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大雪
作者:青江一樹      更新:2020-09-02 18:27      字數:3290
  故裏的小牌匾上是描金的兩個字,這扇門後麵許慕還沒有來過,當初梁紀是告訴過他有這麽個地方,其實他也不敢來。

  今天是個巧合,他背手看著牌匾下攤坐在地,已然長成高大英俊的男人,仰頭看著那兩個字,心中竟然很寧靜。

  崇律,哥哥也來看你了。

  許慕是梁紀千辛萬苦聯係上的,當年許景行要梁紀把許宣一起領回去,梁紀不同意。顧律,不,顧海茵是許慕親手交給梁紀的。

  梁紀說,如果他非要姓顧,那就不可以跟姓許的有關係,許慕同意了。

  沉默著收斂起顧栩骨灰的顧海茵是什麽樣,沒有人不記得,長了這麽大,孤僻還是那麽孤僻,卻不再冷靜了。

  他也席地坐在顧律旁邊,身後是高高的門檻“據說陰宅的門檻要做的越高越高,這樣它們就出不來。”

  “江合做的這麽好...”許慕淡聲笑了笑,他已經五十大幾,是個年紀大的人了,他腦子裏對弟弟的樣子,卻永遠都是他三十歲還沒到,英俊至極潦草至極的臉,顧律的年紀,顧律的臉。他動作很輕地拍拍顧律的肩膀“辛苦你了,小海。”

  顧律轉脖子的動作,慢的像轉化不徹底的僵屍,小海。

  好耳熟的名字,他看著許慕,海水一樣的眼睛,幹淨一如當年,多了的那些情緒盛滿他的眼眶,迫使他仰起頭張開嘴,可他說不出話來,煽動的鼻翼讓他呼吸那麽急迫,幾乎撐不住情緒。

  很漫長的時間,冬天到了下午三天,太陽就漸漸落山,風刮了一陣又一陣,卷著枯黃的竹葉亂跑,顧律沒有跟許慕說任何話,眼神偶爾隨著落葉遊移。許慕就這麽陪他坐著,很久之後歎了口氣,說道

  “我不是江家的人,我真正的父親姓許,崇律是我親弟弟,但江合卻不能是我的。我幫不了你。”

  “我是江原的親叔叔,也是江原在外十年的醫生,我聽說你很喜歡他,你也想知道他的事情是不是?”

  “你..你聽人說過我很喜歡他嗎..”顧律嘶啞的聲音一開口就是一陣咳嗽,他高燒到了手指手背都紅著,但他仿佛在意的也隻有這麽件事。

  許慕朝他點頭“嗯,每個人知道。”

  “每個人..都知道嗎..”顧律強撐著清醒,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覺,自己說的話都聽不清“真的嗎.”

  “是啊,他也在等你,在醫院等你。”

  顧律搖頭,他把後腦磕在門上,說話的聲音像從墓裏挖出來的古董瓷器,殘破脆弱

  “你騙我。”

  梁紀終於掙脫了顧正中。

  “他騙你什麽。”

  “你要他怎麽騙你?騙你江原這些年過得好得不得了?還是騙你江原幸福又快樂?顧律”

  “梁紀!”顧正中攔住他,試圖讓他不要說話,梁紀疲憊的擺擺手,顧正中叫他看的他看到了,隻覺得諷刺又好笑。

  這不是兩個小孩子在玩過家酒,這是真真切切地愚弄,對人的身心都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實質性傷害。他走到顧律旁邊,抱著肩膀靠著牆。

  “你不是怪我們不告訴你,什麽都查不出來嗎,我不想瞞著你,是江原要瞞著你,今天我就告訴你。”

  “梁紀!你跟江原保證過的!”

  梁紀笑了笑,問顧律“你要知道嗎?”

  “他已經知道了。”從梁紀出現的那一刻起,顧律就一直看著他,不等許慕繼續說話,梁紀又笑了一聲“他不知道。”

  梁紀對上顧律的眼睛,就如同他們第一次見麵一樣,第一次見麵,梁紀就不喜歡這雙眼睛,不喜歡這個小孩。陰鬱,冷漠,他不是任何人的繼承人,他拿走了江原的一切。

  “你是不是恨過他,怪過他?恨他推下許宣,怪他一聲不吭就消失?”

  “你不知道吧?江原心甘情願被許宣敲詐,他擁有你,他很愧疚,他想方設法的給許宣送錢,任他欺辱,從知道許宣的存在起,從你上高中的第一天起,三年,江原一跑去打球就容易受傷,腿上,背上,那些看不見地方都是傷,你看得見的地方他都怎麽告訴你的?打球不小心摔傷的?”

  “你恨他一聲不吭說走就走,你當初自作主張搬家走的時候,他怎麽對你的?他是不是每天都去你家樓下等?每天午飯都來不及吃,去找你,每天晚上不吃,等你,就為了你那點廉價的原諒,他在你身後躲躲藏藏,風雨無阻。江家把他養大,是為了讓他在你身後拚命追趕趕不上,自卑害怕受傷害的嗎?”

  “你有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有沒有?他沒有再去你家樓下等你的那一天,你發現了嗎?沒有吧,他躺在那張床上從此眼睛不敢閉,能看得到的東西,又黑了,沒有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麽,許宣摔下去的那天,隻是斷了脊椎,要不是他斷了脊椎,你以為你的弟弟許宣,還有什麽活路嗎?”

  “他拿照片威脅江原,每天。江原去學校的路上,江原放學的路上,江原為什麽要去上學?他那麽害怕,還是要去上學,顧律,你說,他為什麽還要去上學?”

  “.....”

  “對啊,他為了去見你。遠遠的見一見。”

  “那一天,江原推下了許宣,因為你,他又跑了,他被那些渣滓又抓了起來,他們會對江原做什麽呢?你知道吧?他身上那些永遠不能消去的刀傷,常年不斷的咳嗽,吃不了任何油膩東西,不能跳不能跑。你一定知道的吧?他總愛低著頭,怕黑怕狗怕冷,吹風就感冒,不好照顧吧?知不知道是拜誰所賜啊?哦不,你也不一定知道,他應該不會告訴你,一個隻會走在前麵不回頭的人,你能看得見他在你身後是什麽痛苦。”

  “我們再來談談那十年吧。”

  “一個重度抑鬱症的十年,你不是問我他為什麽會夢遊嗎?”

  “因為精神異常,記憶混亂,神經衰弱,他睡不著覺,他覺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媽媽,也覺得他害了你,他常年愧疚,常年恐懼,他自虐怕被我們發現讓我們傷心,每次睡不著,每次想到那些事,他就把自己溺在浴缸裏,溺在浴缸裏...連夢遊....”

  梁紀繃緊了下頜,腦中回憶出的畫麵讓他稍作停頓,但一看到顧律雙目無神,一動不動就覺得每根神經都在癢痛。他蹲在顧律麵前,咬牙道“他的肺特別差,因為他太喜歡溺水,就是那麽點深的浴缸,他總想把自己溺死在裏麵。”

  “但是你別擔心,他從來沒挑戰成功過。”

  “他想跳樓,在醫院的窗子上,在樓頂的陽台上,在任何高的地方,他告訴我他總是很想跳下去,沒有原因就是想跳。”

  “顧律,你知道我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在梁紀雙手扣住顧律的肩膀時,久久靜默在側的顧正中立即伸手按住了他,但是梁紀什麽也沒有做,他很專注的看著顧律,但僅僅就像是發現那雙藍色眼睛裏流出來的水並不是藍色,讓他有點難過一樣輕聲惋惜“我也想讓你見一見他,讓你也溺在水裏,讓你站在高樓的樓頂,讓你被人蒙住頭綁在廢棄的屋子裏,我也想讓你十年來沒有一天不想死。”

  “那樣你就一定會死。”

  梁紀鬆開他,他站起身像是嫌棄一樣從口袋裏掏出一件什麽東西

  他把這隻發光的蝴蝶按在顧律滾燙的掌心中,輕飄飄道“你不如他,因為你根本堅持不了。”

  顧律很頹廢,他消化不了梁紀說的話,漸漸的聽不懂。

  那隻蝴蝶落在他合不攏的手心,嗓子裏堵了砂子一樣發澀發苦。梁紀又說“林澤讓我交給江原,他說是許家那個小流氓送過來的,不過我想這是江原不要的東西,你好好收著吧。”

  這真是個不祥之物。

  認識它的在場所有人都應該要這麽想才是,偏偏顧律當寶一樣抓在手裏。

  許慕驚痛之餘仍對顧律伸手,想把他拉起來,顧正中過來幫忙,顧律卻依舊看著梁紀,長久以來,他說了最連貫的一段話,他問梁紀“你來這裏看我,他是不是...是不是還好?”

  許慕想,他的意思應該是,梁紀還能有空來這裏看他,對他說了這麽久的話,是不是江原還活著,救治的很好。

  大概顧海茵坐在這裏不肯走,別人跟他說什麽都聽不進去,隻是為了等有人告訴他一個好的結果。可是這個結果並不好。

  顧律被許慕扶著搖晃站起來,他僵直的腿走起來像隨時要栽倒,可他想要一個結果的心非常執著,梁紀卻不回答,他猩紅著眼睛,滿目滿臉的狼狽傷心,難過和崩潰把他擊垮地無知無覺,以至於他急迫的聲音更像是憤怒,他朝梁紀怒吼,扯破了嘶啞的嗓子

  “回答我!!”

  回答我....回答我,他還活著。

  “小海..”

  “顧律,他還沒有....”梁紀猛地推了他一把“你不會自己去看啊!!!”

  那一把力道,顧律直直向後仰去。

  “顧律!!”

  他想閉上眼睛,可他發現自己也閉不上眼睛,江原說他們沒有緣。

  他們沒有正式說過一句再見,沒有過好好的道別。

  他們沒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