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年之秋
作者:青江一樹      更新:2020-09-02 18:27      字數:3901
  顧律走的慢,要走的路也就變得更長,而這漫長的一天也終於挨了過去,此時的靜謐更像是被強壓下來的安穩,讓人短暫地可以喘息片刻。

  江原呼吸間的熱氣淡淡灑在頸脖間,不到癢的程度,反而暖的有點溫柔。顧律不作聲地歎了口氣“你睡著了嗎。”

  江原聽見聲音艱難地睜開眼睛又閉上,顧律把他的腿向上托了下,話中帶了點清淡的笑意“背上睡覺舒服嗎”

  江原還是沒說話,顧律知道他沒睡著,江原睡著了一般呼吸很沉,給人一種喘息很累的感覺,說實話他不僅抱著江原不吃力,甚至背著他也不用費力彎腰,江原太薄,隻要乖乖地好好趴著,基本不會從背上掉下來,他晃了晃背上的人,說

  “你以前也背過我,記不記得?”

  江原半眯著眼睛看顧律盡在眼前的長睫毛,若有似無的嗯了一聲。

  “小的時候,你第一次跟別人打架,為了那顆被搶的大寶石,我追了別人好幾條街,你跟著我一起追,結果我們沒搶到,都被打了一頓,那天是你背我回來的。”

  顧律聲線一頓,深夜的秋風似在追光,路燈下不知是一連串呼出的白氣,還是風的影子,他極其小心地將那一聲苦笑收了回去。

  “你以前,你以前把我背起來就跑,我那時候還沒你高是不是?”

  “我記得你的背很燙。”

  “沒人背過我,不知道原來背著是那樣”

  “什麽樣”

  顧律偏頭靠了靠江原的腦袋“沒睡著為什麽不說話。”

  “......”

  “不什麽樣,就是燙。”

  胸口燙,到處燙,那顆賣不掉的心髒像被狗咬了一樣又驚又瘋的跳個不停,第一次向他這個主人現出了它的存在感,年幼的顧海茵不知道該捂住哪裏,才能讓它安靜下來。

  顧律能想象到,在遇到自己之前,江原大概就是個粉雕玉琢的兒童,顧律沒有見過梁紀口中更早的那個破敗的小孩,他遇到時,江原已經是被梁紀養成一朵嬌貴的小花朵,這不太能形容第一次見麵的感覺,曾經的顧海茵幾乎長在難民窟,見過的所有小孩,都沒有江原精致和幹淨,也沒有那雙漂亮到發光的大眼睛,他被許景行從淤泥裏拎出來,又幾次漂洋過海的經曆了一遭,盡管年紀不大,也已經不得不對大多數事情都能做到波瀾不驚,但梁紀把他捉過去丟到江原麵前,他意識裏第一件事就是想把自己的腳藏起來,他的鞋太髒了。

  拚了命不想自卑的人,才是最自卑的。

  年幼的顧海茵,在還不知道什麽叫自卑的時候,就已經覺得離他近一點都會把他弄髒了。

  “這樣啊.我快忘記了。”

  “別忘。”顧律彎了彎腰又把他貼近了些“你一定不知道,我打過多少架。”

  “在我四歲以後,父母遺棄,我就知道不打架是連衣服都沒得穿的,不打架我們都會吃不飽。”

  他說的“我們”大概是在說他和許宣,江原將下巴磕在顧律的頸窩,那裏比較暖,顧律說話時每一根經脈被擾動的頻率都經過了江原的默認,而他卻有些匪夷所思的走神,甚至不由自主地對顧律竟然在講述他從未聽過的故事而感到無比陌生,乃至於懷疑他的目的性。

  顧律向來廢話極少,江原覺得有些奇妙,連睡意都消失了,饒有興趣道“然後呢”

  顧律顯然不知道江原在想什麽,他始終認為他和江原的差距很差,江原小時候就很難跟打架這種事情扯上關係,江原的性格陽光,是個很聰明靈動的人,在顧律眼裏,他打架是打不過別人的,吵架可能也吵不過,顧律很難想象.....

  “然後呢?”

  顧律被催促一聲,很快回過神“哪有什麽然後,然後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們隻有五年的時間是不一樣的。”顧律又笑了聲“我要是知道九歲以後會遇到你,我那五年一定會好好學著打架。”

  “五年?”

  那疑問似的尾音細聽有些發顫,顧律緊了緊雙手“是啊,四歲之前我沒有覺得我過得不好。”

  “九歲之後,我也覺得我過的很好。”

  “是嗎”

  “是,包括那十年,那十年,我希望你過的不好,也希望你過的很好。隻有你過的不好,我才能心安理得的覺得我還能等得到你回來,可是,隻有你過得很好,我才能覺得我沒有做錯什麽。”

  “.....”江原趴在顧律的背上,竭力控製自己失控的鼻息,他望著慘白的路燈,刺的他一陣陣頭疼。

  江原怕冷似地縮了縮脖子,好在他不需要露出什麽表情,茫然過後,他仍是把心上那點抽搐的疼痛給靜悄悄的壓了下去。

  江原不是個容易喊疼的人,對他來說隻要不宣之於口,無論多疼,就都不算疼,他被迫跟大多數人不一樣。那些會疼的人,露出疼痛的表情就會招來安慰,也許還會越安慰越委屈,當然,隻有被萬千寵愛著的人,才真的懂什麽是委屈,那是種膚淺又矯情的難過,它的出現就是為了去獲得接收人的安慰的。

  江原不行,倒也不是不想要,他是沒對象。

  他隻在江晴身上嚐過短短的親情,卻又是在那樣健忘的年紀,還沒有學會委屈,就跟在顧律身後跑了小小半輩子。而顧律像一塊含在嘴裏的糖,又那麽甜,他滿心都是喜歡,就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疼。

  等到糖化完了,吃光了,那些疼來了,江原仍是不知道委屈。他最多隻會撇撇嘴,耷拉下眼睛,在別人看來那就是委屈的表情,但其實不是,他就是饞。

  饞那點糖,饞那點疼,不要糖更甜一點,但望它化的久一點,哪怕疼一點,也不是不行的。

  甚至到現在,他還是那麽饞。

  顧律偶爾的友好體貼,甚至是交心般的善言,都是糖,至少像糖,甜的過了界限,失了分寸,最值得同情的大概就是無論多少次,江原都會義無反顧的沉溺其中。

  就像今晚的顧律,他像一朵雲,江原伏在他的背上腦子裏覺得他像潔白的雲團裏伸出了柔軟細密的絨毛,還有觸手,想用一種十分溫柔的方式誘惑他心甘情願被捆進去。

  顧律這已經是慣性作案,當真是十分討厭。

  他趴在這方背脊上允許自己眯了會兒,又怕自己真的睡著,顧律時不時說兩句話,江原半夢半醒,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睡了還是沒睡。

  從這一天之後,顧律看上去果然輕鬆了很多,單方麵那種,江原還是每天晚上都枕在顧律的肩膀上,等他覺得手臂麻了,就順理成章的被他卷進懷裏,這一定是個相當溫馨的場景,要是江原睡著了做夢夢到,能稱作美夢。

  但沒睡著的話,那就有點痛苦。不能動。

  而且通常白天顧律會很忙,他不在家的時候江原會睡覺,活到這份上,上不上進已經不太重要了,能睡著這件事才會讓他在這一天過的比較充實。

  江原一般不怎麽在鏡子前抬頭,這天他莫名其妙一抬頭,在某一瞥的過程中發現那裏麵的人不麵熟,在說服自己去細看後更是覺得這人陌生到心驚肉跳。太醜了。

  醜到他迅速的低下頭,在僵立的沉默中驚慌不已。

  梁紀突然彈出了個視頻通訊,江原慌亂之下沒敢接,少頃,他回撥過去梁紀開口就問“你怎麽了”

  梁紀已經五十九歲了,江原算過,他能等到今年臘月,到臘月,梁紀就正式六十歲了,得等他過完這個整生日才行,梁紀已經是個徹底的老年人了,屏幕來電顯示的備注是“阿茲卡班的囚徒”,江原翹了翹唇角,冒出句帶笑的甜膩“我很想你。”

  梁紀大概是愣了,不走心的笑起來,聽上去有些疲憊“你最近好不好”

  “還好,怎麽了?”

  “也沒什麽,隻是問問你,顧律跟你說什麽沒有?”

  “說了不少,奇奇怪怪的。”

  “有沒有...”梁紀遲疑了會兒,還是問道“有沒有提到許宣的事”

  江原的表情有一瞬的怪異,他想到幾天前收到的一條短訊,也記得清顧一說的話,更何況顧律這幾天來太過正常從而顯得很不正常的樣子,他奇異的笑了下,語氣竟有些輕鬆“他終於消失了,對不對?”

  “顧律告訴你的?”

  江原搖頭“我猜的。”

  如果江原能看見梁紀的表情,就知道對方的眉頭皺了有多深“你不要出門,知道嗎?”

  “許家的事你聽說了吧,許宣應該被誰扣住了,倒是一直跟著他的一個手下跑了。許景行找過我,我不想再跟他們有什麽接觸,所以...”

  “那跟我沒什麽關係啊。”

  梁紀沉默了會兒,敷衍的笑了笑,低歎了聲“上一代的事情,真是沒完沒了。”

  “顧律找過你麽?”

  梁紀沒回答,隻是反複關照他不要隨便亂跑,江原認真聽了會兒,一如既往的應了聲“好。”

  掛了電話,江原又翻開那條信息,他用混沌的腦子沉思了很久,盯著那條訊息看了又看。

  那是條充滿誘惑力的彩訊,漆黑的水泥毛坯房子,平方不大,像地下室,一個穿黑色衣服的人坐在輪椅裏望著牆上狹窄的氣窗,是個背影。

  發來的訊息也隻有兩個字“買嗎。”

  早在幾天前江原收到這條訊息時,還真的就立馬把自己賬戶上的錢整理了一遍,論誰也想不到,許宣被綁架,綁匪竟然會放著顧律這種有錢人不選,而想讓自己交贖金。江原簡直要被許晟氣笑了。他隻在十年前見過許晟,如今仍然像隻貔貅,還是隻喜歡錢。

  不過他能猜到是誰,估計顧律也猜得到,許景行更加猜得到。但是江原想不通為什麽許景行非要去跟梁紀扯上關係,甚至讓梁紀擔心到不斷囑咐自己要當心。

  在江原看來,更詭異的大概就是顧律,他不知道顧律對他這些甜言蜜語的溫存裏,有幾分意思是在希望自己能幫他們牽住梁紀。

  他不太能想這些東西,他其實恨不得許宣死了才好,主要是覺得買他可能會有花銷,而對許宣,花一分錢,都很貴。可到現在還沒有聽到許宣死了的消息,甚至還跑了個手下,那必然是許晟那隻摳精還沒找到合適的買家,要麽就是被許景行,或顧律抓到了談判條件。

  也就唯有在許宣這件事上,他是不考慮顧律的,可他又生怕顧律會來向他求援,但顧律這樣一直不說還對他很好,江原又會覺得不勞而獲,總是忐忑著等,他也不知道等什麽,好像約莫仍是那麽個一拍兩散的結局,臨界點依舊是許宣。

  反正大家都知道許宣被許家扣著,許宣跑不掉一時也死不掉,顧律不問,江原不說。反正總有期限,反正最壞,也就那樣。

  這麽一想,江原就積極了許多,烈士總會從容的赴死,在這之前,他就當是坦然的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