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真相
作者:青江一樹      更新:2020-09-02 18:27      字數:4974
  不想聽見,那陣腳步聲離開後,背後灼熱的視線也終於被撤離,江原睜開眼睛,將自己的手從被子裏伸了出來,他垂眼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掌心,唇角淺淺彎起個弧度,又著實稱不上是笑。從心底慢慢彌漫開那份苦澀像樹尖上剛剛發紅的柿子,來不及嚐到酸,澀意就像沙子被漏鬥灌進了身體,從口堵到心,張一張嘴都那麽費力。

  江原在床上躺了一個上午,早晨阿姨來過一趟,見他閉著眼睛,又悄悄掩門出去了,他想著等挨過了飯點,顧律要生氣也能一起生了,不用再糟一次心。江原想到以前中二年紀的時候,常聽到一首歌,裏麵有一句是在唱“一個人吃飯這個旅程”他對那句話有共鳴,因為一個人吃飯真的就像旅程,很孤獨的旅程,又煎熬,又漫長,當然,之所以像旅程,往往是因為顧律不在。

  其實他在國內的最後那段時間,每一天過的都像旅程,沒有終點於他而言既慶幸又害怕,以至於他不知道疲憊,也沒想過要停下。

  後來他去了國外,在情緒很差的那段時間根本什麽都吃不了,一碗放在眼前的麵都能生生熬出他的崩潰,他也誤以為那是因為孤獨,是因為想念。

  直到後來有一天他無意中又聽見了那首熟悉的歌,原來那句歌詞是“一個人吃飯這個淩晨。”他頓時有種自作多情的失望,好像在逼他承認,他沒有很想念,也不因為孤獨,他隻是單純的不想吃飯,那是生病。

  再這樣病下去會是什麽樣,江原比誰都清楚,先是顴骨會凸出來,眼睛的地方凹進去,臉很黃,掉頭發,手臂會像啃幹淨的鵝翅膀,摸得清兩根骨頭,人會想植物大戰僵屍裏的小僵屍,總之,醜的很。

  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鏡子裏的模樣,江原忍不住歎口氣,想到這個,他就打算下去吃個飯了。

  拿外套來穿的時候江原懶了下,坐在床邊伸手夠衣架,衣服被他扯掉在地上,他隻好站起來,再拿起衣服時卻發現地毯上多了一堆土,他奇怪了下,又把衣服抖開看了看,這下不僅是地毯上,連衣服的袖口也全是灰和泥土的痕跡,江原走了幾步,想著衣服是不能再穿了,得拿下去清洗,可當他走到樓梯時又突然停了下來,他像是突然記起什麽,遲疑又僵硬的將手伸進了衣服的口袋。等他觸到口袋裏的東西時,整個人都顯得有點木僵,目光凝滯的停在自己的指尖,那是很多土,灰色的、黑色的摻雜在一起,滿滿的灌在自己的口袋中。

  “小原,你醒了?”

  阿姨站在樓梯下喊了一聲,江原沒應聲,她見江原定住了一樣站著不動又著急的上樓走到他麵前,生怕他發呆摔下去似的擋在下口“小原?小原?”

  “小原”彼時穿著白色圍裙的微胖身影笑著朝他走來,她身上有些食物的香氣,濃鬱的甜,可能是在燉南瓜粥,可能是在蒸黏米糕,江原喜歡甜。“小原。”她笑著喚一聲。

  “媽....”

  阿姨一驚,連忙伸手拉住他“小原?你怎麽了?”

  江原被晃了下,人也迅速清醒開來,麵前的廚房阿姨焦急的額上冒汗,握在臂上的掌心傳來暖意,江原喘了口氣,反複幾次,勉強維持住麵色“阿姨”

  “哎,這孩子,怎麽走半路停著,是沒睡好吧?”她拍了拍心口,放下了著急的表情。

  “是啊,是的。”江原跟著她下樓“想喝粥”

  阿姨聽他說想喝粥,立馬又笑起來“啊呀這個好,阿姨早晨買了山藥和南瓜,燉點南瓜粥吧,阿姨知道你喜歡南瓜粥。”

  “好啊,南瓜粥。”

  江原攥緊了衣服,眼角微微發紅,他默不作聲的吸了吸鼻子,又乖乖的在她身後安靜地笑了笑。

  顧律合上文件,如同許景行所說,這是一份很詳盡的出警記錄,盡管顧律見過被江原推下樓梯的許宣是什麽樣,卻也沒想過另外兩個人的現場是如此的血腥近乎殘暴。

  許晟在醫院告訴過顧律,是兩死一傷,他以為傷的就是許宣,但案情記錄上寫的那一傷確是別人的名字,而且那個傷者顧律覺得麵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事情的起因是源於勒索,當事人許某由於長期嫉妒行凶人江某,心態失衡,糾集同學及社會友人(劉某、陳某、洪某)對江某有計劃的實施了綁架,過程中四人對行凶人進行了毆打及言行侮辱,並持續多日對江某進行連續恐嚇威脅,於7月20日上午9時,許某再次偶遇江某,進行言語侮辱,江某將許某自五樓推下後返回住處途中被許某同伴使用棍棒敲暈,並綁架至地址為XX路的廢棄倉庫,三人對江某進行恐嚇威脅,江某精神崩潰,搶奪刀具途中防衛過當伴有激情傷人,導致2名被害人(陳某、洪某)失血過多致死,行凶人江某身中兩刀,因周圍居民報警,與幸存者一同被救治脫險。

  另一份鑒定報告上的鑒定結論也寫著:經鑒定當事人存在精神障礙及神經衰弱及認知障礙等精神疾病。

  在最後結案報告上,顧律看到了江原的親筆簽字,甚至還有許宣的。

  死掉的兩個人均是死於失血過多,渾身都是亂七八糟的刀傷,滿地的血紅色叫人看的脊背發涼,讓人不由自主的想將圖片移的更遠一點,而出警記錄上也有一句話,是當時的出現場的警察對行凶者的描繪“精神失常,手段殘忍”。

  顧律盯著那八個字,無法移動目光。

  他想象不到當時江原是什麽樣子,

  這也許的確是真相,就像一塊蒙住傷口的紗布被揭開了一角,顧律知道還有更多血肉模糊的東西在等在那裏。

  他沒有在回憶記起那時候江原有被勒索的跡象,但連自己都那麽氣憤怨怪過江原隱瞞著的一切,何況是許宣。

  是他的高傲害了江原,也是他的冷漠慫恿了許宣。

  他恨過梁紀,明知許宣還活著,卻存心讓他從小混跡在社會的最底層,過著最雜亂的生活,染上種種不良惡習,也恨江原,每天對著自己笑的甜蜜,讓自己擁有最富貴開心的一切,卻不告知自己,近在咫尺的許宣過著什麽樣的日子,在那些遠離江原的日子裏,他痛恨梁紀的心機,責怪江原的心狠,所以即使江原每天在學校在食堂在樓下等,他也是能避就避,再未給過一刻好臉色。

  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是他撐著許宣,仰望站在樓頂的江原,那時候的江原還是好的,完整的,顧律無法去想象如果知道僅僅是幾小時後,就會發生那場事故,他會不會拋下許宣,拉住江原。

  他會。

  那兩刀,讓江原缺失了身體的正常器官,無論什麽樣的代價,也換不回他的器官,更換不回他眼睛裏的靈動和生命中的鮮活。

  在這一場被處心積慮經久封存的記錄裏,隔了十年,顧律感覺到的不是恐懼,是愧疚,難過。

  當初沒有去阻擋的悲劇就是顧律當下無路可退的後悔,江原遇到的一切,包括他的傷痛和精神問題的突發,不可能跟自己沒有關係,而在這場陳濃的心疼裏,江原又回到這裏,大概就是時間給他的唯一的恩惠。

  所有血色的,憤怒的,亦或者是殘暴的東西,對顧律眼中的江原來說,是違和的,可是在某一刻裏,顧律也發現他對江原的了解又實在少的可憐,他遭遇過的一切,包括許宣的遷怒,甚至是他糟糕的身體狀態,他瞞的比任何事情都好,這種對自己的不信任像是活該,顧律根本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他在真正第一次看到這些過往的敘述時,恍然記起江原回到國內那天坐在牆頭的模樣,他必然是把自己修複過了,恢複好了,才敢回來找自己,也許,江原都沒有抱著要會跟他在一起的想法,仿佛回來隻是想看看他過得好不好,不好的話,就努力的對他好,過得好,說不定江原笑笑轉身就走了。

  江原即使怕黑怕的要死,腳踩著碎玻璃,也隻想要一個擁抱。

  生病難受,旁人發現不了,他也會自己吃藥,扛不過去好像也沒所謂。

  讓他傷心,叫他難過,他也可以若無其事忍下去,但對他好一點,他卻開始惶恐排斥。

  顧律不是第一次意識到江原是不想跟自己在一起,以為他是對自己太失望,太害怕,卻從沒想過,他會認為自己不愛他。

  然而江原明明從心底裏覺得自己不愛他,可他卻還是忍受身體的病痛,頂著精神上的折磨,乖乖呆在自己身邊,他不要結局,他更像是隻想在這個過程裏陪顧律走一會兒,所以他對顧律的感情毫不指望,全無所求。

  這種不自知的冷漠,叫人絕望。

  顧律下樓的時候,江原正在往南瓜粥裏倒白砂糖,小半碗粥,他往裏麵放了兩勺糖。

  見到顧律下樓,他停了動作,把糖罐的蓋子蓋上後攪了攪粥,顧律沒有看他,江原聽見顧律跟許叔說了一聲要出門後,整個下午就沒有再見到他。

  林喬約了顧律在商場一樓的奶茶店見麵。

  在嘈雜的人聲中入座後,顧律頻頻抬手看時間,對麵林喬不知什麽時候把黑發染成了深茶色,倆人坐在窗邊,說是風景,實在太老套了些,更像是玻璃內的一看就很貴的豪華裝飾。

  林喬托著下巴認真的看了會兒顧律“我幫了你好多事,你要怎麽謝我呢。”

  “你想要什麽。”

  林喬微微瞪大眼睛,狀作興奮“什麽都可以?”

  顧律點頭嗯了一聲,又道“盡我所能”。

  林喬翹了翹嘴巴將自己又縮了回去,她這樣嬌俏的表情,很少有人能不放進眼睛裏,隻有顧律總是當成看不見而已,林喬頓時有些泄氣“好吧,那你請我喝東西。”

  “喝什麽”顧律看了看奶茶店排隊的人群,下意識的想皺眉。

  林喬一一說道“楊枝甘露三分糖,芋泥奶茶不放糖,檸檬養樂多去冰,燒仙草要加布丁,啊,芋泥奶茶要打包。”

  眼見著顧律的臉越來越僵,林喬笑出聲來,卻依舊沒放過他。“記住了嗎?”

  一個買奶茶的男人,能帥到什麽程度呢,何況是買奶茶的顧律。林喬不貪心,她隻想在這一天奶茶店的豔羨目光裏最後一次當個小女孩。

  不出意料,顧律隻是在那裏站了會兒,就有好幾個人讓他插隊,顧律一一拒絕,盡管麵上毫無耐心,依然穩穩的站在那裏。

  他就是這樣的人啊。

  等顧律端來所有甜品,林喬自顧自戳開檸檬養樂多,漫不經心道“我找到的那位人,是你的媽媽是麽?”

  “不錯。”

  “不去看看她嗎?”

  “沒有必要。”

  林喬意料之中聳聳肩“好吧,那你想談談江原嗎?”

  顧律抬頭看了她一眼,接著又看了看表,林喬默默歎了口氣“我聽小望說,你不願意他去你家給江原看病”

  “我有空會帶他去醫院。”

  顧律臉上有明顯的不耐甚至是局促,這讓林喬還是有點難過,那天從顧律家裏離開以後,顧律又花了很長時間來跟她谘詢過江原的狀態,也斷斷續續一直尋找著解決的辦法,但從某天開始,他好像又突然放棄了,甚至她主動提起都會被顧律遮蓋過去。林喬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但顯然不是什麽樂觀的事情。

  她也想像曾經對大多數心裏患者做過的那樣,伸手握住顧律放在桌麵的那隻手,但她卻不能,在她看來,顧律的防備心沒有比睡著的江原差在哪。

  半晌沉默,林喬忽然指了指對麵的一家咖啡店“你喝過星巴克嗎。”

  “沒有。”

  “那是間咖啡店,賣咖啡,也賣三明治,就像這間奶茶店,你一定也沒有喝過奶茶吧,它很甜,大多數人嘴上不會說喜歡,但是喝的時候,一定不會隻喝一口。”

  “這不代表喜歡也不代表不喜歡。你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接受。”

  “林喬.”

  “顧律,”林喬溫柔的打斷他“承認一件事真的好難。

  “可是連你都不去承認他生病的話,他要怎麽康複呢。”

  “我沒有。”顧律終於皺起眉,又很快鬆開“我知道他生病了”

  “可你怕他治不好是嗎。”

  顧律沒有再說話,林喬低聲輕歎,嬌俏依舊,帶著一絲調笑聽上去半真半假“顧律,我好遺憾。”

  “以前有人告訴我說,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隻喜歡一個人,但是我後來才發現,這是有可能的,有的人一輩子隻允許自己喜歡一個人。”

  “顧律,原來你也會那麽喜歡一個人。”林喬的目光停在顧律手邊的錢夾上,錢夾不算老舊,卻已不新,邊角甚至下塌著,與他幹淨整齊的衣衫鞋子帶來的身價完全不匹配。而這個時代已經很少有人使用現金,顧律卻仍在使用,甚至十餘年沒有更換過這個錢夾,那裏麵夾著服務員找零的錢,顧律心不在焉,忘記收進去。

  “林喬”顧律頓了頓“抑鬱像癌症,感同身受四個字在這個病的麵前太浮誇。”

  “是他不想治病。”

  “而我隻是不想他再誤會我一心隻想治好他,而不能接受生病的他。”

  “顧律..”

  顧律疲憊道“他想治就治,不想我可以陪他一生,我死了,我才會允許他一起死。”

  “可是..”

  顧律微微搖了搖頭“我們不能再有誤會了,他受不了,我接受不了。”

  人和人的感情是需要嵌合的,像一把鑰匙打開一把鎖,不合適的人非要在一起,多出來的那部分注定要被擠壓受傷,缺失的那部分也會空洞失衡,沒有人會那麽幸運,正好遇到一把合適的鑰匙,也沒有人會倒黴到那個地步,一輩子都開不了一把鎖。

  林喬將打包的奶茶提走,臨走時問顧律要不要給江原帶一杯奶茶。

  林喬瞥見顧律打開錢夾用剩下的零錢買了兩杯,淺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