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仙女的身影在前方, 身旁站著另一個自己。

  遊仙蓁站在不遠處, 望著兩人，心知，我這是在夢境中了。

  仙女早就走了。

  走進冥府那一天, 兩人便擊掌為約定, 左右一條路, 各自分散，回到現實。

  但她沒有打斷這場美夢。

  安安靜靜坐在原地, 看兩人對話。

  “我沒遺憾的, 至少, 我見了見政治書中提到的社會主義。”遊仙女摸了摸她的頭, 遊仙蓁垂眸, 眼淚集聚，但沒有掉下來。

  “嗯，我知道。”她低聲回答。

  “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

  冥國一片黑暗，空蕩蕩的, 像是永恒無垠的寂靜。

  “這不太公平。”男人出聲，細心地幫她編辮子。

  “我的小仙蓁本來是快快樂樂一隻小鳥, 認識我一遭後, 反而消滅了所有天真。”

  “我本意不是這樣的，我隻是、隻是想你能多成長些。”

  “但我希望你能快樂。”

  遊仙蓁將嗚咽咽下去, 冷靜道：“你、你別用兄長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受不了的。

  遊仙女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縹緲，“我很抱歉。”

  “也很抱歉到了現在才對你說出歉意。”

  “你來一道三百年, 已經很不易了，我不該再拚命用市儈和現實來打壓你的心智，逼你變得成熟和理智。”

  “也許，是你改變了我吧，原來，我從不信熱血這些東西的。”

  遊仙蓁：“是嗎？”

  “是啊，你覺得我的性格，會是陪著親人走進黃泉路的人嗎？”

  “不是。”

  “但我現在就是走了啊。”

  “因為我是你。”

  “不，我把你當親人。”

  “……”

  “算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要還有十幾年後的兄長朋友愛人，我也，還有沒走完的路。”

  遊仙女仰頭望著他。

  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認識你之後，我好想哭得特別多。”她失笑，想擦眼淚，卻被他製住，男人的手帶著粗糙感，一下下幫她擦掉。

  “別哭。”他輕聲說，眼神眷念又深情，捧住她的臉。

  “你不用說，我知道你也愛我。”遊仙女道。

  “這就夠了。”

  遊妹仔仔細細地看著他，想要刻進腦海裏。

  她不知道回去之後，還會不會記得這個男人，這個邪惡放肆、卻又通曉世界運行規則的人。

  他有暗紫色的眼睛，發絲柔軟，身高一米八二，手背有傷疤。

  他是遊仙女，是另一個我。

  遊仙蓁閉上眼睛，心如刀絞。

  “我並不想離開你。”她抱住遊仙女。

  遠處，旁觀夢境的遊妹牽了牽嘴角。

  在世上有一個真正和自己心靈相通的靈魂，這得是多少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果兩人不是在廢墟城相遇，如果兩人不是彼此的倒影。

  如果，他們隻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

  他們也許會成為愛人。

  “但我不是你所在世界的人。”遊仙女好脾氣地哄著她，“我不能去。”

  “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我來自廢墟城，我是廢墟城的遊仙蓁。”

  你不是。

  夢境旁的遊妹低下頭，歎口氣。

  她不知道廢墟城究竟是不是兩個宇宙的連接點，甚至，才剛回來不到兩天，她已經覺得，關於仙女的記憶開始慢慢淡化了。

  兩個人影擁抱了很久。

  遊仙女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毫無愛欲的一個吻。

  “回去之後，仙蓁，記得從我身上學來的東西，靈活運用。”

  “我會在遠方，一直看著你。”

  “你、你回去之後，會消失嗎？”遊仙蓁眼淚吧嗒掉。

  “不會，不會的。”遊仙女忍住眼淚。

  “廢墟城永遠都在，我會一直想著你。”

  情緒太洶湧，遊妹捂住臉，看著兩個人影依依惜別，最後在黑暗中各自不回頭地走遠。

  然後，她看著自己停下，頓了很久，才敢回頭看。

  宇宙一片漆黑。

  遊仙女已經不見了。

  ……

  好一場噩夢啊。

  遊仙蓁把臉上的淚水擦掉，心道噩夢島功力非凡，場景重現真實到她心髒揪的疼。

  睜開眼睛，外麵天還是黑的。

  她起身洗漱，醫療營一片安靜。

  蘇醒到現在剛二十四小時，前十五小時一直在緘默人做匯報，酆都之心隔著通訊旁聽，中間也沒回家，醫療營不放人，她也沒辦法見老哥。

  查了查通訊器的天網記錄。

  原來一個月前，遊統領再次領隊，征戰新城了。

  也好，遊仙蓁用冷水搓搓臉。

  剛回來的一堆爛攤子，還是別麻煩哥哥了吧。

  一條新消息進來，點開來:

  【酆都：醒了就來見我。】

  遊仙蓁：“……”

  怪事，我現在在茅斯城啊，去哪兒見他？

  她摸摸鼻子，果然又來了一條消息。

  【七寶小姐姐：你別理他，來見我就行。】

  七寶河之心竟然在揚州城的城主府。

  遊仙蓁跳下酆都新修的列車，心道揚州這次真是栽了，一年時間，酆都專列都修好了。

  “來啦。”七寶河特別親切的喊她。

  遊仙蓁給了她一個超大的擁抱！

  七寶河神情一軟，剛想說再見到你真好，誰知這作死玩意兒張嘴就是：

  “寶妹兒，我想死你了。”

  七寶河：“……”

  七寶河又喜又氣，將她提起來：“都記起來了？都記起來是讓你輕薄分區意誌的嗎？”

  “想死了嗎遊仙蓁！”真想啐她一臉。

  酆都之心在通訊器等著他。

  兩人已經在匯報時見過一麵，此刻毫無激動。

  遊仙蓁甚至嗬嗬噠一聲，忘不了十小時前，毛團子是如何聯手魯所長逼問她，全盤複述三百年曆史的。

  “喏，你看看。”七寶河手一招，黑暗褪下，一團青色的影子浮現，他渾身血汙，往日年輕的臉龐現在皺紋縱橫，五官**，連眼球顏色都看不清了。

  遊仙蓁大吃一驚：“慈哥？揚州之心？”

  “怎麽回事？”

  “你知道揚州發瘟疫的事情吧。”七寶河淡淡說。

  “這家夥想救自己的城民，就打破了穩定三百年的時間輪回規律，強行倒退時間。”

  “現在這樣子，就是玩弄時間法則的結果。”

  “被反噬了。”

  遊仙蓁蹙眉：“那，時間倒退成功了嗎。”

  “沒有。”七寶河歎氣，“要是成功了，哪兒還有此刻要重新煉化城市之心這回事。”

  重新煉化？

  遊仙蓁不可置信地望著揚州之心，地上的人影沒有絲毫起伏：“他？”

  “瀕死了，不，準確說，馬上就要消亡了。”七寶河之心眼神露出悲哀。

  “這就是欺騙時間的代價。”

  她活了四百年，第一次見到，即將死去的城市意誌。

  不是兔死狐悲，而是身為同類，發自靈魂的悲傷。

  何至於此呢？

  遊仙蓁背後一陣冷汗：“那，揚州城現在算是……？”

  浮萍紀元，沒了城市意誌的城市，算什麽？

  “一座逐漸死去的城市。”毛團子在通訊器中發聲，口吻沉重。

  “它將和地球時代的死物城市沒有任何區別。”

  “最不凡最閃耀的一顆城市之心，為了救自己的孩子，犧牲了一切。”

  “上個月，我們發現他時，揚州就已經被從宇宙海萬年軍區名單中除名了。”

  揚州仿佛華夏文明圈最華貴的一尊玉器，被重重砸碎在地，碎玉成垃圾了。

  遊仙蓁感到窒息。

  “那我們能怎麽辦呢？”

  我兄長付出的犧牲，我的左手重生，三百年的時空旅行，都和揚州有關啊！

  她瞬間想到了七寶河剛說的煉化。

  難道，真要打碎一切，重新再來了嗎？

  毛團子沉默片刻，“遊仙蓁，你去問問他，願不願意接受重新煉化。”

  遊仙蓁沒好氣道，“你怎麽自己不去。”

  酆都之心：“都是城市之心，他對我有敵意。”

  “你是活人，揚州之心就是個爛好人性格，他對人類善意很高。”

  遊仙蓁：“……”

  “行啊，叫老師。”

  酆都之心：“你不要蹬鼻子上臉。”

  遊仙蓁：“我本來就教過你。”

  酆都之心：“你——”

  遊仙蓁：“快點。”

  酆都之心：“……”

  他睫毛顫抖，低聲說：“遊老師。”

  話一出口，好似在精神海掀起了巨浪，無數記憶翻湧而來，差點讓他落淚。

  旁觀的七寶河之心哭笑不得。

  遊仙蓁走進揚州之心，昔年清雋豔麗的一個人，現在腐朽不堪滿臉血汙，遊妹悲從中來。

  簡短的交談後，揚州之心嘶啞說：“隻要我的孩子們還能活，我無所謂。”

  “都這樣了，你還惦記著他們。”遊仙蓁心中酸澀，幫著揚州之心梳理頭發，整理遺容。

  一代巨城揚州被毀成現在這幅模樣，和本城人有直接關係。

  揚州之心發出難聽的笑聲，他瞳孔漸漸散大，裂開的嘴唇早已沒有了麵紗遮擋：

  “能怎麽辦呢，他們是城市的孩子。”

  “兒女都是債啊。”

  “我記得你，遊仙蓁，你還記得當年在義莊，你答應過我什麽嗎？”

  那是我哥答應的。

  遊仙蓁腹誹，嘴上說：“我記得。”

  “你希望能撫育一個，願意為城民奉獻而不是隻為自己發展的城市意誌。”

  “但是，慈哥，你不必如此的。”

  “你這是——”話到了嘴邊，她還是沒說。

  “犯賤是嗎？”揚州之心有些寂寥的問。

  他臉色泛著一種奇異的白光，仿佛下一秒要變成塵埃消散，七寶河不忍地別開臉。

  “可是，愛這種事情，從來就沒求過回報啊。”

  三百年前的遊仙蓁恐怕會為這句話感動的涕淚滿麵。

  此刻，她卻聽得滿心疲憊。

  “那麽，生命最後的時刻，我代替我的母城問您，願意留下遺願，將第二代揚州意誌交由酆都培育嗎？”

  “我願意，請好好照顧他。”

  “我們會的。”

  “請告訴新揚州，我很抱歉，隻能陪她走到這裏了。”

  遊仙蓁：“……”

  遊仙蓁咬住嘴唇，鼻子發酸。

  揚州就是你。

  你這話，我告訴誰去啊。

  走出營帳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七寶河遞給遊仙蓁一份午飯，自己又變成了一條河，娓娓繞在她身邊，聲音從河水中傳出：“回來之後，還習慣嗎？”

  遊仙蓁坐在河邊，自嘲：“有什麽習慣不習慣的。”

  “時間推著我往前走，那我就走咯。”

  水花濺到她臉上，“這不像你哦。”

  遊仙蓁沉默，“我隻是，最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暫時有點緩不過來。”

  七寶河見她這樣，又從河水中濕漉漉地爬出來，金發滿身：“誰呀？”

  遊仙蓁吸口氣：“你不認識，別問了。”

  七寶河乖乖哦了一聲。

  自從和恢複了記憶的遊仙蓁見麵，她好像又變成了當年那個有點乖有點嬌的七寶河。

  “見遊仙子了嗎？”

  “沒有，亞特蘭蒂斯聯盟鬧分裂，老哥帶人去占地盤了。”

  “宋野子她們呢？”

  “下午我就去見。”

  “那孟秦先呢？”

  “沒見，暫時也不太想。”

  七寶河抬起她的下巴：“咦？當年那麽愛，現在沒感覺了？”

  遊仙蓁搖頭：“並不是。”

  “隔了時間太久，經曆的事情太多，我心境不太一樣了。”

  七寶河追問：“什麽心境？”

  遊仙蓁疲憊地搓搓臉：“可能和進了冥國一趟有關係吧。”

  “原來我覺得，情愛雖然可有可無，但確實大部分時候，能讓人奮進產生幸福感。”

  “現在我又覺得，情愛真是負擔，侵占了太多的思想。”

  七寶河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麽，“你在惋惜什麽嗎？”

  惋惜什麽？

  惋惜本可以用思慕戀愛的時間，去多了解些曆史，多研究些城市。

  惋惜本可以用這些時間，去多感悟時間，多貼近宇宙海。

  時間長河遊走一道，我感悟可太多了。

  大道萬千，宇宙浩瀚。

  有些宏偉和壯麗，見過了，就不能當沒見過。

  “沒什麽。”她掩飾道。

  “七寶，你們城市之心為何彼此不會產生愛慕呢？”

  七寶河一怔，誠實回答：“因為覺得沒意思。”

  “執掌一座城市，見過的東西太多，參與曆史的進程，見證宇宙海的競爭。”

  “大時代之下，看得多了，你就會覺得，男女互啃真的是無聊又乏味。”

  “城市之心之間的情感連接，如果非要按照你們人類的定義來看，可能更靠近親情。”

  遊仙蓁失笑：“我的感覺和你差不多。”

  七寶河：“……”

  “你敢給我挖坑啊。”

  遊仙蓁求饒：“不敢不敢。”

  “你剛問孟秦先，我很愛他，但也僅此而已，沒什麽別的想法了。”

  “他不也是嗎？三分神支撐酆都，很穩固啊。”

  “我完全沒有一絲打算，想讓他變成原來的健全人格。”

  “他是為了酆都的統治穩定，才剝離了人格，變得冷靜無情，我舉雙手雙腳支持，換成我，剝成五六個，都可以。”

  “所以，我不會做任何舉動，來幹擾和動搖他三百年的選擇。”

  七寶河說不出心中滋味：“我總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遊仙蓁搖頭：“七寶，剛才這些問題，無論是誰讓你來問的。”

  “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我不會為了孟秦先要死要活的，他也不會，他要是還是三百年前的蠢貨樣，我親手宰了他。”

  “母城不能交給這種人。”

  “愛情可有可無，我隻會為酆都死，也隻會為酆都活。”

  “與孟市長而言，我和他情感交匯最大之處，眼下應該就是酆都了。”

  七寶河笑起來：“當初可是你把孟秦先綁上了酆都的戰車啊，小姐姐。”

  遊仙蓁搖頭：“七寶，你沒明白。”

  “我告訴了他一個願景，他憑著執念登上王座。”

  “但是後續呢？一次次的分裂人格，是因為真的忍受不了激烈感情嗎？”

  “不，是因為他忍受不了自己暴躁陰晴不定的部分，他主觀意識上，就是想要一個冷靜理智的人格，來治理城市。”

  “他也是以城市為重的人，明白嗎？”

  七寶河歪頭：“有道理。”

  “也對，他要真的將愛情當做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就不會將孟婆關在我那兒一百年了。”

  “你倆是同一類人，打心眼裏覺得情愛比理想低劣的人。”

  遊仙蓁點頭：“是這樣。”

  “所以他才是我崇拜愛慕的人。”

  吃完午飯，遊仙蓁就啟程去找野子了。

  七寶河留在原地，吹了會風，掏出通訊器：“聽完感覺如何，孟市長。”

  孟秦先的聲音很快傳出，帶著一絲難言的欣慰：

  “蓁子果然了解我。”

  “我最大的心結已解，她沒怪我剝離人格就好。”

  “其他的，她所言，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