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切莫要亂動
作者:傅支支      更新:2020-09-05 17:09      字數:3211
  授衣節後三日, 宗室與命婦離宮。

  盛車輦離開延福園時,正是宮門行將關閉的黃昏。

  蘇蘅撩開簾子往外看,雨雪停了, 空氣清寒,西天的斜暉流霞壓得格外地低。

  似乎很少在寒冷的天氣裏看見這麽絢爛的色彩。從一點深紅色的夕陽暈開, 說是殘陽如血,實則恰似西瓜中間最甜的一口。周圍的山色是葡萄紫的, 往外成了柔麗的玫瑰色和孔雀金,茫茫的雲朵斜飛,形狀像乘著霞光西去的鷺鳥, 瀲灩地蔚染籠罩著整座汴京城。

  待得所有命婦的車輦魚館而出, 延福園的宮門沉重闔上。

  流霞中,禁中的宮闕樓宇早早亮起了晚燈,輝煌靜美如在畫中。然後隨著車輛的顛簸, 這畫卷亦離她漸漸遠去。

  無論是對原身, 還是對自己, 今上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父親。他遵循他的許諾,從容慈愛地放手讓女兒離宮,並不改變現狀的一切。

  蘇蘅的車輦依舊是跟在康陽的車輦之後,同來的時候相比, 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

  但即便出了禦街, 後麵依舊有沒人敢超越蘇蘅的車輦。此次進宮的命婦宗女仿佛達成了奇異和諧的一致, 對從前她們暗自不服氣的朝陽郡君多了恭敬。

  這自然是今上暗中的意思。

  不過蘇蘅並不知道這些。她隻覺得今日一路格外暢通無阻,車輦很快就駛出了閶闔門。

  薛恪乘馬等在閶闔門外。看樣子是已經等了許久,在冷風中,引韁按著轡頭的手指骨節已經微微發紅,連座下的銀鬃馬兒都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不耐煩地用前蹄輕輕刨地。

  而乘於馬上之人卻始終沒有任何不耐煩的神色。

  他身披玄色大氅, 沉靜從容的側臉。偶爾有風來,微微吹動大氅的一角,他的脊背卻不因寒風而瑟縮,依舊是鶴林玉露般的直挺,容止岩岩如鬆。

  車輦還沒到城門前,蘇蘅就從被風吹起的簾子一角看見薛恪。

  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薛恪她便高興得很,扔下手爐,恨不得把半個身子從車內探出去,好叫他能看見自己。

  生怕薛恪隔著來來往往的香車寶馬、珠簾翠幕中看不見自己,蘇蘅於是伸出一隻手,使勁晃,“我在這呢!”

  剛叫出聲來,蘇蘅覺得自己有點傻。也不知道要叫人家名字,隔著這麽車水馬龍的喧鬧城門兩端,他怎麽能聽見自己呢。

  薛恪卻回頭,憑這麽依稀的一聲,他的目光便準確地捉住了她。

  他引馬至她的車邊,略矮下來身子,凝視著她,眼裏有疏淡的笑意,“現在可以回家了。”

  這話很是尋常,旁人聽著好像沒來由,蘇蘅的雙頰卻騰得一下飛紅了。

  想起那晚在宮中,她大概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鬼使神差地就想順著他脖子再往下看看。人家正經穿著公袍呢,她沒看成,便又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去”。

  回家去幹什麽,她沒說,還以為他不懂。可如今聽他的語氣,好像不是不懂的……

  偏生他又不說明白。

  她的心便似一張白紙糊的薄窗戶,他的手指便輕輕抵在外麵,叫人看見影兒,卻又不點破。

  蘇蘅不好意思看他,小脾氣起來,頗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她身子一縮,坐回車裏,撿起自己的小手爐抱著,賭氣低頭說:“不回了,我今晚就住車裏。”

  話放得是很硬氣,但聲音細細,比蚊蚋大不了多少,因此顯得很沒底氣。

  車外的人竟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了,聲音清朗如若金石,“車內氣悶,住一夜,恐怕更想回家了。”

  “回家”這兩個字他說得格外清淡,叫人分辨不出來是他的關懷還是玩笑。

  本來的確是清淡的事兒,但他這麽一說,蘇蘅簡直沒法不往旖旎的地方想。

  這平日清疏寡斂的人但凡要是有那麽一點兒促狹的意思,都叫她難為情得臉比小手爐還燙——簡直不能細想回家以後的事。

  蘇蘅心一橫,抿抿嘴,撩開簾子,也不需要車夫放下踩腳的繡凳,幹幹脆脆地跳下了牛車,抬眼笑得燦爛鮮妍,“這車坐得的確氣悶,郎君既然騎了馬來,不如讓我也坐坐,透一透風。”

  這話雖然是她給自己找的台階下,卻也是真心話。

  自從她墜馬後,便再也沒有騎乘過。加上這幾個月犯懶,在金水官邸待久了,後來又去了延福園,像鳥兒從一處精巧居所,飛到另一處更精巧居所,有時候不免也回味當年意氣翩翩引馬遊禦街的場景。

  ·

  雪霽之後,天色格外清朗。冬日白天短,夕陽雖然漸沉,然而時間還早。

  流麗的晚霞透出今日最後一絲的初冬陽光,稀薄但是美好,懶洋洋地照在沿路車馬及行人的身上,將一切鍍成淺金色。

  這便信馬由韁地沿著金水河走,蘇蘅心滿意足。

  本以為薛恪不會答應自己的要求。

  他聞言,果然稍稍猶豫。但看到她期待的神色,盈盈若水,想了想,便伏身伸臂,攬住她的腰將她抱到身前馬鞍上。

  馬上自然不比車輦裏暖和,空氣清新幹燥而凜冽。

  蘇蘅嬌小,縮在薛恪溫暖的大氅裏,隻露了上半張臉出來。若是再縮進去一點,迎麵來的人簡直看不到薛恪懷裏還藏了個人。

  她怕冷,尤嫌不夠,還將自己的背脊緊緊貼著他的胸膛上。左挪挪,右動動,調適一番,覺得暖和舒服了,她這才微微側首,狗腿地奉承道:“薛恪,你的馬騎得真好。跟你比起來,我可真是小巫見大巫呀。”

  蘇蘅這馬屁拍得真心,而且是有來由的:她注意到薛恪並沒有用雙手控製韁繩,而是以右手護住她,左手引轡,而這馬依舊走得極穩。

  以他的性格,若不是左手已然大好了,絕不會如此。

  記憶中原身的騎術經過公主府中的騎師精心□□,在女子中已經算是很好,但跟此刻單手引轡的薛恪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單就馬上的顛簸之感這一處細微的小節而言,便已經是相差甚遠。

  不過即便薛恪當年的舊傷大好了,兩人如今也已經是能夠自如地提起當年事的關係了,蘇蘅還是賠著點小心翼翼:要是她發現他有半點不悅,她立馬住嘴。

  她心裏有自己的小算盤,於是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在大氅裏扭來扭去的一番動作使得她身後緊貼的整副胸膛一僵。

  身後之人默然,呼吸似有漸漸沉重之意。

  蘇蘅心裏一慌,心重重沉下去。完了,當真是說錯話了。

  薛恪的呼吸輕輕拂在她耳朵上,莫名其妙地熱起來。越熱,她越心慌。

  又信馬走了一小段路,人煙漸稀,西天邊的雲彩也黯了一半下去,愈發空曠寂靜。蘇蘅忍不住,擰轉過小半個身子來,仰著臉看他,委屈巴巴地小小聲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明知道是我當年對你不起,又亂說話……”

  薛恪垂眸看她,答非所問,輕聲道:“不要亂動。”

  “什麽……你剛才沒有生氣嗎?”

  蘇蘅有點懵。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薛恪適才溫文虛護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驟然攬緊。他拉起大氅後寬大的風帽蓋了下來,隨之猝然落下來的還有他灼熱的吻。

  他天生聰明,連在親吻這件事情亦是食髓知味地無師自通。他輕輕描摹她柔軟美好的唇形,誘哄地使她仰頭張開嘴,然後溫柔而迷戀地攫取她唇上甜美的氣息。四周都是他身上清潔的皂角香氣,帶著溫暖的澀意。她本來就嬌小,軟在他的臂彎裏,神魂顛倒,無法抗拒。

  半明半滅的白晝與夜色交接的時間,兩人無聲的親吻。

  遠遠的,有行人車馬打河邊經過,見有一銀鬃漂亮馬兒閑停於金水河畔。偶爾有南飛的鷺鳥在水麵上停了一息,旋即安靜飛走,馬上那位頭戴風帽的高大男子背對著行道,卻久久停留。

  ·

  “有點暈,還有點餓。”怪不得人家說親親可以消耗熱量。

  蘇蘅小聲發表感言。

  她臉頰上豔色如薔薇,不過為了掩飾著羞怯的緋色,她把自己整個人都沉進大氅裏了,隻露出一雙微彎的大眼睛,像偷了蜜的小狐狸。

  薛恪垂眸看她,輕笑使得胸膛微微震動。

  “那麽回家吧。”

  蘇蘅一聽“回家”,自動轉換成了腦海裏別的意思。本來就是有賊心沒賊膽的慫,現下更經不起半點挑逗,連忙搖搖薛恪的手,“可是我現在就餓了,從這兒回去要兩刻鍾呢。”

  薛恪關心的卻是蘇蘅不能挨餓的病,他略一思忖,道:“這附近有一家腳店,也算幹淨。隻是菜食選擇不多,唯有鹹菜豆腐豬肉幾樣,你願意去麽?”

  蘇蘅一來是真的餓了,吃什麽都香的那種餓,二來是沒想到薛恪真能帶她找到吃的,三來是聽到連一向有輕微潔癖的薛恪都說這小店幹淨,不由好奇,於是連忙小雞啄米般點頭道:“願意的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