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局內人
作者:青江一樹      更新:2020-09-02 18:26      字數:5458
  顧律沒有叫餐,他在書房處理完公事才覺得餓,酒店自帶的廚房有一些食物,他在速食水餃和方便麵裏下意識選擇了麵。

  江原大概是聽到動靜,穿著睡衣過來看顧律煮開水,小心翼翼問道“你餓了嗎。”

  顧律看著牆上已然不早的時間,嗯了一聲“怎麽還不睡覺。”

  江原明明很困,但是睡不著,他不會做飯,也不會做菜,當顧律餓到吃泡麵時,他也不一定能煮的比他更好。

  “我也餓了。”

  顧律的麵已經下鍋,他麵無表情盛起煮好的麵,放在桌上遞給江原,又去拆了一包繼續重新煮,江原咬著筷子,看顧律背過身等水開。

  顧律很少會吃泡麵,因為不健康,他煮麵也沒有倒進去調料,隻有一丁點鹽,江原吃著那碗沒有味道的方便麵時總會不自覺地抬頭去看對麵的顧律,直到顧律快要吃完,他碗裏的也沒動幾口。

  見顧律抬頭看他,他連忙往嘴裏塞了幾口。

  “不餓就不要吃了,會積食。”

  他淡淡的要拿碗去洗,連同江原那隻沒吃完的,江原當然不願意顧律給他煮麵還要幫他洗碗,便去拿顧律的碗,倉促道“我來洗”

  兩隻手碰在一塊,不知是誰先鬆開,瓷碗在深夜發出破碎的聲音,江原有片刻呆滯,顧律仿佛沒了耐心,眉間輕皺,轉身先離開了餐廳“就放在那裏”

  江原剛剛把手機裏的小遊戲卸載掉了,他常常下意識的打開那個遊戲,有時用來打發無聊,有時用來解壓,有時..用來遷怒。

  剛剛..其實他沒什麽能辯解的,當然,也不是因為遊戲的緣故,純粹是除了卸載遊戲泄泄憤,他確實沒法勸自己想開點了。

  顧律先去睡覺了,江原收掉碗洗過手輕手輕腳的爬上床,他看著顧律的背影,昏黃的小燈下,顧律第一次背對著他睡覺。

  他彎了彎無可奈何的嘴角。

  沒有人知道顧律小時候也喜歡生氣,生起氣來不好哄,會像平常一樣跟你說話,回答你的問題,好好的交流,但會在跟你說話的時候比平常更平淡一點,一起走路的時候比你快一點,看著你的時候更冷一點,連不小心碰到你,都會離你遠一點。

  哪怕是這樣的一點點,我也會很傷心啊。

  江原蹭了蹭枕頭,看著巋然不動的堅實背影緩緩閉上眼睛,他把雙手放在臉頰旁邊,抵禦心裏那一點點疼。

  江原暈機暈船也暈車,他昨夜睡得不是很好,早晨勉強吃了半個帶培根的三明治,一直覺得胃不舒服,林澤在安檢時問他,他覺得還好,等飛機連續爬升了會兒他即使躺著也實在忍不住憋悶的惡心感,他疑心是昨天的烤串吃壞了,愈發不肯露出難受的樣子,悄悄去衛生間吐了一回,沒吐出什麽東西,有氣無力的躺在座位上,閉著眼睛一直等到飛機降落。

  江原不知道被顧律臨時放掉的鴿子對別人有多麽重要,顧律卻明白。

  林喬在機場帶著一頂大帽子,她雙眼還紅著,沒什麽焦距的看著出口,機場的通道口零散的出現了幾個人,她也沒發現,直到顧律走的近了點。

  “林喬。”

  林喬不是來等顧律的,她在等林望,林望的飛機將會在二十分鍾內落地,她早早的站在接機的欄杆邊,並未意識到自己在發呆,直到上一秒之前她還在難過著,可下一秒她心裏想的人就出現在麵前,叫她怎麽不委屈呢。

  顧律大概也覺得有一些愧疚,任由林喬擁抱了他,那一會兒的相擁,順利讓江原從茫然過渡到清醒,他竟認出了林喬。

  他看著林喬的樣子有些傻,但看著他們擁抱的眼神像在微笑。

  林喬的輪廓和林望給他看過的照片已經很不同,她成熟,美麗,氣質溫柔,她這樣突然的出現,叫江原感到意外又不那麽意外。

  畢竟,該在某個時間點出現的人,總會出現的,天使之所以叫天使,是因為她總會、總能及時地出現某個人失意或傷心難過的時候。

  林喬注意到顧律身邊的人,很快收拾了表情,一一打過招呼,她看到江原時候有些驚訝,隨即友好又溫柔的向他說“你好”

  江原同樣對她報以微笑,林澤適時的將行李交給接機的司機,司機姓胡,也許是開車的時間並不很長,他看上去總顯得很熱情。

  “顧總,您是回公司還是直接回家?”

  林喬站在他身邊,笑容掩不住難過,她試探著開口,用倆人能聽見的似抱怨般說道“現在走了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顧律聽了淺淺一笑,他說“好”

  林澤從後視鏡裏看江原,視線停的有些久,江原笑了他一聲“你總這樣看著我幹嘛”

  林澤看了下司機小胡,對江原又頗為頭疼。

  “餓嗎,我看你臉色不好,帶你去吃飯?”

  江原是有些餓,他不太能適應北方的天氣,最近一直腸胃不太舒服,他問林澤“有沒有喝粥的地方啊,想喝粥。”

  林澤帶他去了一家粥鋪,江原點了份山藥甜粥,林澤點了份南瓜粥,見對方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甜口,江原竟還有心情打趣他“我以為你們都喜歡吃帶肉的”

  “我是喜歡,主要是怕吃多了不好看”

  “不是不在意形象麽”

  林澤嫌粥燙,拿勺子翻來覆去的攪合散熱,腦中出現了一張妖異的狐狸臉,一時竟說不出來為什麽就怕自己不好看,他嘀咕道“每個人都怕醜啊,我還怕禿頭呢”

  “禿頭會很醜嗎”

  林澤認認真真的點頭“再好看的人禿頭那都是很醜的。”

  江原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他很久以前也禿過頭,確實是醜極了,那段時間他連看見路邊新長出嫩葉的紅葉石楠都覺得討厭,理由是那一層薄薄的紅樹葉稀薄的蓋在上麵就像是禿掉的頭頂,總是稀稀拉拉蓋不圓滿。

  一碗粥,他喝的下半碗,胃口實在太差。林澤問他“真不用去醫院看看嗎”

  江原搖頭“不敢去,醫生會告訴我我全身都沒有好的。”

  聽不得別人的唏噓和歎息,江原望著窗外零散的行人,天氣好像突然就變涼了,滿城都是不知道從哪飄來的桂花的味道,地上開始三三兩兩掉下青黃的梧桐樹葉,他裹了裹不太厚實的毛線外套,問林澤“這些樹葉掉光要到什麽時候啊”

  “冬天之前吧”怕粥的熱氣熏上眼鏡,他早摘了,此刻眯著眼睛看沿街那兩排的梧桐樹笑說“這些梧桐樹還小,再等個三五年,或者三五十年,葉子掉下來都是很漂亮的”

  “那個時候我大概不在了。”他隻是這麽想著,卻也這麽說出了口,林澤果然皺眉看著他,表情有些像顧律,江原連忙說“我隻是覺得那個時候...應該沒什麽時間特意看來著..”

  林澤繼續喝粥,聲音有些無奈“顧總也很辛苦,很不容易。”

  “嗯,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嗎,林澤沒有問出口。

  胡司機在車上玩了幾局遊戲,輸了有些懊惱,林澤上車前給他打包了幾份粥,告訴他是小江總吩咐的,胡司機眉開眼笑的連聲道謝,他熟門熟路的把江原送到家門口,又十分別扭的從後備箱裏拿出了一整袋叫江原傻眼的...小橘子..

  “這..你留著自己吃吧..”

  “不不不,江總,我還有很多,這是我在外地給公司出差時買的,可甜了呢,都到門口了我幫你拎進去吧?江總”

  江原局促著,林澤笑著叫他拿回去,都是報答他的,他隻好連聲道謝後自己提了回去,他記得至少阿姨是愛吃的。

  江原提著沉重的一大袋滿滿的橘子,顧律還沒有回來,他進門前按了門鈴,聽見裏麵有急急忙忙的腳步聲,大概是阿姨,他備好了笑意,等門一打開,果然是。

  “阿姨”

  “小原回來了啊”阿姨果然是開心的,她接過江原手中重重的橘子,神色卻不安,她有些躊躇的看著客廳,見江原望過去便說要先去廚房放下水果。

  江原在客廳看見兩個熟悉的高個子時就有種不大好的預感,許宣的背影特別明顯,哪怕隔了幾米,都能讓江原生出厭惡的氣息。

  高個子的保鏢先發現了江原,低頭向許宣耳語幾句,那保鏢似乎一直對江原帶著防備和憎惡,江原剛踏進客廳他便往前站了一步試圖阻止。

  “滾開”

  許宣無奈的轉過身,輪椅自動向前。“江原,你一定要這樣嗎。”

  “滾出去,帶著你的狗,滾。”

  “這是我哥的地方,這裏也有我的房間,我為什麽一定要滾?江原,你其實可以...”

  “砰”的一聲,江原隨手便將花架上的蘭花盆掃落在地,他不想聽見許宣的聲音,不想看到他的人,他僵硬的咬牙回道“這是我叔叔的房子,你給我滾。”

  許宣吸了口氣,他不是來跟江原吵架的,如果不是因為有了母親的消息,他不會跑到這裏來等著顧律,雖然...

  他看著江原,這個人的眉眼裏永遠都是憤怒,是暴戾,像個一觸既燃的炸彈,他如果這輩子還想看看這個人,好像總要冒著被炸死的危險。

  許宣揮開保鏢,讓輪椅順利的往前移了段距離,江原赫然看見他膝蓋上放著一隻茶色的玻璃罐,玻璃罐碎了邊角,蓋子被扔在一旁,這幾乎讓江原立馬變了臉色,腦中似突然有什麽炸開,江原幾步走上去抓起罐子,一旁的保鏢以為他要做什麽,連忙扣住了他的胳膊,不防竟也被他掙脫開,他目眥盡裂,看清了那罐子後,徑直撲向許宣,一把就將他拉倒在地“你竟敢...你竟然...”

  “江原...你是不是瘋了”

  許宣的腿早就萎縮了,他腿部完全沒有知覺,撐不住身體,斜斜的倒在地上,任由江原死死的按住他的脖子,那力道,竟是兩個保鏢都沒能拉得開。

  “你憑什麽!你憑什麽!!你為什麽要碰她!”

  “江....”

  “她在哪裏..在哪裏...裏麵的東西在哪裏??!.”

  “我..我不知道...”

  許宣被江原卡的麵色通紅,阿姨被他的樣子嚇到,驚恐出聲“小原..你..你是找罐子裏的東西嗎”

  江原抬頭,兩個保鏢趁機一把拽開了他,許宣得以呼吸,捂著脖子靠在沙發上不停喘息。他咳嗽幾聲,斷斷續續道“不是..我....我隻是...看..咳...看一下”

  “小原..對不起..”阿姨慢慢的靠近江原,江原捧著碎成幾瓣的玻璃瓶,神情茫然無措,紅著眼眶不知道在問誰“在哪裏....”

  “是阿姨不好,阿姨打掃你的房間想幫你擦一擦,不小心摔壞了,阿姨跟你說對不起,小原..”

  “在哪裏,裏麵的東西...在哪裏”

  “在...”

  “在垃圾桶裏。”許叔別著手,皺著眉,撥開了許宣身邊的人,一下就把江原和眾人分離了開來,江原借著力道跌跌撞撞的起身,毫無目的的翻著客廳的垃圾桶。

  阿姨看不下去,抖抖索索的拉住江原“在....院子裏....”

  “江原!”

  許宣叫住他,雖然不知道那個空玻璃罐裏裝了什麽,但他知道江原的情緒是多麽危險,他的眼神如同當年的事件重演,許宣不得不喊道“裏麵是什麽,我們幫你找....你..你不要去外麵..”

  江原紅著眼睛看許宣,看凶神惡煞的他的保鏢,看瑟瑟發抖的阿姨,看鎮定冷靜的許叔,他呼吸不穩,眼睛裏一片模糊,魔怔一樣慘烈的笑道“你們是什麽...你們憑什麽..”

  “江原..”

  “不要叫我的名字!!”江原直視他,目光有滲人的戾氣,他在稀薄的空氣裏掙紮著,痛苦萬分的質問“我為什麽當時沒有能殺死你,你為什麽還沒有死。”

  “江原,你是個男人,你為什麽一定要把這件事計較到死?還不夠嗎?死了兩個人還不夠嗎?非要我死嗎?”

  “是,非要你死,我會帶上刀,我會在你踏進這裏的第一步,就殺死你,就像現在”江原拿出方才放在桌上的水果刀,眼神沒有焦距卻平靜至極“我會殺了你,你現在動一下,我就殺了你。”

  “不是我!你要我說多少遍,不是我!我沒有弄壞你那該死的玻璃罐!”

  “是你,你知道的,是你。”

  許宣抱著頭,咬緊牙齒,死死地,痛苦的抓住自己的頭發。

  “是他什麽,他做了什麽?”

  一道更為平靜低沉的聲線自江原身後不遠處傳來,許宣愕然抬頭看向門口處,見顧律走到江原身旁站定,目光卻直視自己時,許宣頓時有種肆意的解脫感,他用狼狽帶著嘲笑的語氣高聲道“江原,說出來,我做了什麽,你告訴他,告訴顧律,你說啊,你說啊!”

  江原緊抿著唇,顧律捏著他五指的骨骼,迫使他張開手指,一點一點緩緩抽走他手中的刀。“真厲害,江原,你要在我家,殺人嗎?”

  江原看著客廳邊角失去光澤的尤加利葉,也透過玻璃看牆邊早已枯黃腦袋的向日葵,他放鬆了肩膀,眼神落在許宣身上,像在看自己勢在必得的獵物。“是”

  顧律握住他的肩膀,對著他的眼睛,沉聲追問“為什麽要他死,現在就告訴我原因”

  “我告訴你,我就可以讓他去死了嗎”

  “不可以”

  “為什麽”

  “他是我弟弟。”

  “那你就能讓他滾嗎,滾到天涯海角,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嗎。”

  “不能”

  “為什麽”

  “這裏是我家,我顧律的家。”

  江原拂開肩膀上的手臂,他第一次朝顧律露出這種輕蔑而矜傲的表情,他喉間微哽,直直的看著顧律的眼睛,緩聲道“那你就沒有資格知道。”

  “是麽”顧律轉過身走向沙發,他從容的把許宣從地上拽起,也輕聲對江原說道“那你就走吧,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出現。”

  江原對他笑了一下,短促的一下,轉身便走了,他經過了許叔,經過了阿姨,他打開了顧律家的門,再輕聲關上,他在院子裏離門最遠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垃圾桶,他沒有任何可以裝東西的器物,隻能將那些骨灰連同泥土和灰塵一起捧到起來,裝在哪裏呢。

  他一把一把放進自己外套的口袋裏,那些灰,真的太輕太輕了,唯恐被風吹散,他小心翼翼將手上的灰土捂在心口,那一刻,他像個心絞痛的病人,快速的踏出院子,慢慢的行走在門前下山的大道上。

  江原不止一次有這種感覺,它猝不及防,來的猛烈,像是每一次手術中,或半麻或全麻,那些麻醉被溫和輕柔的輸送到了身體裏,從身體中間的位置迅速發散,輻射到各個角落,尖銳犀利的手術刀,殘忍利落的切掉你能呼吸的器官,割掉你賴以生存的心肝肺,你會不知不覺的感受著麻醉的溫柔,眼睜睜看著那些東西一點點的脫離自己,卻不知道痛,你隻會察覺少了什麽,心裏那麽空,身體那麽空,腦子那麽空。

  可麻醉是有期限的,是會失效的,會慢慢的慢慢的疼,疼到要命。

  江原攏緊自己的毛衣,他知道他的麻醉,現在已經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