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新年
作者:青江一樹      更新:2020-09-02 18:27      字數:4915
  門被“砰”一聲關上,是風吹得。

  梁紀不要江原送他,江原想拉他的手都被推開,他很難過,但是看見顧律慢慢躺平在地上的樣子,他更難過。

  難過的需要張口用力呼吸。

  他知道這次的事情,梁紀隱忍不發總會秋後算賬,但不知道這個小年夜會過的這樣慘烈。

  “地上很冷,快起來。”

  顧律搖了搖頭,喝多了酒,他以為自己說的話聲音很大,但在江原聽來,竟非常像是哀求。

  他在溫柔的討好江原,一聲又一聲。

  內容隻有三個字,用了千百種情緒,調動了臉上三十六塊肌肉。

  “...對不起,對不起...江原..對不起”

  他看向江原的那雙眼睛模糊極了,捉不到摸不到,他隻能一遍一遍的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江原僵硬地坐在他身邊,張口用力地呼吸,努力的像一條脫水的金魚。

  他的夢想成真,終於成了一條金魚,有著可以隨時遺忘的記憶,可原來金魚也是會痛苦的。

  哪怕隻有七秒,也是會痛苦的。

  他的牙齒碾著唇,發出細細碎語“...我會忘記的啊.”

  會忘記。

  無論他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他都會忘記。

  每個人對顧律說,江原病的很複雜,也許好不了,也許會失去更多的記憶,也許將來會變得不能自理。

  每當顧律聽到這些,就會想起許慕安慰他的話,說這不一定是一件壞的事,被遺忘就能被填補。

  但是真的能填補嗎,來得及嗎,填上去的記憶會比遺忘更快嗎。

  都會被遺忘的。

  隻有在夜深人靜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顧律才敢承認,江原的遺忘,讓他痛不欲生。

  他知道這種因果關係叫報應。

  報應他對江原的遺忘和江原對他的等待。

  他明白在江原深愛他的這麽多年裏,他忽略和遺忘的一切,冷漠殘忍的對待,對江原造成的一切傷害,都是需要還的。

  可他不能連還的機會都沒有。

  梁紀當年一聲不響帶走他,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沒有給他任何靠近的機會,他時時刻刻的想讓江原離開他,如今他帶著江原的親叔叔出現在這裏,顧律的神經已經脆弱到了極點,他撐不下去了。

  尊嚴是什麽,他不想要,什麽都不想要,從來都不想要。

  “我們回國吧?”車子才行駛到一半,梁紀醉醺醺地抓住了顧正中的手臂。

  “別搗亂。”顧正中從方向盤上騰出了隻手,將車速放慢。“喝那麽多幹什麽呢,威脅也不是像你這麽威脅的。”

  “明天就走,不,馬上給我訂機票”

  許慕在後座笑了一聲“這都幾點了,訂不著了梁總”

  “那就明天一早走,立馬走,不想在看見你那倒黴侄子了”

  “好吧,那你們那倒黴公司可怎麽辦啊?”

  “叫顧律明天就給我去上班,不上班立馬把你侄子帶走。”

  “嘖..”

  “許醫生,不好意思,又讓你看笑話了”顧正中恨不得堵上梁紀的嘴,他可沒忘記江原的親生叔叔在後麵坐著呢,他朝後視鏡抱歉地笑了笑,沒想到許慕歎了口氣接上了話。

  “可不是嗎。”

  不僅是在梁紀眼中,顧律是這麽涼薄和冷情的一個人,當年顧栩去世,顧海茵也是沒有半滴眼淚的,許慕沒有見過顧海茵的傷心。

  他們這把年紀,站在這裏最少也是叔伯的輩分了,許慕似乎忽然就懂得了顧律的崩潰。許慕抬手按了按太陽穴“其實我這次回來..隻是想看...想祭拜故人而已,小海是不是誤會我了”

  他見自己多災多難的小侄子眼睛裏隻有那一個人,目不轉睛的樣子就覺得很熟悉,江原已經三十歲了,不適合被誰揉揉頭發當成個孩子,尤其是他護著顧律的樣子讓許慕很慶幸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親叔叔站在他麵前,畢竟他那樣擔憂防備還帶著責怪的眼神投在梁紀身上,就算是個野生的,許慕都替梁紀難受了一把。

  “不管他,讓他誤會去。小東西忒壞,他才不會把你是誰告訴你那傻侄子”

  “梁紀!”

  許慕也笑出聲來“梁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老許的事?”

  “知道又怎麽了,他在國內做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那老許...”

  “我說,你是不是應該叫人家一聲姐夫才對?”

  許慕摸了下鼻尖,笑著沒說話。

  他們答應了顧正中,今年會去顧家過年。

  顧一很早就打了電話過來,電話裏也邀請了江原,顧律看他睡的熟,替他答應了下來。

  許慕比他們走得晚了一天,他去掃墓了,說是想自己一個人去,顧律沒有意見,臨走之前的那天下午他過來見了江原一麵,顧律倒是在。

  許慕主動說不需要江原知道他們真實的關係,但顧律知道,其實隻要稍一注意,就能從他的眼神和語氣裏找到血緣的端倪。

  “不用太擔心,隻要維持好當下的心態,不要發生太激烈的情緒變化,病情不會惡化的,我也會想辦法,去找更好的治療方案。”

  顧律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現在也很好。”

  “也許吧,有些東西想不起來會更快樂點,隻是還是有安全隱患,畢竟沒有人能24小時跟著他,照顧他,這對他來說也太受困,他的遺忘性記憶痛苦的不僅是他自己,也是他身邊的人”許慕無奈地歎笑了一聲“小海,再多深情的人在時間的麻痹下也會生出不耐煩的,等你有一天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的時候,江原要怎麽辦呢。”

  顧律望著樓下看電視看到打瞌睡的江原,淡聲道“我的出生就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後來的大部分時間都隻跟一個人有關,沒有意義的隻會是時間,怎麽會是他。”

  江原把什麽事情都能忘記的很快,漸漸的,江原自己適應了,至少表麵看上去不那麽糾結了。卻是總安慰自己這樣也很好的顧律,一下子比較難接受。

  江原有時候起床甚至能很坦然地跟顧律討論要給手上的傷疤紋個什麽東西才好遮掩,好像這件事,在他心裏真的就已經過去了一樣。

  可是顧律過不去,他甚至不敢在江原麵前提一提蝴蝶。那件事情,讓顧律最痛不欲生的並不是他們手上各有一道傷疤,而是午夜夢回江原總會下意識地往他懷裏鑽,每次往他懷裏紮得越厲害,顧律都知道是他的傷口疼。

  顧律也疼,經絡永遠是麻的,疼的,可他救治得及時,林望說他恢複的會更好,這句話讓顧律很久不願意去做複健,突然就不想好了。

  司機小胡再一次載著阿姨買菜回來,江原偷偷好奇地問顧律“為什麽你的司機會送阿姨買菜啊。”

  顧律心中微微歎氣,他有很多秘密已經無法告知江原,或者告訴了他,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江原不知道這個問題,他其實一個早晨已經問了四遍。

  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非要讓阿姨坐車去買菜的,因為他想吃西瓜,阿姨會給他買西瓜,西瓜太重,他不想阿姨拎回來,占麵積,累,手會疼。

  他更不知道,阿姨其實是司機小胡的母親,司機小胡早年不學好,沒有上過很多學,找不到工作,阿姨天天為他煩心。

  任誰都知道,其實不管是江合的老板顧律,還是那個少年起就冷漠成性的顧海茵,都不會閑到管一個做飯阿姨的私事的。

  偏偏江原不知道。

  他不會知道顧律撒下過多大的一隻網,當了多少年網上的蜘蛛。

  他們有個同學,姓胡,叫胡铖,是他們當年母校的班長,至今留任學校,他們偶爾聯係,隻會聊分別後各個同學的消息,隻是顧律數十年沒有聽過江原的名字。

  沒人知道顧律在母校旁邊一力促成民辦了的殘疾人學校,並不是為了許宣,是為了江合,為了顧栩,為了江崇律。

  他在當年江崇律的福利院原址上,建立了這所學校,感謝江崇律先生讓他在那裏遇到了顧栩,也希望有像他一樣幸運的人在那裏能遇到一個奇跡。

  所以那天他帶著江原去了學校。

  去見那些不會說話,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人影的小孩子。

  他們的世界那麽安靜,一如顧律的世界。

  “江原,想當老師嗎。”

  “當老師要教他們什麽?”

  “什麽都可以,他們大多數都被社會拋棄,無法在社會上生存,缺少什麽,你就可以教他們什麽。”

  “他們有很多義務老師呀,不過..我可以義務教小朋友畫蝴蝶..”

  “蝴蝶?”

  江原的表情愣了愣,一瞬間的僵硬過後問顧律“你送我的蝴蝶...好像丟了..”

  “沒丟”

  “可是我上次到處找沒找到”

  “你找了?去哪找的?”

  “罐子裏啊,還有行李箱,抽屜裏,都找了,但是找不到..”

  顧律垂下眼睛,聲音很輕。

  “下次好好找一找,一定能找到的。”

  “哦,那可能會在哪裏啊.”

  “罐子裏。”顧律放在褲子口袋裏指尖用力摩挲著那小小蝴蝶的堅硬翅膀,極力壓抑著它們的騰飛“一定在罐子裏。”

  “嗯。”

  江原揚起嘴角笑了笑,一個小朋友好奇地走過來望著他們,眼睛很大,也是個雙眼皮,他朝江原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漂亮的牙齒。江原蹲下去,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朋友咿咿呀呀,兩隻手到處比劃。

  “他聽不見,也不會說話。”

  江原摸了摸他光滑的頭發,小朋友也很小心的碰了碰他的手,見江原大方地把手遞給他,他非常開心地握了握就很快興奮跑開了。

  等他一跑開,江原就笑不出來了。

  顧律也像模像樣的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可以教給他們希望,告訴他們怎麽變成勇敢的人,怎麽變成堅強的人。”

  江原抿了抿唇,摸了下鼻子“你不是在希望我跟一群小朋友互相鼓勵相互學習吧?”

  顧律牽著他邊走邊笑。

  “你也是我的小朋友。”

  “才不是,我明明是你的殘疾人”

  他自稱殘疾人,顧律沒理他,隻有殘疾福利學校的孩子們才會聚在一起,因為沒有人領他們回家。母校的學生們早已放了寒假。

  顧律站在兩個學校的交界處,沉沉吸了口氣。

  江原有些失笑,笑顧律的緊張。

  這次門衛沒有攔他們,他們衣冠整潔,隻消一個電話,就會有專人來接待,但顧律拒絕了。

  江原也不太適應這種卑躬屈膝的禮貌,實在不符合一個學校的氣質。

  “小海,其實我之前來過一次。”

  “是麽”

  “嗯,還看過你的照片,在那個榮譽牆上。”

  顧律認真地看了看江原“你記得的東西還挺多。”

  “我是選擇性失憶,不想記得的就不記得了”

  “挺好,看在你記得的份上,今天送你個小意外。”

  “一般不都是小驚喜麽?”

  “那要看你怎麽認為了。”

  顧律往前邁了幾步,又停下來等江原,沒有人的學校走廊有一整片的榮譽牆,江原和顧律大大方方的拉著手停在這片牆最邊緣的那一排,最高處依然是顧律板正的臉,早已微微泛黃、泛白,照片上的人微微皺眉,像是不耐煩,但是好看極了,江原看著看著,笑卻淡了,這張照片後,他們就失散了。

  未等他笑容完全落下,顧律扭開了玻璃櫥窗,他極其從容的拿出錢包,從夾層裏找出一張兩寸照片,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粘在後麵的雙麵膠,被他輕輕一撕,一貼,一張比櫥窗所有照片都更新更鮮的臉就被安放在了顧律那張照片的旁邊。

  江原從微微驚訝到了無聲震驚。

  顧律貼好照片又關上櫥窗,和江原並肩站在那裏“你認為呢?”

  他守候著那所學校,守候著有朝一日,回國的江原,是不是會去看看那所江合的小學,是否會去見見那裏的孩子,是否能想到旁邊是自己的母校,是否又會去那架木薔花下走一走。

  會不會看到名譽牆,能不能想到自己。

  他動用的所有關係,都那麽地悄無聲息,悄無聲息到沒有任何人知道。

  就像他在那所學校裏偷走過一張江原的照片一樣。

  他們沒有任何合照,唯一的一張,在顧律錢包裏最外的一層藏了十年,那是一張畢業學生照,那還是屬於顧海茵的小江原。

  “不會再分開了,江原。”

  江原各處看上去都像是某種圓毛的哺乳動物,是一隻應該不太愛動,白色毛很柔軟,安靜卻溫和的,讓顧律很喜愛的動物。

  這隻小動物不是對每個人都沒有防備的,對顧律格外的優待很明顯,不管是睡到一半忽然醒來看見是他後隨即又睡過去的樣子,還是站在任何地方都會不經意地靠的離他最近,那些習慣性的眼神和下意識的動作都會讓顧律很想碰碰他,哪怕隻是捉了他的手或者是吻了吻他,都能一下子填滿所有溫柔的情緒

  “我有點想哭。”江原說。

  顧律轉身用兩隻手臂把江原按進了懷中“怕你很快就忘了為什麽哭,所以你最好哭的久一點。”

  “我要是什麽都忘了,你會很虧啊”

  “別忘記我就好。”

  “我其實還能記得更多一點..”

  “說說看。”

  “我有點愛你。”

  “嗯,那你記得我愛誰麽?”

  “我。”

  “你是誰啊。”

  “你的智障吧應該是。”

  顧律笑了出來,他把江原抱得更緊,還是那樣熟悉的香蕉味,一點點的變濃。了摸鼻子,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