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東闌宮之變
作者:傅支支      更新:2020-09-05 17:09      字數:4219
  延福園, 東闌宮,暖閣子。

  太後斜支起身子,歪在暗朱紅色團鶴繡枕上。她手腕上繞著一圈佛珠, 也是暗紅色的。

  病久了,乏倦透了, 原來清清亮亮的眼神也染了沉沉病氣。這會子眼暈,透過一層淺緗色如意雲紋帳子, 再透過一層水晶珠簾,她隻見到閣中地上跪著的兩條纖細人影。

  太後揉了揉額角,頭上的白角簪冠是隻有太後和皇後才能佩戴的形製, 自打當上太後那日起, 無論梳什麽發髻,她沒有一天不戴著的。此刻這簪冠卻重重壓下來,像是直接壓在心口窩上似的令人氣悶。

  悶得令她仰臥病榻上想, 自己是不是時日無多了。

  她揮了揮手, 示意在足邊施針的醫女先行退下, 然後麵無表情地乜了身側的內侍一眼。

  這意思是問,她們跪了多久了?

  內侍立刻會意,附過來,道:“已經兩柱香了。”

  說長不長, 說短不短。

  對於已經是麵色發白的吳蘇兩人來說, 自然是長的。吳婕妤從前跪過, 尚且還能勉力撐著。蘇蘅從來不慣跪人,冰冷的汗珠滾下來,早已搖搖欲墜。

  而對於在會寧殿中議事的今上來說,這時間卻是短的,尚且不知道他的女兒與嬪妃正在罰跪。

  這內侍在太後身邊侍奉已久, 素來知道太後厭惡出身微賤卻試圖憑借美色攀上高位的女子。無論是先帝身邊,還是官家身邊,一旦有這樣企圖的人,太後定要以殺手除之。

  吳婕妤初承雨露的時候,太後亦有此心。隻是見過婕妤本人之後,太後認為她的容貌並不甚出眾,隻堪堪是個“新鮮能看的”,是不可能獲得官家長久寵愛的,這才放下了欲除之的心思。雖然如此,但還是屢屢以罰跪懲戒她。

  及至後來吳婕妤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官家珍之寶之,連帶著更看重吳婕妤。太後也病了,頗有些力不從心,即便想要施以懲戒,也無當年的心力。

  誰知道昨夜昆玉殿的人取泛索宵夜一事被太後知道,今日立刻發難。

  那內侍想著吳婕妤與朝陽郡君的身份都非比尋常,日後這筆帳若被記起來,怕不是要算上自己。他心念飛轉,見此刻太後臉上依舊無甚表情,囁嚅欲提醒道:“太後,看朝陽郡君的臉色,似乎不大好……聽公主府的人說,郡君有饑癆暈厥的病……”

  太後的眼風掃過來,淡淡的一睨,卻無端令人感到脊背生涼。

  內侍的雙腿被這目光瞧得發軟,連忙跪下謝罪,“是臣妄言。”

  半晌,才聽到太後薄細短促的一聲冷笑,“她算什麽郡君?”

  一個下等貨色的舞姬生出來的女兒,當不了公明正大的公主,皇帝偏偏要封她個郡主做做。當年皇帝還是寧王的時候,對那舞姬也不見得怎麽愛,舞姬死了,咬著牙道“謝母後賜湯藥”。倒顯出多麽難忘的樣子來。到底不是親生的兒子,隔著猜不到頭的二心。

  “婕妤的爺娘貧寒卑賤,鬻女到宮中討飯吃的下等人,婕妤不知道齋戒食而有時的規矩,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太後的目光沒有再去看跪著的兩人,盯著那靜靜的簾子上的水晶珠兒,說話極緩慢,“蘇蘅,你長在公主膝下的,沒被教化,反而愈發粗野。可見,天性裏的下賤,是最難改的。”

  蘇蘅跪著,木然的感覺早已從膝蓋往脊背的足尖延伸,胃部抽痛,猶如一千隻一萬隻小蟲子在密密地啃噬肌膚。

  這樣暖的閣子裏,她的雙脅下又在冒冷汗,宛如元夕時在琅嬛院要暈倒的前兆。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因為一頓飯而被素未謀麵的太後這樣對待。

  無妄之災,何患無辭。

  原身的記憶又在腦海中不由自主地一幕幕流轉過:小時候,康陽帶自己入宮,也是這樣冷的雪天,抱著自己的嬤嬤“不小心”踩著積雪滑了一跤摔倒,頭正好磕在一塊鋒利如刀的冰柱上。若不是嬤嬤摔倒前,拚死護住了年幼的她,磕在冰棱上頭破血流的人,就該是她。

  太後的病氣聲似遊絲,又韌又尖銳的透明遊絲,一點點逼近,往血肉裏勒。

  原身藏匿在記憶深處對宮禁的恐懼畏懼,和此刻蘇蘅身體上產生的低血糖的不適之感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

  恍惚得讓蘇蘅不知道,她現在是更應該害怕,還是更應該努力壓製暈厥之感。

  本性裏還是帶著前世的脾氣,所以做出了選擇。

  聽到太後“天性裏的下賤”這一句,幾乎是被羞辱後的應激反應,蘇蘅緩緩挺直身子,抬頭注視著那不可見的隱約珠簾後端的人,也慢慢笑了起來,臉色蒼白如寒玉。

  “八關齋戒有八則,受持者用來約束自己而已。‘非時而食’是齋,我和吳婕妤並不信佛,自然用不著守齋;前七則卻為戒,第六七戒為‘不坐高廣大床,不著花鬘瓔珞’,太後娘娘,您篤信佛法,禮佛多年,請問您現在躺在哪裏,頭戴何物?”

  現在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蘇蘅幹脆拚盡了力氣說完。

  “自己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卻拿來要求別人——非但妄言,還以虛妄之言而誑於他人,娘娘您這又是犯了第四‘不妄語’戒。我等隻是未守一不必守之齋,便被斥之為生性下賤之人;而您篤信佛祖,卻連犯三戒,又是什麽?”

  東闌宮內死一般的寂靜。

  太後一貫喜歡茵犀香,晝夜焚著。

  那香煙自端穆冷峻的錯金螭紋香爐中徐徐升起,甘甜而帶著屢屢藥香。

  因室內無風,又因著周遭的內侍無一人敢大口喘氣,那縈縈嫋嫋的細煙竟地徑直升上去。

  吳婕妤並沒有讀過什麽書,遑論佛經典籍。

  太後的借故刁難,她隻能生受,從沒想過,還有人敢這麽有理有據直接了當地戳穿太後的偽善麵具。

  她含淚的雙眸看向蘇蘅,第一反應是感激和崇拜。

  一瞬回過神來,吳婕妤隻唯恐她們將因為這頂撞而受到更可怕的處罰,連忙拉蘇蘅的手,哀聲道:“郡君,郡君慎言……”

  為了讓自己得體地說完而不因為眩暈的感覺倒下,蘇蘅的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的肉裏。

  這時候她心底分裂成一白一黑的兩個小人。

  白小人害怕得瑟瑟發抖,黑小人叉腰大吼“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的話給白小人壯膽。

  無奈冷汗越冒越多,眼前的金星慢慢開始飛旋,蘇蘅感到自己的捏緊拳頭被女子溫軟的手拉住,往下墜。

  一點點往下墜。

  一腔的力氣和勇氣都灌進了剛才的話裏麵,蘇蘅的身體脫了力,眼前陣陣發黑,不由自主地往一側滑倒下去。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清冷懷抱,他的衣袖裹挾著急急前來的風雪味道。

  他叫她的名字,“阿蘅,阿蘅。”

  隨即,今上震怒的聲音也響起來,“還不去將公主扶起來!”

  ·

  東闌宮稟退了眾人,僅剩今上與太後。

  麵對著今上冷徹如玄冰的眼神,太後反倒淡然了下來。

  蘇蘅方才的詰問本不足以使她沉默,隻是她沒想到那妮子竟然有這般勇莽的膽色。

  太後將手中盤繞的暗紅色佛珠往腳邊一拋,聲音蒼沉虛弱,卻含著一點森冷的笑意,“皇帝生了個好女兒。”

  能言善辯,巧言令色。

  今上負手站在水晶簾外,不行禮,也不撩開簾子。

  他今日穿著紅底淡黃色團龍的常服,在文人氣中,平添了帝王的威嚴氣勢,聞言,隻淡淡接道:“亦是母後的好孫女。”

  太後沒有親生的子女,是為生平第一恨;有人將帶著下賤血脈的人歸為她的兒孫,是為生平第二恨。

  皇帝一句話,兩處都戳著了,他自然是有意的。

  太後頓了良久,終於擺首笑道:“寧王啊寧王,半路認來的兒子到底不如自己的親兒子來得好。可惜我兒福薄,承受不住著天家富貴,否則今天怎麽輪得到你做皇帝?”

  今上和顏,道:“孃孃病糊塗了。”

  太後忽然冷笑一聲,道:“人人皆道官家侍母至孝,可我這病為何不明不白地拖著,我如今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官家可明言便是。”頓了頓,太後想起了什麽,心底起了點不敢置信的狐疑,“你真是為了那個舞姬?”

  今上並未直接作答,而是換了個話題,“當年奪嫡,孃孃果決剛毅,力主我身為親王,不能虧於私德,因此不惜殺了許多人來成全我的私德。如今想來,您是怕朕做不成皇帝呢,還是怕朕做不成皇帝您就無法成為日後垂簾的太後?朕十八歲登基,孃孃卻依舊執意垂簾四年,是意欲仿效仁宗朝的劉後,有垂簾而稱帝之心吧?”

  今上很少在私下裏稱“朕”,如今開口,其下警誡意味令聽話者的眼皮驟然一跳。

  太後垂簾的四年間,對先帝的法令獎懲一以貫之,甚至更加嚴苛。

  先帝親的人更親,譬如賈岩鬆。先帝疏的人更疏,尤其是對薛崇越一案,甚至為薛講話的官員都會被牽連全家。譬如吏部侍郎江新林,隻因一封質疑薛案的奏章,便被流放,妻孥也被充入教坊,死的死,逃的逃,唯有一女成了琅嬛院中的行首。

  這些事可以暫時置於一旁不管,但是——

  今上道:“在賈岩鬆家中搜出的薛崇越的信件,賈岩鬆隱瞞這些信十餘年不報,可也是您的意思?這樣動搖國本的事體,想必您的弟弟沒有這樣的手筆。您為了掩飾當年先帝和您自己的錯誤,便一以貫之地錯下去,甚至罔顧大宋的江山社稷,孃孃卻問我是不是為了一個舞姬,可不是病糊塗了?”

  她原先不知道弟弟的家已經被皇帝掌握,十多年的秘辛皇帝早已經知道,卻還日日不動聲色地來請安。

  太後的手緩慢而無力地垂下去,十分緩慢地垂下去,一如夕陽迫近西山的不甘願卻無可奈何。

  今上道:“何況,小魚在孃孃心裏隻是一個舞姬,在我心裏,卻是我第一個孩子的母親。”

  今上步出東闌宮的時候,沒有回頭,走到廊下,對侍奉太後的內侍道:“太後喜歡茵犀香,著尚書內省再送些來。”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和今天看電腦的時間少了,眼睛稍微好點了,謝謝大家的關心,我這幾天會把少更的字數補上。

  我寫文是為了開心。查查資料增長知識、創造角色、寫有意思的故事、寫寫美食,然後還有人看,真的挺開心的。三月份上篇文完結後,我就開始看各種資料準備《嚐宋》,直到將近五月份覺得差不多了,才開文的。我自問對每一篇文都用心了,從查資料到遣詞造句,我是認真地在想在寫。如果我寫的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因為我能力和精力有限,寫作態度絕對沒問題。

  同理,讀者看文也是為了開心。大家都希望在忙碌的學習工作之餘,有片能放鬆的小天地而已。如果我的文不對大家胃口,棄文也是正常的;看到不舒服的地方,溫和討論我也是能接受。

  但我真的沒想到某些人會這麽無聊,會因為自己是某篇文的粉絲就不管不顧地來黑同類的文。一旦作者反駁,就口口聲聲說自己擁有讀者的權力,但這位黑子你真是我的讀者嗎?

  連我的文都沒有認真看,為了黑我匆匆申請小號全訂,拿著這幾塊錢來告訴我你判定《嚐宋》是模仿你喜歡的文是複製粘貼是垃圾,我回懟,你就胡攪蠻纏說我玻璃心、不肯接受讀者的意見。我不再回複,還要拎出一個小號自導自演,真的不要太過分。

  無論如何,謝謝還在看的大家,每天看到評論留言我都很高興,我會把這個故事按照自己的大綱認真寫完。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