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議和九丘(二)
作者:
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390
朱雀宮,銀闕殿。
朝東的門窗敞開,一路連至殿外水榭的碧玉鑿花地磚上,劈啪地濺落著細小的雨珠。
室內雕夔龍紋銅鼎中的百合香嫋嫋生煙,縈繞著四下的風雅堂皇。
珠簾繡屏,羽緞織錦,處處透著天家貴胄的奢侈。
可那獨坐於芙蓉簟上的身影,落寞寂寥,無比的孤獨。
他手裏握著一麵晶鏡,指尖久久停留於鏡麵之上,似乎是想隔著千重山水、觸摸鏡中之人。
這麵能將千裏之外的景致呈於眼前的通明寶鏡,耗費了數名水靈高手幾十年年的心力,以北冥冰晶凝製而成,後來又作為慕辰母親的陪嫁之物,輾轉帶入了朝炎。
秋芷去了梧桐鎮之後,每隔三日,便取莊園水池之水送返淩霄城。池水一旦封入了暗蘊強大靈力的通明鏡,鏡麵中會一直呈現出那座水池所折射出的景致。
其實,青靈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會在那水池旁出現。她隻是習慣每日午後來這裏的水榭坐上一坐,有時是和洛堯飲茶聊天,有時是一個人趴在欄杆上思考問題,還有的時候,也會在此會見訪客官員。
慕辰於是也有了一個習慣。
每日的午後,他都要到銀闕殿中,摒退下所有的侍從,獨自靜處上一段時間。
鏡中的青靈,倚靠著池欄而坐,手裏拿著一份文書樣的東西,一麵讀著、一麵指手畫腳地點評著。
她身旁的洛堯,似乎在認真聽著她的評述、時不時接上幾句話,卻又時刻惦記著從手裏的瓷碟裏取一兩塊切碎的水果,傾身喂給青靈吃。
青靈嚼著水果,讀著文書的表情愈漸激奮,最後把文書攥在手裏晃了晃,疾言厲色地譴責著什麽。
洛堯倒是一直神色從容閑逸,眉目蘊笑地凝望著青靈。
青靈抬眼瞪著他,凶巴巴地說了句什麽。
洛堯淡淡作答,低頭又用玉箸夾了塊水果喂給青靈。
青靈咬牙切齒地吞了水果,繼續數落著洛堯。
洛堯不知回了句什麽,令青靈表情驟然一滯,緊接著尷尬窘迫起來。
她扔了文書,撲上去捶打洛堯。
洛堯一麵躲、一麵笑,最後丟掉手中碟筷,一把抱住了青靈。
青靈伏在他懷中,藏起極力忍住笑意的臉,漸漸安靜下來。
兩人默默相擁了良久。
青靈緩緩抬起頭來,輕輕地在他頸間親了一下。
洛堯身形一僵,隨即收緊手臂,抬手扳過青靈的臉,俯首深深吻住了她……
慕辰指尖發顫,迅速撤去了通明鏡中的影像。
心裏一縷刺燙,夾雜著劇痛,再次無聲無息地蔓了出來。
他慢慢站起身來,步履虛浮地走到了殿外。
階下立著一眾禁衛宮人,摒息噤聲,躬身靜候於微風細雨之中。
衛沅領著幾名舉著宮傘的侍從匆匆上前,護在了慕辰左右,奏道“莫南族長已經到了承極殿。”
他偷眼望向帝君,見其麵色蒼白、似極疲憊,不覺暗暗生出了幾分擔憂。似乎每次陛下從銀闕宮出來,都顯得有些陰霾落寞,絲毫再無半點平日於朝堂上俯瞰群臣、不容置喙的冷銳鋒利……
慕辰淡淡地“嗯”了聲,緩步上了禦輿,往自己的寢宮行去。
承極殿中,莫南岸山神情微鬱地等待著帝君的駕臨。
數月來,淳於琰奉命南下鄞州、涼夏,進行整個南境的吏製調整,一時間風聲鶴唳,大小事件接連不斷。
莫南岸山心裏也很清楚,慕辰這是借著推行新政、重新編製官吏,來肅清反對自己的勢力。
一開始,肅清過程中受到打壓最為嚴重的,莫過於方山氏的舊部。對於這樣的結果,莫南岸山自己也是樂見其成。但再往後,他漸漸意識到,補缺上去的人員全是由淳於琰一手安排,莫南氏根本占不到半點的便宜。並且不久前,慕辰又頒下另一道旨意,開啟了朝炎與九丘在梧桐鎮的邊界。
邊境一旦開啟,便意味著駐軍的回撤。而駐軍一旦回撤,莫南氏在南境辛苦穩固住的軍權,就會被削弱。
這一點,令得莫南岸山憂思難安、輾轉反側,雖經孫女再三勸說,最終還是忍不住來找慕辰討個說法。
他遠遠望見慕辰進了殿,迎上前行禮道“陛下。”
慕辰早已收斂住情緒,神色無懈可擊的微微頜了下首,“族長見過王後了?”
兩人於偏殿入座。
莫南岸山接過宮女奉來的茶盞,語氣盡量放得輕鬆,“小帝姬最近生病,王後一直忙於照料,也沒什麽時間陪我這個老頭子說話。”
慕辰笑意淡淡,“確是辛苦王後了。”
莫南岸山也笑了笑,“這是為人嫡母應盡的責任,何來辛苦之說?不值得陛下褒讚。”頓了一頓,繼續道“倒是聽說小帝姬一向親近她的姑母,自從青靈長帝姬去了南境,小帝姬就一直哭鬧不停、寢食難安,這才落下病來。”
他舉杯飲了口茶,斟酌出言道“長帝姬忙著主持新政,如今又在嚐試與九丘議和,也算是不辭辛苦。雖說她跟九丘有那一層撇不掉的姻親關係,可這般的在風口浪尖上忙碌奔波,倒確實與其他隻顧著相夫教子的王族貴女大不一樣啊。”
慕辰沉吟一瞬,說“青靈是章莪氏的後人,又從小教養於崇吾聖君門下,行事自然與其他女子有所不同。”
莫南岸山道“話雖如此,可女子終究是女子,對政事缺乏了解,定奪決策難免有失偏頗。”觀察著慕辰的神色,見他依舊清冷自若,遂繼續道“就好比梧桐鎮這件事,朝中不少同僚都覺得,開啟邊界太過危險,難保不讓九丘從此有機可乘。”
慕辰抬起眼來,眸光暗蘊銳利,“族長是朝炎兵馬大元帥,征戰沙場多年。以你的經驗判斷,開啟一座小小的城鎮,是否就能讓對方有機可乘?”
莫南岸山頓住,隨即笑了笑,道“若是周圍尚有駐軍可供調遣,便不足為懼。”
慕辰垂眸盯著手中茶盞,指尖慢慢摩挲著杯沿,若有所思。
莫南岸山接著說“陛下寵愛妹妹是一回事,讓她嚐試著在政務上有所助力也是可以理解,但凡事皆需有個限度,就算是任由著她胡鬧,也要提前未雨綢繆,以免將來錯誤發生、難以補救啊。”
慕辰不易覺察地微微牽了下唇角,緩緩抬起了眼。
“族長的意思,我明白了。駐軍雖然北撤,軍中的將領編製卻不會有所改變,該有的權力、也依舊不減。”
他放下茶盞,看著莫南岸山,“族長也知道,南境最近事件頻起,牽連入獄者每日皆是有增無減。此時撤軍北上,實則是為莫南氏保全實力。這一點,族長難道沒有看出來?當初我與族長有過約定,此生隻會有詩音這一位王後,將來她所出之子,也將是朝炎唯一的嫡王子。我自身經曆過太多的兄弟相爭之事,萬般不願同樣的事再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因而總會想辦法保全住莫南氏的力量,讓將來的儲君有所依傍。這個道理,不知族長可否懂得?”
莫南岸山乃是浸淫朝堂多年之人,深知世事難有定數,對慕辰所說的儲君之言也隻不過是將信將疑罷了。但眼下既然得到了軍權不會削弱的承諾,又試探了一番慕辰的態度,那此次麵聖的目的便已經達到。畢竟在權勢上,他並沒有從前方山修那般大的胃口,也明白、從長計議的重要。
於是聽聞慕辰如是示好,莫南岸山也識趣地趕忙起身道“蒙陛下厚愛,莫南一族必不負榮恩浩蕩!”
送走了莫南岸山,慕辰保持著同樣的坐姿,獨自繼續對案品茶。
殿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灰色的霧汽,籠罩著陰霾天色之中的萬重宮闕。
雨水沿著殿簷落下,滴打在在白玉石階上,發出節拍單調的劈啪聲。承極殿內獨有的杜衡熏香,在玉簾宮帷之間靜靜彌散開來。
一場短暫的對話,看似簡單直白,實則又暗藏了多少試探和揣測?
平衡牽製、恩威並施,甚至刻意的拉攏示好,每一句話每一個決定都反複在心中深思熟慮。
哪些人可以用、怎樣用、什麽時候用,哪些決定又會牽連到哪些人、那些事,一條條、一件件,充斥著思維。
而這些繁複的所思所想,又不能同任何人分享。
一切的一切,隻能由他孤身一人、獨自麵對。
這就是,帝王的人生。
每一日,每一刻,都在重複著單調乏味永無止境的爾虞我詐……
慕辰取出通明鏡,指尖輕輕觸鏡麵,卻又遲遲不肯開啟鏡像。
他想起適才所見,想起青靈那純真而燦爛的笑意,那發自肺腑的、熱戀中人獨有的笑意。
她也曾,那樣地對自己笑過吧?
可那麽久遠的記憶,終是有些褪色了。
他突然有些嫉妒起來,嫉妒曾經的自己。那個棲身於土牆木門的寒酸院落之中,每晚與她在燈下含笑相視的男子……
那時的他,為什麽就沒有緊緊擁住她、親吻她,說上幾句自覺俗氣的情話?縱然來日依舊免不了悲苦怒怨,卻終究能少一些追悔不甘……
慕辰執著鏡子,枯坐了良久。
直至衛沅輕聲快步地走了進來,躬身將一份密報奉於麵前,“陛下,這是從弗陽送來的。”
慕辰接過密報,展開來默默讀了數遍。
末了,不動神色地將信函毀了去,語氣平淡地對衛沅吩咐道“去請王後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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