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局內人
作者:
青江一樹 更新:2020-09-02 18:26 字數:2775
赫連是個識趣且風趣的人,一路上他的話題總是很多也很有趣,他對江原講共同專業的建築,從設計概論講到貝聿銘,也講特卡波的星空保護區寧靜絕美,講318川藏線的朝聖的虔誠。
他語調輕快,節奏很平緩,令人覺得放鬆舒適,江原聽著都覺得那一切都很美,赫連以為他會麵露向往,便也建議他趁著年輕該看看這個世界的美好。
江原搖搖頭,說不想去。
“為什麽?”
“會遺憾。”江原坐在那裏像朵安靜的雲,大多數在傾聽。他也會講自己喜歡深海裏的儒艮,喜歡熱帶雨林的蝴蝶,但他其實明白他並不會真的見到,無論是最幹淨的海域裏出現的溫柔動物,還是雨林裏翩翩起舞的短暫生命,他都不可能真的能抓在手中,如果隻能是路過這些世界上最美好東西,當你離開的時候比開心更多的一定是遺憾。
因為得不到,所以會遺憾,而生命裏能承受的遺憾已經不多了。
赫連不會理解他的遺憾,說他樂觀不如說他淡然,三十多歲的年紀,理應淡然,赫連隻會淡然的覺得他狹小的世界觀太過平庸罷了,這也很常見,理論上講,跟那些事業太忙碌或時間不寬裕所以不願參觀大千世界的人差不多,都是在權衡利弊後選擇了畫地為牢,這些人都跟他進了同一個出不去的牢房,不會有人細問你因何獲罪,如果有,嗯,別懷疑,那是別人想聽到你其實比他更糟。
等他們完全到達博物館時,博物館還差四十分鍾打烊,博物館的確很大,充滿現代的氣息,為了營造氣氛,一進門就感受到了綠意盎然的濕熱,江原仍有些失望,這裏確實有許多的動物,但是大多數都成了標本,被放在透明的玻璃裏,他甚至看到一隻活著的小箭毒蛙,蹲在一段枯樹枝上一動不動,目光很是呆滯。
“看上去好毒”
箭毒蛙紅豔豔的,江原彎腰隔空點了點玻璃,露出了微笑“很漂亮是不是”
“這是..箭毒蛙?”赫連看了看玻璃上的標簽。
江原目光未移開,似在玻璃框中尋找它的伴侶“草莓箭毒蛙,你看它像不像草莓?”
赫連連忙皺眉“草莓長這樣我還吃不吃了。”
“它的毒很輕,不會傷人,有三十五種顏色,平常也可以是藍色的,鈷藍,會發光的藍色,更漂亮。”
“很喜歡藍色?”
江原點點頭,他順著玻璃去看另一隻小蜥蜴,如數家珍,眼中有光。他像剛才赫連一路上聊過的風景一樣,講馬來西亞雲頂高原裏的昆蟲鍬甲,說它們和日本武士頭盔長得一樣,還講不同種類的蘭花裏長著的和花一樣顏色的蘭花螳螂,它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螳螂,除了國外有,中國也有,在雲南。
那些動物在不同燈光下發出不同的顏色,聽江原偶爾的娓娓介紹,即使是濕熱的博物館也不會覺得多麽難受,赫連默默的跟著江原去看那些活靈活現的小動物,等到了森暗了些的標本區,他又停住了步伐。
“怎麽了?”
“到點了哦。”
其實還可以看,但江原拒絕了,它們沒有再活著了,他這輩子都想去熱帶雨林裏看看它們,所以他忍住了步伐,沒道理要先看死去的它們。
即使是這樣微小的生物館,江原也有些意猶未盡,這裏雖然沒有那麽接近現實,但還是將他的心情變得非常好,他甚至想住一天再回去,可赫連很忙,他一路上掐了不少也接了不少電話,這樣向往自由的人,也還是會被工作鎖住眉頭。
江原發現,身邊所有人,好像隻有他是碌碌無為的,赫連說他不適合建築科,不適合在一個框子裏做一個工程,更不適合去做個領導。
他說玩弄不了心機的人,就會被心機玩弄,說他單純的像個應屆畢業生,說的委婉,江原估計他其實是想說自己不適合工作,有很多紙上談兵的知識,沒有社會生存的能力。
江原失笑,明白赫連說的是真的,大概赫連都能感覺到的事,顧律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自己笨得像個蛋,還真的很認真的跟他討論什麽是領導。
天分這件事,他也有,一直很靈光,就是回國後突然失效了。大概是比起“要跟顧律在一起”這種隻需要自身努力就能使出的技能,試圖升級成“能幫助顧律”這種大招實在是太異想天開了。
不需要他承認,他與顧律實在差的太遠,僅僅是幫助,都顯得那麽捉襟見肘,虧他剛回國時,還一腔熱血的想要與他分擔,現在想想,真的天真可愛。
赫連說要帶他去吃北方的烤串和鹵煮,江原沒有拒絕,跟赫連去博物館的這個下午,他不用那麽提心吊膽,也不用怕對方生氣。
赫連喝了幾瓶啤酒,慢吞吞的告訴他,這裏的冬天會下很大的雪,再往北邊去,那裏的雪會沒過膝蓋,走起來嘎吱嘎吱的,不像南方,下點雪都那麽小氣,不大還容易化,沒有一點誠意。
他說的都對,江原卻不敢喝酒,他嚐了嚐帶著孜然味道的肉串,也吃了烤過的茄子,味道很濃香,這對他來說幾乎算得上奢侈,赫連一直嫌他吃的少,不停的勸他吃,江原也隻拿了一串慢慢的嚐。
喝多了的赫連話很多,雖然還是那樣的雲淡風輕,但他紅著臉,拿手撐著頭,眼神長時間停在某個空曠的地方時,江原也很懷疑是不是曾喜歡過什麽人。
因為他總說“你跟他有點像”
說“你不該喜歡過一個人,就覺得是喜歡,就覺得隻會這麽喜歡一個人”
江原不知道赫連在說誰,也無意追問,他不敢喝酒,他得把彭總的車開回去,而且他的肚子裏總有這裏那裏不舒服,具體是哪他都不是那麽想知道,他隻是不想給別人找麻煩,所以趁著赫連不注意,掩耳盜鈴般的聞一聞味道。
回程時,赫連靠在一邊睡覺,他的酒量雖差,酒品卻還好,江原安靜的開車,想到赫連說的話。
梁紀也對他說過相似的。
直到回國之前,梁紀都覺得他是被江崇律和他自己迫害了的。
他始終認為江崇律喜歡男人,自己也喜歡男人,所以讓江原從小在意識裏發生了感情障礙,認為喜歡男人才是正確的。
梁紀沒說喜歡一個男人是錯的,主要是覺得江原喜歡顧律就是錯的,他一直勸江原去接觸身邊所有人,去喜歡別人,不該在年少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就認為是喜歡,這是膚淺的,這是不成熟且不理智的,就像初戀,大多數都是應該遵循傳統去夭折的,它可以懷念裏美著,但不能在現實裏痛著,何況對象還是顧律。
在梁紀眼中,顧律經曆的太多,小小年紀卻已經過完了別人幾輩子的起承轉合,他冷靜,冷漠,冰冷的眼睛不憤怒不快樂,什麽都能配合,卻什麽都不肯接受,他不把人放在心上,任何情緒都沉澱在那深藍綠的眼睛裏,不讓別人窺一眼。
他不討人喜歡,可他卻必須存在。
梁紀把自己的討好和熱情看在眼裏,用來施以對顧律冷漠自私的偏見,江原不知道那樣的偏見曾給年幼的顧律帶來過多少傷害,僅在長大後遲鈍的發現為時已晚。
太晚。
何況後來,他還成了這場偏見的幫凶,並為此付出代價,為此承受報應。
可顧律仍喜歡著那個看上去活潑陽光,單純乖巧,眼中隻有他的江原,這麽多年過去,不忍心告訴他,那個江原已經成了標本。
至於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江原也不清楚,非要形容的話,他更像是那個深愛顧律的江原在溺斃後殘留在岸上的影子,還愛著他,還是愛他,在陽光底下最陰冷的那塊地方,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