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宵夜解寂寞
作者:傅支支      更新:2020-09-05 17:09      字數:3584
  蘇蘅前世熬夜慣了,熬到三更天都是小意思。何況夜市裏滿街花燈,人聲鼎沸,她根本沒有時間觀念,也忘了回去的時間。

  悄悄跟著蘇蘅的侍從見她一個人走走停停,若有所思的樣子,不敢打擾她,便派人去了晁府等薛恪。

  晁銓愛才,極欣賞薛恪,留他傾談直至月上中天。

  薛恪出了晁府,聽來報的侍從道蘇蘅在吃夜點,還沒有回去的意思,亦不敢驚擾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搖搖頭,隻得親自去找她。

  東京城中的食肆眾多,白礬樓、任店、長慶樓、會仙樓等大酒樓坐落在皇城東華門外最繁華的街區。

  薛恪本以為蘇蘅也許在哪間彩壁畫閣的酒樓中,卻不想,找到她時,她卻在朱雀門外魚龍混雜的州橋夜市中。

  夜市自然是吃宵夜的地方。當天邊的最後一絲金光沉落西山,夜幕徹底降臨,大大小小的食肆攤點陸續擺出來。

  夜色掩護之下,百姓們士族們王公們都在州橋夜市的人頭攢中脫下白日裏的克製嚴肅的麵具,在一份份酸辣鮮燙中,紛紛展現出白日隱匿的對於食物最直接最原始的渴望。

  蘇蘅前世常常加班,下了班便饑腸轆轆。回家路上要經過大排檔一條街,這也就意味著她要忍受著肚子咕咕響穿過一排排熱火朝天的炒河粉、爆漿雞排、東北烤冷麵、蒜烤生蠔、冷鍋串串、腸粉和鐵板豆腐魷魚。

  其中最致命的香味是街邊猛灶上爆炒的香辣小龍蝦和烤全魚飄來的。

  在這樣的誘惑之下,沒有幾個抵得住誘惑。沒過一陣,她也轟轟烈烈地加入了宵夜大軍。

  蘇蘅是個俗人,甭管別人怎麽說吃海鮮河鮮要吃原味,在她看來,小龍蝦和烤魚上撒了大量的紅辣椒和青辣椒,蒜薑西芹大粒浸泡在濃辣的湯汁裏才是最好吃的。吃完了上邊的魚蝦,下麵墊著的年糕塊、土豆片、金針菇、魔芋絲也該吸飽了湯汁,軟軟糯糯地躺在盆底任人挾去。

  吃罷隻剩下湯,便吆喝一嗓子,“老板,下麵!”

  老板煮好鮮切麵泡進辣辣的湯裏,每人盛一碗,吃得稀裏呼嚕。街邊好友三五成群,無所顧忌,再痛飲一杯冰奶茶,暢快淋漓,這才算頓完整宵夜。

  從前看《紅樓夢》,除夕守歲時老太太說:“夜長,有些餓了”,想來古往今來鮮少有人能抗住深夜美食的誘惑。

  何以解憂,唯有夜宵。

  蘇蘅突然想起一句早過時的話:哥吃的不是夜宵,是寂寞。

  舟橋夜市的熱鬧絕不遜於蘇蘅前世吃的美食街。

  蘇蘅走走停停,因她今晚隻是饞而不餓,吃不進油膩膩的東西,便挑了個食客不少、看著清爽幹淨的米粉小鋪攤子坐下。

  米粉攤支在大榕樹下,四角高高地吊著幾盞大燈籠,兩麵灰布旌子掛在擔子上,分別簡略寫了兩個字:“雜肉”、“水粉”。

  水粉是應季的食物,小販挑著擔子沿著村子走街串巷叫賣。冬天澆熱湯葷汆,夏天則浸冷水素拌。竹擔子分兩頭。一頭是煮好後浸在冰涼井水裏的雪白柔韌的米粉,另一頭是炒香的花椒芝麻鹽粉、紅椒料、秋油、陳醋、蒜末、青蒜葉、酸豆角、紫紅蔥頭絲等調料。

  擺攤的老夫妻穿著白虔布衫,肩上搭著青花手巾,手中飛快動作,高高地挑起米粉進碗裏,放調料,拌一拌,一碗碗水粉流水上桌。

  蘇蘅一身淡淡鵝黃夏衫,粉白的麵龐在朦朧燈光和繚繞水汽中更加生動,猶如夜放的白曇,嬌憨瑩然。她眼睛盯著眼前那碗水粉,有星星點點的期待。

  青綠蒜葉、淡褐雜碎埋藏在暗紅椒末和雪白圓粉中。涼拌的米粉既白又嫩、既軟又韌,順滑冰涼,既過了嘴癮又填飽了肚子,是夏天窮人的恩物。

  老攤主又送來一碟蘇蘅點的撚頭豬骨肉。骨頭炸得酥脆金黃的,丫丫叉叉,沒什麽肉,但撒了重重的椒鹽,咬著香。

  蘇蘅謝過攤主,高高地挑起一筷子水粉,嗦一大口,唔!好吃!

  也許是現在沒有環境汙染,大米磨出的米漿格外細膩,又或者是現在的小販更有匠人精神,總之這粉吃起來既軟糯,又爽口,看似矛盾的口感在冰涼井水的調和下,極為和諧。

  老攤主又端了一個青瓷大碗來,熱情笑道:“小娘子,這是送的江米甜酒荷包蛋。請郎君來吃一碗再回吧。”

  郎君?

  蘇蘅懵然抬頭,果然看見薛恪站在不遠處的榕樹下,正負手看著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老攤主指了指身後正拿手巾擦手的妻子,笑道:“這年頭,下了值還來陪娘子吃夜點心的,少咯。我家老婆子愛多管閑事,夜寒露重,郎君站了許久小娘子不曾發現,便叫我來說道說道,小娘子可千萬別怪我們倆多事才好。”

  薛恪一身公袍,這老丈誤以為他是特意來接她的,這可真是個美麗的誤會啊……蘇蘅看著眼前的江米甜酒荷包蛋,無奈彎起唇角,“多謝老丈。”

  蘇蘅和薛恪的目光對上,隔著一片喧鬧人聲,隻有他們倆是靜靜的。

  要是拍電影,倒是很文藝的畫麵。

  可惜啊,這相顧無言的場景發生在自己身上,隻有尷尬。

  蘇蘅心中澄澈:薛恪不打算過來,隻在一旁等著她吃完,護著她安全無虞地離開,便算是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

  就像今日白天,他將她護在身後。旁人隻道是他愛護她,隻有蘇蘅回過神來心中了然,那大概也是出於這莫須有的責任。

  想到這裏,蘇蘅頓了頓,鴕鳥精神適時救場。

  她緩緩挪開對視的目光,隻要看不見,就可以假裝無事發生過。她低頭端起老丈送來給薛恪的糖水蛋,若無其事地小口小口吃起來。

  江米甜酒滋味別樣醇厚,白白的荷包蛋煮得恰到好處,正好解了米粉的辣和方才臉上的尷尬。蘇蘅喝得精光,一滴不剩。

  那攤主老丈在不遠處看著蘇蘅,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前提醒這位華服的小娘子——這煮蛋的米酒是買了正經酒曲釀的,雖然甜,但後勁兒大。這一碗是男子的份量,她這樣悶頭喝下去,明天該要頭疼的。

  老妻扯了扯攤主的袖子把他拉回來,朝薛恪那邊努努嘴,悄聲道:“人家小夫妻鬧別扭,你就別過去了!”

  薛恪怎麽也沒想到蘇蘅會忽然目光漸漸放空,緩緩埋下頭去不看他。被她煞了一下,他一時不知道是氣是笑。

  他半垂著眼,眼角是那片小小的淡鵝黃影子,半晌,唇角到底還是極淺勾起來。

  ·

  吃飽喝足,也躲不了了。

  蘇蘅和薛恪並肩走回金水官邸。夜風習習,心裏各自都憋了一腔話,但誰沒有先開口。

  過了閶闔門,終於還是蘇蘅忍不住先說話,“今天多謝你。還有,對不起。”

  薛恪頓下腳步,轉過來看她,等她說完。

  “我向你道歉,今天那丫鬟衝過來,你護著我,我不應該揣度你的用心。”

  這是她的真心話。無論他的保護是不是出於所謂的責任,但她的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該道歉。

  薛恪乍聽她道歉,原以為是為當年縱馬之事,竟有一瞬的期待。但聽她說完,原是這麽件小事。

  他自嘲般淡淡一笑,他對她還能有什麽期待呢?

  “不必。換做是別人,我一樣會救。”

  蘇蘅輕輕呼了一口氣。他果然是這樣回答的。

  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她怎麽竟還覺得……有點委屈呢。

  那一大碗江米酒的綿綿後勁上頭,蘇蘅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臉異常紅,眼睛異常亮。她隻感覺自己憋了許多話,不說不行,不說要爆炸。

  眼見薛恪的袍袖一拂,又要往前走的樣子,她下意識地拉住他的手臂,“你不喜歡我,我知道。”

  你不喜歡我,我知道。這是個陳述句。

  “包辦婚姻沒有好下場,我也知道。可是我也是身不由己,皇帝賜婚我也不能拒絕啊!我原來想,做不成夫妻,至少也可以是朋友。古人說,‘至親至疏夫妻’,我原來不懂,現在你這樣又客氣又疏離的,我可算是懂了。”

  她絮絮說下去,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

  “就算是你家鄉有喜歡的姑娘,我也從來不阻攔你,過幾年把她接來也好說。我不知道皇帝的賜婚能不能和離,但是總歸是有辦法的……”她聲音低下去,但並不幽怨,倒很真誠,像是在真心實意地替他想辦法。

  薛恪皺眉打斷,“誰說我在家鄉有心上人?”

  蘇蘅一愣,話本裏都不是這樣寫的麽,皇帝賜婚,棒打鴛鴦,而她就是那根橫插進鴛鴦裏的木棒。

  她忽又想起他們初次相遇是在琅嬛院,便改口:“那麽是琅嬛院中的哪位倌人?那也可以有辦法,我和媽媽們熟,隻要銀錢到位總不至於不放人……”

  蘇蘅說得認真,薛恪聽到的卻是,她還在得意和勾欄裏的媽媽相熟。

  薛恪注視著被她牽住不放的袍袖,深綠羅衫起了褶,而他竟沒有甩開。

  他臉上看不出什麽喜怒表情,琥珀色的眸子像頭頂幽遠的星辰,看起來很近,伸手卻捉摸不到。

  這種表情蘇蘅不陌生,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她卻陌生得很。

  “《宋刑統》律定,諸於城內街巷及人眾中,無故走車馬者,故意縱馬傷人致死者斬。無意縱馬傷人者杖三百、流三千裏。這些,想必郡君並不知道,否則又怎麽敢縱馬傷人後不顧而去?又怎麽會命仆從去太學中見學正稱是被我與同伴衝撞以至受驚?”

  王子犯法,幾時會與庶民同罪?

  薛恪臉上並沒有回憶起往事的惋惜或哀慟。他孤身一人這樣久,早已學會將心緒不動神色地隱藏起來。

  蘇蘅倒退一步,腦袋昏沉沉,花了半天才捋清楚人物關係。捋清了之後,酒也醒了一半。

  “所以,被我砸中的那個人,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蘇鴕鳥:別問,問就是馬哲唯物主義被我吃了,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