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又背鍋了
作者:傅支支      更新:2020-09-05 17:09      字數:3712
  “什麽?江行首今日又不見客?”

  為首的綠衣郎沉下臉,氣勢洶洶。

  對麵的媽媽拿帕子擦了擦汗,欠身賠笑道:“吟雪今日是真的有客人,眾位公子不如改日再來吧。”

  媽媽本也見過大風大浪,若是尋常浮浪子弟撒潑隻為了見頭牌,自然是轟出去的便罷。

  可眼前,這可是一群進士啊,翰林院當值,當朝的新貴,裏麵哪位指不定是三十年後的宰執或樞密使呢。

  眼前的綠衣郎是榜眼陳慎,一眾進士以他為首。

  見媽媽又推擋,陳慎不肯放過,徑直道:“改日又改日,改日何其多?半年來了十數次,統共也隻遠遠隔著簾子見過她兩次。你們琅嬛院開門做生意,便是這樣招待客人的?”

  此時新進士及膏粱子弟逛秦樓燕館是件時髦而風流的事體,往往仆馬繁盛,侈遊而來,毫無避諱意思。

  這些進士郎也知道自己身份清貴。

  有的人還算低調,身了常服單衫;有些人高調,幹脆穿了公服便來,大喇喇招搖身份,卻沒想到又一次吃癟。

  本來要見江吟雪,也隻是為了一睹芳容,是否真如傳聞中說的那般貌若天仙。可她這推三擋四地不見客,越發將人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到了非見她一麵不可的地步。

  有人文酸,此情此景便想起韓翃的詩,涼涼歎道:“章台柳,章台柳,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①

  章台是妓館別稱,這裏的章台柳自然是指江吟雪了。

  有人卻覺得受辱,惱羞成怒,“裝什麽清高,說到底,不過是個婊//子。”

  讀書人罵人,也是一樣難聽。

  媽媽混慣了風塵,素日也是須得別的客人打點周到的重要角色,又得江吟雪的照拂,此刻見自家小姐被人這樣罵,原本滿臉堆笑,現下不由擺起臉,冷道:“諸位公子可看清楚了?我家小姐的門樓前沒有點紅燈,也不做那營生。清高論不上,可恁的難聽字眼,也擔不起!”

  須知琅嬛院雖是勾欄,但卻是東京城中第一等的燕館,其中的倌人多為以歌舞陪坐送酒的樂戶,“不許私侍寢席”。

  而像江吟雪這樣的行首,更是近似於今天的明星,平素深藏邃閣,未易招呼,千金尚且難買一笑,如何需要出賣皮肉以謀生。

  隻有某些下等的庵酒店,才以箬笠蓋在紅梔子燈上,不論晴雨,懸掛在酒家門口,作為酒客可以就歡的記認,是真正的醃臢地方。②因此媽媽才說“門樓前沒有點紅燈,也不做那營生”。

  這些進士大多都是外州考取進來的,有點才華暴發戶的意思,此間門道一知半解,還用那等難聽的字詞,媽媽自然沒有好臉色。

  媽媽叉手行了個禮,麵上不冷不熱,“咱們琅嬛院開門做生意,自然是客人緊要。有客人花了重金,先請了咱們江行首去,她自然沒有不去的道理。口中萬語千言,還不如一貫銅錢抖落起來響亮,諸位郎君都是讀書人,本該是這世間最講道理的人,豈不知這個理兒?”

  媽媽的嘴可以很厲害,罵人窮酸不帶髒字,方才那說話的進士郎須臾紫漲了麵皮。

  陳慎也難堪,但畢竟是同伴講話過分粗俗,有辱斯文。讀書人的斯文,豈非是最要緊的?

  他轉念一想,畢竟江行首名動東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此豔幟高張,追逐的蜂蝶無數,若人人隨便就能見她,失了身份,這還得了?

  既然是他們心心念念要來琅嬛院,便怨不得她做張做致,喬模喬樣。

  但到底還是覺得不甘心,陳慎追問道:“媽媽方才說有人重金請動江行首,到底是多少?我等也好湊齊了這錢,終盼有一次不至徒勞往返的。”

  本朝以重薪奉官員。太//祖皇帝甚至勸諭諸臣,“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是以本朝俸祿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豐厚。

  所以陳慎說湊錢,有賭氣的意思。

  誰知媽媽當真比了個數字,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麽多?!

  媽媽冷冷補充:“是金子。”

  眾進士:……誰家出手這麽豪橫?

  方才陳慎派去打探的小廝來回話,湊在眾人耳邊小聲道:“諸位郎君今日不必等了,小的親眼見到江行首坐上接人的車輦離去了,此刻真的不在閣中。”

  “可看清是車輦往何處去了麽?”

  眾人對於這出手豪闊的神秘人的興趣業已蓋過對江吟雪的興趣。

  出得起這個數目的人,東京城兩隻手也數得過來。

  那小廝搖搖頭,“這倒不曾看清,隻隱約看到那車輦上寫的一個‘薛’字。”

  眾人見今日是見不到江吟雪了,也便不再囉嗦,離開琅嬛院時邊走邊議論,“若說姓趙姓錢倒能猜到幾個人,可東京城中哪有什麽姓薛的豪貴之家?青天白日的,你這廝兒也能看錯囉?”

  “正是。”另一人接道:“若說是二十多年前的毅宗朝,京中薛姓豪族倒也好猜,無非就是薛崇越嚒……”

  見有人提起這個禁忌的名字,話音未落,陳慎便以極高的政治敏感止住話頭,斷喝道:“李兄,慎言!”

  一旁的廝兒也委屈,小聲嘟囔:“我沒看錯呀……”

  一行人約莫行至翰林院,陳慎腦中忽然精光乍現,想起一人,登時臉黑。

  又是薛恪。

  陳慎對薛恪的怨憤,是天長日久積攢下來的。

  初來汴京時,大家都是貢生,自詡天之驕子,薛恪便憑一張臉招搖過市。會試時,他本以為薛恪斷了手臂,總該名落孫山,誰知紅頭榜上竟叫他以斷臂奪魁,出盡了風頭。

  後來官家為朝陽郡君賜婚,誰不想做康陽長公主的婿子?狀元王先甫已經是做祖父的人了,陳慎心道這賜婚怎麽說也該輪到他這個榜眼吧,偏生又是薛恪!

  半月前,官家有意從翰林院中遷任一人為新的起居舍人。

  門下省的起居郎和中書省的起居舍人,同領修起居注的職責,記錄皇帝言行,合稱為左右史。無論是皇帝禦正殿時或外出,左右史須得侍立兩側;凡禮樂法度的因革損益,文武百官的任免賞罰,群臣進對,臨幸引見,大小事務,左右史皆參與其中,是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③

  如此機要美職,人所共爭,但遴選標準嚴苛,非進士出身不能得。原本留在京中翰林院的這些個進士皆躍躍欲試。

  七品以下官員著綠袍、無佩袋;五、六品官員著緋袍、配銀魚袋;四品以上官員著紫袍、佩金魚袋。

  東京城中大小官員名目繁多,其中綠衣郎更是多如過江之鯽,是以方才的媽媽雖然有些忌憚他們,但到底也不怎麽怕,正是因為琅嬛院的客人從來不缺服緋服紫的高官。

  但,若是當得了這左史,便能脫下這身綠袍,著緋袍,配銀魚袋,行走於官家身側,職位清貴,又易於向上晉升,那該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陳慎日前托人向宮中侍奉官家的內侍打聽,問官家心中可有人選?

  那內侍收了錢,回話也很老實,隻道無非就是三甲中的一人。

  因此王先甫和薛恪,都是他陳慎的勁敵。

  陳慎轉身,滿肚的火正愁沒處撒,看見趙若拙竟也跟在這一行去琅嬛院的同僚中,正好。

  “趙兄向來與薛兄交好,若是廝兒沒看錯,想必那是薛兄的車輦罷。既然薛兄接了江行首去,想必趙兄自然可以近近瞧上江行首一眼,保不準還能說上幾句話。”陳慎微笑,不無譏諷,“可真是羨慕趙兄呀,一開始便看準了人交朋友,不像我們這些窮酸之人,湊了份子還吃了閉門羹。”

  陳慎這麽涼涼一點,旁邊的人便恍然。

  這不是還有個姓薛的新貴麽,隻因為他平時低調寡言,他們竟忘記了。

  一時間議論之聲紛紛。

  “沒想到他薛叔夜是這樣的人,貌似清高,到底也是個好色之徒……”

  “誒,李兄,你怎麽能這樣說呢——這叫,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我聽說朝陽郡君雖然行為古怪,但姿容卻是絕色,這般薛恪還嫌不足,連江行首也想染指……到底不給人半點活路了……”

  “惟能啊,想來金水府邸來接你的車也快到了吧?哎,怎麽這麽半日了也不見車影?難不成,薛恪他想獨享一美,哈哈。”

  譏諷聲嫉妒聲不絕於耳,趙若拙很尷尬。

  元夕夜時,趙若拙許下“要能見上琅嬛院裏的行首一麵,那才算是真的見識過東京城了”的樸素願望。

  後來薛恪陪他去過一次,沒找到他那家將秦叔叔,便不再去了。趙若拙今日不當值,這才跟著這群同僚前去的,可沒想到……

  薛恪他,真是這樣的人麽?趙若拙問自己。

  直到在翰林院書案前坐下,周遭的譏笑聲猶如冷霧纏繞在趙若拙的腦海。

  就在此時,薛恪與知製誥曹先明曹內翰一同從外間走進來,手中還捧著一卷《資治通鑒》,卻是從未離開的樣子。

  眾人呆住,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趙若拙愣住,棠紫麵皮繃得緊緊,“叔夜,你、你怎麽在這兒?”半晌,他才笑一聲,眉目中有釋然之意,“那江行首她一個人便……”

  此言一出,連方才同薛恪一道走進來的曹內翰也不由微笑轉目看他,以為其中有什麽風流故事。

  而薛恪,果然是世上最不懂風情之人。

  他的秀目中有不解之色,皺眉問了個眾人萬萬沒想到的問題。

  “誰是江行首?”

  ·

  此刻正對著江吟雪“獨享一美”的蘇蘅本人對自己讓薛恪背鍋的事情毫不知情。

  蘇蘅接上江吟雪,車輦並不離開南瓦子,由江吟雪的丫鬟為車夫指路,左拐右拐,進了一條小巷。

  作者有話要說:①:唐代詩人韓翃與□□柳姬相戀。安史之亂後二人離散。別後,韓翃寄詩給柳雲:“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後世即以“章台”為妓館別名。

  ②:參考《都城紀勝》、《武林舊事》。

  ③:參考龔延明《宋代官製辭典》,王水照、崔銘《蘇軾傳》。

  ——————

  大宋論壇匿名熱帖:《去逛勾欄並接走頭牌被老公的同事看見還告訴老公老公生氣了怎麽哄,在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