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農家臘酒渾
作者:傅支支      更新:2020-09-05 17:09      字數:3480
  這打尖的腳店離金水河不遠, 小小一爿,三間茅舍,斜插於桑麻·古道邊。院外的青白布招子高挑, 簡單地寫了“酒”“飯”兩個字。棘荊編成了個籬笆隔出小院,柴門前兩尊黃米酒甕代替童兒作為招徠。

  側麵背陰的屋簷下還晾著一排烏黑透紅的鹹魚、臘肉、臘雞, 按照大小,分門別類齊齊整整地晾著, 很有點“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意思。

  後院升起白騰騰的炊煙,煙火的味道和著飯香, 老遠便催得人食指大動。

  出人意料的是, 這小小的腳店周遭不乏華麗車輦與高大駿馬,很有點蘇蘅前世吃過的網紅蒼蠅館子的感覺——不大的館子門口自行車小電驢和邁凱輪賓利並排停了一溜,進了店裏, 甭管有錢沒錢, 全看拿號, 人人平等。

  挑開青布簾子,白板凳矮桌子一水的幹幹淨淨,半點油星子也不見。每張桌子下有個火盆子,暖暖和和。

  店裏隻有一個童兒招呼, 年紀不大。蘇蘅問店中有什麽吃食可點的麽?

  童兒道:“今日的肉便隻有煮豚肉, 還有外麵的臘味也可以吃。今日附近菜園子送來的菜蔬不多, 隻有豆腐和幾樣幹菜。”

  原來是這腳店旁邊有一座隸屬於大相國寺的小寺廟。寺廟雖然是有名寶刹的分寺,卻是專門用來看為相國寺看菜園子的,頗似當年魯智深看守的菜園子。菜園中每日的菜蔬便送去相國寺,多了的便賣給周圍的百姓,冬日裏新鮮菜蔬少, 多吃秋日曬好的菜幹。

  蘇蘅也隨性,且對這種不給菜單的小店有種莫名信心,便對童兒笑道:“那麽先要兩碗酒。菜便要煮肉,再要個蒸臘味,燒個豆腐,兩碗米飯。”

  童兒倒周到,問:“貴人可吃辣的不吃?”得到蘇蘅肯定的回答,這才去了後院廚房。

  見旁邊坐的客人既有販夫走卒,也有賈紳貴人,都悶頭吃得香噴噴,蘇蘅搓搓手,“好期待!”她對著薛恪笑起來:“這兒果然不錯,沒想到你還有私藏的小食肆。”

  薛恪微笑,這裏哪裏是他的私藏。是原先做舉子的時候,趙若拙誤打誤撞找到的一家腳店罷了。太學中除了少數人,舉子皆清貧,想要打個牙祭也不能去正店酒樓。有一次趙若拙無意中碰見的這店,後來便拉著他來了幾次。

  童兒捧過壺來,篩上兩碗濁濁的綠酒,兩人淺淺飲著,很有些“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意思。

  後院有婦人唱起來曲子,伴隨著流水嘩啦啦的聲音,歌聲爽爽利利,毫不忸怩。

  “烏梅青杏陳醋拌,酸上加酸。冰糖白糖加上蜜餞,甜的更甜。山豆根兒苦,大黃黃柏加黃連,苦不可言。生薑辣秦椒,胡椒獨頭蒜,辣的實在全……負心的情郎,不似從前,丟下女嬋娟。我為你,酸甜苦辣吃了個遍,正正一大盤。想當初不該錯認無義漢,後悔是枉然……”

  蘇蘅心情好,用手輕輕拍桌子打伴奏,大俗即大雅,為這免費的明快小曲兒也值得一來。

  大家點的都是差不多的菜,所以上的很快。

  紅豔豔的麻辣熝豆腐,汪著一層油,又香又燙;臘味斬成不大不小的塊兒,下麵墊了芋頭條上鍋蒸,原汁原味。臘味特有的鹹鮮味飄來,噴香誘人。白肉片緊實而飛薄,用筷子拎起一片能透過燈影,蘸水沒有澆在上麵,另配了個土陶碟兒盛著。湯是筍幹鹹菜湯,都是菜園子自曬的,隻用油鹽糖炒一炒,煮湯便很是好喝。米飯是煮得半熟之後在放在蒸籠上再炊熟的,微黃鬆軟,格外多汁。兩碗飯熱騰騰,盛得冒尖,一點折扣都不打。

  這熝豆腐便是熬豆腐,很有點後世麻婆豆腐的意思。半肥瘦的肉末在鍋裏煸出油,肉粒炸得酥黃時,再下豆醬、蔥薑、黃酒、鹽和清水熬出紅湯來。待湯汁滾沸收濃再推入豆腐塊,文火熬著,起鍋前再重重撒下川花椒末,又燙又麻,一口豆腐恨不得送下去三口飯。

  《水滸》裏不吃葷腥的戴宗在朱貴的酒肆吃的便是這道菜。因豆腐價廉,味重又能下飯,連梁山好漢都喜歡得很。

  蘇蘅一邊吃,一邊感歎,可惜本朝是不能吃牛的。否則要是用炸酥了的牛肉粒熬豆腐,會有一股子奶香味,尤妙。

  蘇蘅特別喜歡吃豆腐,小時候看書看到主角吃豆腐都饞得不行。

  印象尤其深的是教科書裏的內容,譬如說蕭紅寫東北人吃“豆腐切上點青辣椒圈,蘸辣椒油,拌大醬、小蔥,要多浪費兩碗苞米大芸豆粥”;又譬如老舍寫祥子吃老豆腐,雪白的熱豆腐就著“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辣椒油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吃了一口,豆腐把身裏燙開一條路”,一路吃得汗濕了褲腰。

  那一刻蘇蘅恨不得魂穿祥子,饞得一節課都在想,那得有多好吃呀!

  這熝豆腐一吃就知道很是新鮮,綿軟細滑,豆香回甜,即便是濃重麻辣的調味也沒完全掩蓋黃豆和鹵水本身的清香。

  若是春天,這樣新鮮的豆腐切成小塊兒,在滾水裏汆過撈起。順便把顏色紫赤、芽葉未舒的嫩香椿頭燙一燙,切成香椿碎末,加上細鹽、芝麻香油拌勻,簡單而美味,是道極清爽的小菜。

  薛恪夾了一片薄薄的白肉,蘸了蘸料水,擱到蘇蘅的碗裏,道:“這肉不膩,你嚐一嚐。”

  蘇蘅一嚐,眼睛亮起來。

  肉質緊實,肥的地方不膩,瘦的地方不發柴,果然好吃!

  煮肉的時候土灶裏的火要燒得旺,水裏放薑芥蒜,方方正正的帶皮五花肉用稻草紮得緊緊的,在大鍋裏煮熟便可以撈起來。與後世放涼吃的白肉片兒不同,店家趁熱便將肉片好,盤子裏碼得齊齊整整,配了一碟蒜、醬油、鹵蝦油、椒油調的汁兒端上來。涼菜吃起來好下酒,這樣熱熱端上來,就方便下飯。

  吃了這白肉就知道店家的廚藝功底不俗,蘇蘅不由對這小店自製的臘味也有些許期待。

  她點的是個臘味拚盤。

  幾種臘味細細洗幹淨,去除了外表多餘的鹹味。蒸碗內墊上小芋頭條,將臘肉、臘雞層層鋪好,扣入碗中,倒一點方才煮白肉的湯,放點白糖,大火蒸透後便可以吃了,十分簡單。越簡單的菜越考驗食材的原味。臘肉鹹鮮濃鬱,臘雞油光透亮,蒸過絲絲嫩軟入味,連雞骨頭也能吮出味道來。

  一嚐那粗粗的芋頭條,被油湯浸得鹹鹹糯糯,比肉還好吃。

  蘇蘅餓極了——本來就餓,看見這麽多下飯菜更餓——一邊扒飯一邊讚歎:“農家菜太好吃了,難怪那麽人乘車騎馬來吃!”

  吃起來大家也不怎麽言語,因為這菜真是太香了。

  吃飽了,慢悠悠地接過薛恪盛好的鹹菜筍幹湯小口小口喝,蘇蘅這才不好意思地問:“你不吃麽?”

  薛恪並不回答,隻淡淡地笑,覺得她可愛極了,“我本以為你吃慣了府中宮中精致吃食,不會喜歡這鄉野粗菜。”

  蘇蘅眨眨眼,認真疑惑道:“你是不是在心裏偷偷覺得我是個好吃懶做的人……”

  見薛恪那樣淡然笑著看自己,目光相觸,她又有點不好意思,正色道:“有些時候,粗糙樸拙的本味本來就勝過一切苦思冥想出來的調味,就好像……像粗服亂袍的民間美人有時候比穿著金縷衣的妃嬪更打動人!”

  蘇蘅有點得意,為自己想出這個比喻沾沾自喜。

  不過道理的確如此。她前世便已經是這樣想的了。

  同是黃蓉的菜,比起在火腿裏嵌進二十四個豆腐丸子,開膛破肚裹了黃泥燒得金燦燦香噴噴的叫花雞顯然更加誘人食欲。同樣是羹湯,比起別出心裁的櫻桃荷葉湯,架著鬆枝烤得流油的野豬腿和隨手煮的獐肉羹質樸無華,卻顯然更為誘人食欲。①

  “其實想想,”蘇蘅吃飽了,就這暖烘烘的火盆,開始漫無邊際掏心窩子講話,“如果不是官家賜婚,我原先從沒想過嫁人,也沒想要入宮。”

  “那你原先是如何想的呢?”薛恪勾起唇角。

  “先拖到二十歲,再推說自己身子不好不能嫁人就是了。找個借口搬出公主府,去汴京或洛陽的郊外山腳住下,種種菜,養養雞,遛遛狗。”蘇蘅說得起勁兒了,越想越高興,“或者,遊曆華夏,走走逛逛,我穿到這裏……我的意思是……我長在汴京許多年,還從沒出去見識過呢!”

  “到那個時候,我大概會天天吃這般粗茶淡飯,活到八十八歲,想來也好得很。”蘇蘅說到這裏,自己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薛恪點點頭,笑容轉淡,“是很好。”

  她一向是這樣的女子,聰慧通脫,即便沒有他,依舊能過得很好。

  這樣就好。

  蘇蘅忽然想到什麽,便問薛恪,“清明、寒食、授衣都未見你去祭拜先祖,是不是臨川太遠,回去不方便呀?如果這樣的話,我們今年便早點準備上,興許能回去一次呢。”

  朝中大小節假最長不過七天,而家鄉遠在外地的官員回去一次最長的要花費月餘時間在路上,因此朝官大多隻有在春節元日的時候才能回一次家鄉。

  薛恪垂眸,麵上看不出什麽特別的神情,隻淡淡道:“是太遠。”隻是不是臨川遠,而是幽州遠。

  蘇蘅說這話時,心裏盤算得美滋滋。卻不知道,今年的新年,他們並沒有在一起過。

  作者有話要說:·家常下飯菜就是最好吃的!!

  ·接下來的劇情男女主可能會分開一段時間。大家放心,本文是甜文,絕對不虐,分離是為了更好的HE!

  ————

  ①:這幾道菜分別來自《射雕英雄傳》《俠客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