白敬安微笑著朝某個策劃打招呼,隨手從侍者手中拿了杯香檳,繼續走進人群中,又隨手從桌上的“糖果盒”裏拿出兩粒迷幻藥,放到杯子裏。

  ——宴會上四處擺放著軟性毒品,花哨如同糖果,以保證派對足夠歡天喜地。

  夏天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裝模作樣拿著杯子,和一個選手開了個誰也記不住的玩笑,一邊又順了一粒青色的藥丸放進杯中。當他走進大廳中間時,整杯香檳已經是場狂歡了。

  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從那位助理跟前穿過——一個小時前,他到夏天跟前,要他去頂樓套房一趟。此時,那人正和人高談闊論,醉得七七八八,伸手比劃著什麽。

  白敬安不動聲色把杯子遞到他手中。

  對方一口幹掉,繼續和人說話,他看上去既不知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知道喝了什麽。在這種地方,人人都在伸手拿酒,在吃東西,在大笑和跟人上床,像生活在一個沒有未來的世界裏。

  夏天知道,杯子裏的東西能叫他度過非常愉快的幾個小時,到了第二天,誰也甭想從他腦子裏挖出任何東西來。

  他轉過頭,又喝了口酒,朝旁邊一個漂亮妞微笑,也許今晚他能找個伴兒。

  浮空城的人們生活在一場無盡的遊戲中,毫無顧忌,隻要玩得開心。而他的罪行悄無聲息地融化在了上世界的紙醉金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