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初初心動時
作者:傅支支      更新:2020-09-05 17:09      字數:3294
  這婢女姓朱,又生得纖瘦,“朱櫻春熟”這幾個字倒也貼切。

  蘇蘅見她身上傷痕有新有舊,駭然可怖,不由放輕了聲,“你被打,有多久了?”見那櫻兒篩糠似的發抖,又補了一句:“別急,慢慢說。”

  她的耐心與和善顯然給了櫻兒底氣。

  櫻兒慢慢攥緊了拳頭,鼓起勇氣,將事情原委道出。

  “便是、便是從今年大郎回來開始的……原先奴伺候娘子,娘子倒也和藹。元月間一日,奴伺候大郎和娘子晨起更衣,大郎忽然盯著奴看了一會,笑道‘竟有幾分像’,又問奴的名字。大郎覺得角子不好聽,便改了奴的名字,還要奴記住這句詩。碧雲娘子從大郎走後便開始冷言冷語,道奴狐媚。後來大郎返了懷州,娘子在府中鬱鬱,想起此事便拿奴作氣……”

  櫻兒說到這裏時,喉管喑啞地發出嘶嘶氣聲,但她還是堅持說下去。這是她唯一的機會,若不說,被抓回去恐怕隻有被打死的份兒。

  “那袁氏如此,你為何不去告訴長公主和都尉?”一旁有人插嘴,問。

  櫻兒這會抬起臉,眼睛血般通紅,心一橫,豁出去了。

  她淒啞的嗓音像驟然斷裂的胡弦,“碧雲娘子平素小心,又有韓嬤嬤給她撐腰,奴哪裏見得到長公主和都尉!葵娘子常來往,曾數次看見奴手上的傷,便問碧雲娘子為何如此待我,碧雲娘子卻張口顛倒黑白,說是我自己磕傷的,奴實在是有口難言!”

  “今日奴小心伺候,碧雲娘子見奴穿的褙子上繡著青色祥雲,忽然又發作,道是犯了她的諱。奴實在不是故意的,這褙子是阿娘在奴離家前縫的,阿娘不識得碧雲娘子,怎麽會有意冒犯她呢……說著便叫這幾個粗使婆子打我……”

  櫻兒說到此處,眼眶赤紅,淚水衝開傷痕,淡色血水順著頰邊淌下來,亦不敢拭去,隻道:“小娘子救命!郎君救命!”

  她便重複著這兩句話,雙手撐地,不住磕頭。額頭磕破也不知道,隻是機械地一下一下鈍聲磕在青石地磚上。

  蘇蘅看著那汩汩流出的鮮血,微微閉上眼,似乎想要躲開這頭顱撞擊在地麵的畫麵和耳畔的麻木鈍響。

  良久,她道:“你們可知道,下人不是豬狗。她是活生生的人,也知道疼。你們這樣是歲數,可有兒女?若兒女在外為奴婢,卻被主人當做豬狗打罵,你們作何感想?”

  那些打人的婆子無人敢答。

  薛恪方才一直沒說話,在一旁靜靜打量著蘇蘅。

  長公主府的家事,他是半個外人,她有自己的主張,亦不是甘於躲在男子身後的性格,他索性斂了眸,袖著手看她的處置。

  其實,她不為這婢子出頭也是可以的。

  坐上車輦,回到官邸,眼不見心不煩,過不了幾日,她就會忘記這一樁節外生枝的小事。

  這似乎才是她會做的事。

  但她卻替這素不相識且險些傷到自己的婢女出頭。

  若不是她耐心而鎮定的循循善誘,那奔逃的婢子恐怕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就要被再抓回去。

  薛恪不語。他原以為這隻不過是她在府中立威、邀買人心的手段。

  直到她說,婢女不是豬狗。婢女也是人,也知道疼。

  落日西墜,她就站在最後一抹餘暉裏。

  他離她很近,近得可以清楚看見她額角被風吹動的柔軟的金色絨發。小巧的鼻,尖尖的頷,逆光勾勒出幾乎透明的邊緣。

  她說這句話時臉上極力克製的不忍——在看到那婢子頭上的汩汩血洞時,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麵色蒼白,胸口漫長起伏,喉頭有不可分辨的極其細微的哽咽。

  她在克製,垂下眼,將自己的神色變冷,用難以捉摸的神色來顯示她的不在乎。

  若是為了邀買人心,她大可不必這樣。

  而這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竟然相信她是善良的。

  蘇蘅並不知道薛恪的心緒,定了定神,道:“阿翹,把她扶起來,拿帕子把她頭上的血擦了。”

  周遭的仆婢都從金水官邸跟來的,蘇蘅和薛恪素日對下人極溫和,何曾見過這樣的事?眾人盯著地上的那攤淡色血水,要下多大的狠勁兒才能把人打成這般模樣啊……

  阿翹疾步上前把櫻兒扶起來,憤聲道:“官家著團龍紋不可犯忌,聖人著鳳凰紋不可犯忌①,隻因她名字裏有碧雲二字,這青雲圖案也不能犯她的諱?這便要把人打死,她當自己是什麽人?!”

  蘇蘅搖搖頭,若她不救櫻兒,也許櫻兒拖回去就被打死了也未可知。

  她不愛管閑事,隻求在這個世界裏與人無爭地安穩過日子。

  但有些閑事,實在不能不管。

  蘇蘅垂著眼,“去回袁氏,這丫頭我要了。她若實在離不開這丫頭,可以親自來金水官邸找我要人。”

  “實在離不開”幾個字,蘇蘅說得很慢,但一眾婆子聽在耳朵裏,隻覺得芒刺在背,又被蘇蘅居高臨下地盯著,更不敢抬頭。

  阿翹打量著自家主子,這冷謔的語氣她倒是熟悉,蘇蘅原就是這般陰晴不定的性子。可她瞧著,這似笑非笑的神態,怎麽這麽像薛郎君呢……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夫妻相”?

  領頭的婆子畢竟是袁碧雲的心腹,還指望著袁碧雲往上攀一攀,這時擦了擦頭上冷汗,鬥膽道:“小娘子,如此……不妥當吧?角子這丫頭到底是公主府的奴才,碧雲娘子又是您半個嫂嫂,若讓人知道小姑奪了嫂嫂的貼身丫鬟,還叫嫂嫂親自上門去要人的,怕是……”

  蘇蘅不再多言,眸光一轉,阿翹立刻會意,上前一步,厲聲打斷那婆子,“誰是嫂嫂?誰是小姑?這話說得好奇怪,長公主府裏誰不知道大郎尚未娶正妻,袁氏不過侍妾而已,便想要做朝陽郡君的嫂嫂,不知道知會長公主與宗正寺沒有?”

  宗正寺乃是九寺之一,掌管皇族事務,管理皇族、宗族譜牒。宗族成員不論地位高低、與當今皇帝血緣親疏如何,都在其管理權限之內,成親及生育子女都要及時申報宗政,以便編入譜牒之中。但若是納妾,便無需通報宗正寺,可見侍妾地位極低。

  天色漸晚,蘇蘅不欲在此周旋,也不再理那婆子嚅囁欲語的嘴唇,看了一眼癱暈在地上的櫻兒,對身後的隨從道:“你們用我的車輦送她回金水官邸。找個大夫,替她治傷。”

  阿翹問:“小娘子,你不回去麽?”

  出門前,阿翹知道郎君是有公事的,不同他們一起回去。但聽小娘子的意思,怎麽也忽然改變主意不回金水官邸了嗎?她要去哪?

  蘇蘅搖搖頭,“你們回去吧,我一個人走走。”實則是,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蘇蘅慢慢走出垂花門。

  眾人抬首看向此間的另一位主人,眼中皆有問詢的意思。

  東京城雖然治安良好,但免不了有個把遊手好閑的輕狂人,放任這一身華服的小娘子一個人在街市上悠遊,怎生是好?

  薛恪看著她的身影,淡淡道:“你們去跟在她身後,莫叫她發現便是。”

  出門是清早,此刻已是月上柳梢。

  蘇蘅一個人在街市上溜達,心裏有股子悵然。

  世界上大約有兩種享樂派,蘇蘅姑且在心裏分成“刺激享樂派”和“溫和享樂派”。

  前者,像古龍筆下的風四娘,享受人生的方式就是追逐一浪高過一浪的刺激感受:“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

  而蘇蘅,恰恰是另一種。

  從小的生活和教育塑造她作為一個現代人的性格:不喜歡任何過於強烈暴虐的事物,茶要溫,酒要醇,連喝碗清粥都最好不稀不稠,中庸溫吞的方式可以將生活調試到一個最舒服的狀態。

  剛才親眼目睹那樣強烈的苦楚和極度的求生欲望,她很不習慣,一顆心好似被無形的手揪緊。這種緊繃感鬆弛以後,潮潮皺皺的一片,這感覺便是悵然。

  前世的她也是這樣,要是心裏有什麽派遣不去的情緒,她就會戴上帽子,拿上相機,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走走。

  人間熱鬧煙火氣總是撫慰悵惘的最好解藥。

  幸好,這個時代,最不缺的就是熱鬧和煙火氣。

  蘇蘅曾經想要好好逛一逛夜間的東京城,都被蘇璞拐去了琅嬛院。

  所以這是蘇蘅第一次正經逛夜市。

  東京夜市自日落後便開張,直至三更盡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冬月雖有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

  詩中說,“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夜市如早市一般,販賣各色貨物,其中最引人的自然是各色小吃。

  湯鮮魚嫩的紫蘇魚,熱鮮嫩香的炒涼粉,湯味醇厚的金絲肚羹,酥鬆適口的香辣糍糕、清涼沙甜的煎西京雪梨,外焦裏嫩的紅糖炸角子,酥焦五香的羊肉胡餅,外焦裏暄的雞蛋灌餅,清鮮利口的雞絲餶飿,甜香可口的缸爐燒餅,樣樣引人流連。

  作者有話要說:①:宋時稱皇後為“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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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義勇為後的某蘅:好餓好餓好餓我真的好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