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鱸魚金玉鱠
作者:傅支支      更新:2020-09-05 17:09      字數:3769
  中秋過了還有一小段暑熱的餘韻, 俗語裏叫做“桂花蒸”。用張愛玲好友炎櫻的一句話,“‘桂花蒸’的夜,像在廚裏吹的蕭調, 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清又濕。”①

  秋天的西北風驟至, 熱氣稍殺。“桂花蒸”和西北風打成個平手,又清又幹爽, 終於有了幾分金風細細的感覺。

  想來這時節和三月孟春一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時候。

  東廚裏送來幾條難得的鬆江鱸魚,今日便吃鱸魚鱠。

  要說這鱸魚鱠, 是一年四季都能在汴梁的大小分食中找到的名饌。東京人最愛在三四月時去金明池邊踏春釣魚, 釣上了魚之後便直接臨水斫鱠,吃的是個風雅。

  今春時節不好,連綿地下雨, 蘇蘅沒能去金水河邊一嚐風雅, 有些遺憾。這秋天的鱸魚肥起來, 都送到了嘴邊,少不得補上這份遺憾。

  都是吃魚鱠,京中人也能分出個高下來。

  鱸、鯉、鯿、鯽等魚都可以斫為鱠,但是鱸魚因其肉質緊致細嫩, 刺少且易剔除被奉為上選。其中, 以鬆江鱸魚, 尤以長橋南所出四腮鱸魚為最佳選擇。

  鬆江四腮鱸魚乃是天生鱠材,非但肉質緊實不散,味道鮮美無腥,而且在切片後能夠保持顏色如白玉,終日不變。

  蘇蘅前世從來沒有吃過魚生, 這會子看見有人現場製作,自然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鱠屬於高級的菜肴,府中擅切鱠者,唯有春娘。

  春娘是南人,在來汴京前學廚前便已經對魚生這種吃法很是熟悉。隻見她手起,雪亮的冰刃落下,方才鮮活的鱸魚在砧板上已被斬去頭尾、剔去鱗骨、除去紅肉,隻剩兩塊玉質銀光、細嫩潔白的魚脯。

  隨著刀刃輕快精準地起落,婦人勁瘦的手腕運斤成風,均勻有力地控製著每一次落刀片魚的節奏。魚脯於是在她的刀下成一片片薄如蟬翼的魚生片,輕輕拎起一片,瑩潔透光,輕薄得幾乎可吹起。

  蘇蘅看到此處,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魚生要以酒醋浸洗幹淨,用潔淨的白紗布包起來把水瀝幹,散放在盛冰的盤子裏。再將蔥白、生薑、檸檬葉、紫蘇、椒末、白梅等佐料按比例配好,相間細切,依次倒入香油、橙齏、醋、鹽、白糖,最後再將冰鎮後的生魚片拌入,撥令調勻,堆成花狀,最後再澆上芥末辣汁,這便是京中最為流行的“金玉鱠”的吃法。②

  方才春娘在片魚生時,蘇蘅便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眼前隨即閃現密集的古詩彈幕雨:什麽“秋風且食鱸魚美”啦,什麽“白酒醇釅鱸魚鮮”啦,什麽“玉割鱸魚迎刃滑”啦,什麽“鱠盤如雪怕風吹”啦,當真是應景。

  金玉鱠做好後,她迫不及待地夾起一條魚生片,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魚片配上細細的檸檬葉,入口如冰融。舌尖清楚地感受到魚肉的爽滑鮮嫩,鮮美而細膩的味覺和觸覺在嘴裏像花一樣綻放。

  想想,晉人張季鷹一句“人生貴在縱情適誌,何苦為追逐名爵而離家數千裏”為文人所稱頌流傳,其中除卻“蓴鱸之思”為鱸魚賦予的鄉愁意味和廣告效應以外,古人這麽喜歡鱸魚鱠,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它好吃啊!

  難怪蘇東坡因貪食魚生而上火,得了紅眼病,大夫勸他戒掉此饌,他非但堅決不肯,還大談“豈可為了眼疾而虧待嘴巴”的道理。說來說去,還是因為魚生好吃,停不下來呀!

  通常情況下,魚身削去肉後剩餘的部分,尋常人家還會將其煮了,做成“湯鱠羹”。但這肯定不在春娘的考慮範圍內。春娘做罷金玉鱠便去淨手,鱸魚中剩下的材料便著幫廚扔了便是。

  蘇蘅原先也知道京中的風俗,廚司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追求已經幾乎極致,以至於在她這個上輩子在普通工薪階層人家長大的小孩看來,實在是有點奢侈。

  從前她聽說過外地有位太守請了京師來的廚娘掌勺,那廚娘下轎時氣勢非凡,宛如閨閣中的大家娘子。試菜時,這廚娘做的是一道羊頭簽,太守舉筷一嚐,果然非同凡響,直言道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菜,簡直是筆墨難以形容的美味!

  於是太守便問,這菜是如何做的,為何如此美味?

  聽了廚娘的回答,這才知道原來她做羊頭簽時,每個羊頭隻剔出來臉上的兩片薄肉,配羊肉的蔥也是把整棵蔥放開水裏一過,剝開隻留下裏麵嫩黃色的一點芯,用淡酒稍微一浸,其他部分也全部扔掉,毫不可惜。如此一盤羊頭簽竟用去羊頭十個、蔥五斤。有人將廚娘扔掉不要的羊頭撿走自己吃,廚娘看見,冷笑反譏道:“真狗彘也。”③

  這故事除了說明廚娘的派頭大,也說明京中的風氣便是如此——這廚娘如此排場,在東京城中服務過的主子還有許多,除了那外地的太守,竟沒有一個主人家覺得浪費的。

  跟那位派頭甚大的廚娘相比,春娘的作風已經算是十分簡樸了,隻是不免還是浪費了一些食材。

  蘇蘅本來走出東廚的門了,眼風掃見剩下的魚頭、魚尾、魚骨品相完整,便動了一魚多吃的心思,又走回來,笑盈盈道:“這麽大個魚頭,扔了浪費,做個鱸魚頭燒豆腐也很好。”

  其實魚頭燒豆腐的做法不難。蒸燉比起煎炸,都要稍簡單些。上輩子蘇蘅剛開始學做菜的時候,學的就是這種看起來唬人其實難度比較小的菜。

  鍋燒熱,倒油,將蒜子、薑片在熱油中爆香,將劈成兩半的大魚頭在油中刺啦煎一煎,煎到金黃不焦,然後簡單粗暴地加蔥結、黃酒、幹辣椒和足量的清水,灶膛裏添把柴禾,大火咕嘟嘟,燉著就行了。

  趁這個時間,蘇蘅又選了一把趁手的刀,把魚尾上的肉刮了下來,剁成魚茸。魚茸裏撒白胡椒粉、鹽、蛋清和適才讓幫廚備下的蔥薑水抓打均勻,擠成魚丸養在冷水裏。

  這魚丸也是前世蘇蘅桌子上的常客。周末有空了便做一大盆,煮熟了之後在冰箱裏冷凍著。要吃的時候就直接下鍋煮熟,加點綠葉蔬菜和麵條,吃的時候蘸辣醬,方便好吃還營養。

  等燉到魚頭裏的膠質和鍋中的油乳化後,魚湯變成了濃稠鮮美的奶白色,這時候便可以下魚丸和豆腐了。

  豆腐切成小方塊,魚丸也是白玉的顏色,兩者一倒入奶白的熱魚湯裏立馬有種魂歸故裏的融合貼切感,和魚頭上的嫩肉一道顫巍巍地咕嘟著。端上桌前,隻需撒鹽和一把翠綠鮮豔的小蔥即可。

  豆腐潔白,魚丸圓潤,小蔥鮮綠,魚頭微黃,湯色如乳。魚湯中放了辣椒,不僅湯濃鮮美,還有一絲火辣,很是誘人。

  空氣中飄著濃濃的燉魚湯的鮮香。廚房中人一聞到這魚湯香味兒都使勁吸鼻子:“真香啊!” “方才怎麽沒想到要儉省些做丸子和湯呢!”“這湯要是拿來拌飯吃,再配上幾根辣辣的醃菜,絕了!”

  春娘淨手回來後,見蘇蘅又在親自做吃食,便意識到自己的浪費可能令主人不滿。她沉吟片刻,還是上前輕聲忐忑詢問:“小娘子,可還有什麽需要幫手麽?”

  蘇蘅是個沒脾氣的,見春娘這般小心翼翼,語氣安然勸慰道:“不需要的。春娘,你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這魚湯我剩一些在鍋中溫著,等會兒你們可以自取,要拌飯要下湯餅你們隨意便是。”

  張春娘這才鬆了一口氣。

  看著眼前語笑嫣然無不從容的人,旋即她又感到了一種別樣的陌生而溫暖的感覺。

  她自年輕時被康陽公主看中,選為府中掌膳食,至今也有十餘年,可以說是看著長公主府裏的三位少君長大的。

  小娘子小時候嬌蠻,曾經鬧著要吃黃雀舌。雀舌極難得,百來隻黃雀的舌頭才能做一盤。她鬧得沒法子,公主便叫自己不惜代價做來給小娘子吃。而最後黃雀舌終於做好了,那時的小娘子隻是潦草吃了幾口,道了聲“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好吃”,便放下筷子不肯再用。

  春娘自知自己隻不過是公主府的下人,輪不上她對府中少君有什麽期望。但服侍的時間長了,卻也有了感情,於是眼角的笑紋中也流露出淺淺的欣慰笑意。

  誰能想到呢,小時候任性的孩子也會隨著時間而長大,磨去紮人的利刺,珍惜起連她都忽視的一飯一蔬來,這樣的聰明通透、溫柔嬌憨。

  ·

  連日來南方大旱,三省積壓的各州路的奏章如山,進奏院狀報也是一日比一日長。

  薛恪是今上身邊的起居舍人,天家近臣,勢必要緊隨皇帝。因此這幾日公務極忙,別說早出晚歸是家常便飯,連著幾日在宮中值宿,連蘇蘅的麵也沒有見到幾次。

  蘇蘅坐在桌前,微蹙著眉,今日看來又等不到薛恪。說現在心情懨懨也不至於,隻是平日習慣了對麵坐著那個清雅端正的身影,這幾日不見,心裏悶悶的。

  轉念想了想,前世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多了去了,其實也沒什麽。

  於是蘇蘅深吸一口氣,收拾好了心情,舉起筷子準備吃飯。

  薛恪今日趕在晡食前乘馬回來,隻為了陪她一起吃一頓飯,吃過了飯又要回到禁內待職,因此連公服也來不及換下。

  他見她舉箸,卻托腮盯著桌上的燈發怔忡,怕突然走進去驚著她,便先開口,輕聲道:“阿蘅。”

  薛恪的聲音傳來,蘇蘅轉頭,見他玉立於門畔凝睇自己,琥珀色的眸子裏映著燈火顏色,黲墨涼衫下還是待職時著的緋色公袍、銀魚袋、雲頭履。

  她來不及想,身體已經本能地做出反應。

  扔下筷箸,從塌上跳下來,撲進他的懷裏。

  薛恪的涼衫裏有清冷的好聞氣息,帶著秋風和衣皂的澀意。

  她適才著急,連鞋子也來不及穿,白羅襪踩在青磚上生涼。也許是太涼了,她變得分外多愁善感,仰頭看他時睫羽上蒙了一層濕濡的淚意,徑直望住他的眼睛,輕聲道:“薛恪,我好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黲:音同“慘”。黲墨,暗淡的黑色。(評論裏有小夥伴說不認識,我注下音,認識忽略即可。)

  ①:“桂花蒸”的比喻見張愛玲《桂花蒸 阿小悲秋》。

  ②:金玉鱠吃法見陶穀《清異錄》,有改動。

  ③:“京師廚娘”的小故事見宋代洪巽《暘穀漫錄》。

  另外,魚頭豆腐湯我們家常做,很好喝。煎的時候一定要把魚頭上麵的水珠擦幹淨,這是最重要的步驟,不然熱油點子就會暴擊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