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北方天牢。

  如果有三百年後的揚州人有幸遊覽天牢，他定要驚呼出聲，這一套套的天地玄黃字號牢房設計，和揚州城內的外鄉人隔離所一模一樣。

  天字號一共十個房間。

  天字一號空著，天字二號住著一個剛十八歲的青年, 他衣衫襤褸，血痕滿身，臉色枯槁焦黃，左腿還斷著，彎成了古怪的形狀, 要不是還在喘氣, 估計都要以為人已經死了。

  但他確實活著，眼神熠熠閃亮，手中握著一塊圓鈍的卵石, 在牆壁上刻著, 細看，牆上全都是刻痕, 幾百道，不難想象，他被關了多久。

  “第六百七十八天。”

  孟秦先心中默念, 在牆上劃出一道痕跡, 斷腿疼痛，他動彈不得，牢裏一片漆黑, 也不知午時送飯的點到了沒有。

  他本來隻是帝都流放區的一個孤兒，出生時差點連戶籍處的登記都沒報上，受了帝都政府的福利照顧，一路跌跌撞撞長大，沒學曆沒背景也嘴笨，混的大差不差。

  孟秦先早慧，獨居的生活習慣讓他遠離人群，他知道，帝都人才無數卻對每個人都負責，這才是他能存活下來的理由，他深懷感恩，也一直想著如何報效帝都。

  然而，他的天賦就像宇宙海的惡作劇，用力的掰擰著他的性格，讓他變得越來越不像他。

  從小時候白日見鬼，到後來待在人群中就渾身不舒服，反倒大半夜墳頭蹦迪來的自由舒坦，他很敏銳的察覺到，自己的天賦可能並不會為人所喜。

  深夜星海璀璨之時，荒野孤墳之處，才是天生能吸收陰元素的孟秦先，覺得最快樂的地方。他就站在亂葬崗中，所有的魂魄都會為他拜倒，受他的能量供養，他恍惚覺得，自己就是陰間的王者。

  然而，活人過度攝取陰能量從不是好事。

  孟秦先很快發現，自己的性格從原來的平穩寬和，變得越來越偏激冷酷。比起聒噪狡猾的活人，他更願意接觸冰冷無情的死人。

  變故發生在十五歲那年，帝都慣例監測未成年人天賦。

  監測完畢後，他當場被抓進了天牢，甚至連原委都沒搞清楚，後來，有的老獄卒看他可憐，才告訴他：

  “幺兒啊，你被抓進來，是城市之心的預防針。”

  “你的天賦，對活人有大禍啊。”

  孟秦先不敢置信又覺得意料之中。

  “請問，能告訴我，我的天賦到底是什麽嗎？”他低聲問。

  老獄卒搖搖頭，沒再多說：

  “幺兒，你呆在牢裏，就是對帝都最大的恩情。”

  “沒學會控製你的天賦前，你出不來的。”

  從那之後，一直到現在。

  孟秦先在牢裏錯過了人生中最可貴的幾年時光，他變得膚色慘白，性格呆悶孤僻，內裏的偏激也越發厲害。

  天字一號就在他旁邊。

  這是帝都的慣例，永遠留著最重要的一個牢位，留給犯罪的市長。

  天子二號就是他。

  原來我的重要程度，已經到“二號”了嗎？

  他坐在牆角，恍惚地想著。

  可能，一生就要這麽過去了吧，無聊乏味，哪怕明知道活人無趣至極，我也沒法親眼看看他們多可恥。

  我的母城，帝都啊。

  如果這真的就是我唯一能報恩的方式，為什麽當初要讓我出生呢？

  窸窸窣窣聲傳來。

  飯被擺在地上，年輕的獄卒有些憐憫地望著孟秦先，“你知道嗎，小子，又有人劫獄救你了。”

  “唉，我真是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情況，天字二號，這麽重要，但你又踏踏實實從不作妖。”

  “有時候，我真覺得，帝都之心是不是抓錯人了。”

  “但她從不出錯的，你真不幸。”

  孟秦先抬起頭，眼底湧出暗芒。

  “又？之前有人來救過我？”

  獄卒聳肩：“就這幾天唄？還是個女劫匪。”

  “哎呀，咱們帝都之心多麽公正宇宙海誰不知道，根本不存在冤假錯案，幾百年都遇不上劫獄。”帝都之心的屬性注定了，活在帝都的人清清楚楚，下獄的都是些什麽貨色。

  “兄弟，你真不容易啊。”

  “再劫獄，你要罪上加罪了。”

  孟秦先沒說話，拖著斷腿來吃飯。

  大悲寺中，遊仙蓁打著繃帶往許願池裏倒錢。

  遊仙女冷冷地看著她。

  “何必呢？”

  “明知劫獄是【罪惡】，在帝都必然受到惡報，還要去做，做完了，怕惡報來的太早，又來瘋狂捐錢，積累善報。”

  “怎麽，想善惡相抵？”

  “如此的利用城市之心的法則，你也不怕遭報應。”

  遊仙女看著她的斷手就覺得無比礙眼。

  遊仙蓁三鞠躬，誠心誠意地許願：

  “我現在不就在許願，希望惡報晚點來嘛。”

  “我可不是怕報應的人，我隻是希望稍微遲一點，遲到把孟市長救出來。”

  “或者，累積我的惡報，把我抓到他旁邊那間牢房也不錯啊。”

  “至於捐錢？啊，這是我暗搓搓的期望惡報延遲才來做的事情。”

  遊仙女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你應該，叫我一起去的。”

  遊仙蓁撇嘴：“我又不知道你的天賦是什麽？”

  “叫你幹什麽？”

  “我信社會主義，你又不信，大家不是一個戰壕。”

  遊仙女：“……”

  遊仙女果然閉嘴了。

  “該換藥了，”他粗暴地扯過遊仙蓁的手臂，臉色黑如鍋底，“帝都之心真是要哭了，幾十年都未必見得著一次劫獄，你才來幾天，就找到了他的漏洞。”

  “開始打臉利用規則了。”

  “不愧是我啊。”

  遊仙蓁搖頭：“這不是漏洞，而是帝都之心的弱點。”

  “漏洞可以補，弱點可補不了。”

  “我想，我猜到帝都崩潰裂解的原因了。”

  “等著吧，我再來兩次，結果很快就來。”

  從那天黃昏傍晚，遊仙蓁想通孟秦先所在之處後，她就開始想辦法劫獄。

  身為酆都人，沒辦法看著愛如生命的市長，陷在天牢裏日夜被人拷打。

  第一次，遊仙蓁買通了外圍守衛，失敗。

  第二次，遊仙蓁闖進了內圍電網，失敗。

  第三次，遊仙蓁眼看著要翻進牢房了，失敗。

  第四次……

  第五次……

  弄得自己一身傷，被勒令不許一起行動的遊仙女看著就來氣，天天陰陽怪氣地懟她。

  遊仙蓁知道他擔心自己，隻能訕笑不說話，任由他損。

  第六天，她想開了，帝都的獄，劫不得，劫獄成功也會被很快抓回去。沒有活人能夠逃脫的了鐵血無情的帝都之心。

  於是，遊仙蓁轉變了思路。

  她不做人了。

  她打算和孟秦先一起坐牢。

  所以，獄還是要接著劫的，爭取惹怒帝都之心，來了“明正典刑”，抓進去做典範！

  果不其然，遊仙蓁猜人心從來都是百發百中的。

  第十天傍晚，遊仙女正在屋裏做飯，煤氣剛關上，獄卒就找上門了，他神色自若地開門，“要一起進來吃個飯嗎？”

  “你們找的人在屋裏。”

  獄卒：“……”

  這家人，好配合啊。

  遊仙蓁滿臉掛彩，獄卒來時，她正在啃著豬肝補血，看他們來了趕緊讓位：“坐坐，家裏簡陋哈。”

  獄卒：“……”行吧。

  一頓飯吃完，人頭被帶走。

  遊仙女推開廚房窗戶，眼中暗芒沉沉。

  另一個自己被帶著鐐銬送去了北方天牢。

  這是她的意誌，他明白。

  這感覺，就像十幾歲中二時，明知道不寫作業是不對的，還是忍不住想去操場瘋跑打籃球。

  遊仙女挫敗地捂住臉。

  他是如此的熱愛遊仙蓁。

  但她是如此的天真熱烈而善良，她不染塵埃，為了拯救所愛之人，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她好像，從來不會計算，所得所失是否平衡，是否真的值得她所有的資源和財產。

  這不行。

  未來窮凶極惡的宇宙海中，她會受傷的。

  遊仙女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些。

  他生來如此，他是遊仙蓁的反麵。

  他的信仰，也不是熱血沸騰的**。

  靜悄悄的，恐怕隻有天邊晚霞見證了此刻遊仙女的決定。

  不能去賭一個人會有一輩子的好運氣。

  也不能寄希望於，一輩子的保護她，幫她遮風擋雨，那和飼養蛆蟲無異。

  如果她學不會用陰暗的思想去揣測別人，那麽，我來教她。

  社會主義是星火，也許未來確實能夠燎原，但此刻，占據大勢的可不是它。

  我是最愛她的人。

  我會用一切，教會她在宇宙海生存的法則。

  天字三號房被拉開，遊仙蓁被粗暴地推了進來。

  小窗戶中，孟秦先冷冷地看著她。

  完全不認識。

  這鳥人誰啊。

  “等一下！”遊仙蓁掙紮道，“能不能讓我見見孟秦先！”

  獄卒好笑地看著她，“你到底搞什麽鬼？”

  “劫獄跟開玩笑似的，孟秦先是你什麽人啊。”

  遊仙蓁眼底爆發光芒，故意爆出實話：

  “他是我的恩人！”

  “他是我們城未來的市長，你們什麽都不知道！”

  獄卒：“……”

  旁邊，孟秦先冷冷望過來。

  市長？

  說什麽夢話呢。

  我這一身冷硬陰氣，走到哪裏就能帶來死亡，哪座活人城市會受得了我？

  獄卒費解問：“你是預言天賦者？”

  遊仙蓁故作疑竇，咬著嘴唇不說話。

  一切偽裝，都像一個情緒激動之下不小心吐露真話，卻也不也不願意多說的蚌殼。

  她知道，獄卒一定會上報的。

  隻要上報，她的目的就達到了。

  遊仙蓁很快被提到孟秦先麵前，年輕的小市長也不站起來，窩在髒兮兮的牆角，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眼神滿是戒備和冷漠。

  遊仙蓁看著他，忍不住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何時見過這麽狼狽的孟秦先？

  她暗戀的人，他是宇宙海第一流的豪傑，一人屠滅一城，威名萬千，人人敬仰。

  他怎麽會是臭老鼠一樣，縮在不見光的角落，備受寒冷和病痛的折磨呢？

  她心都快疼死了。

  看見她的眼淚，孟秦先眉頭皺的更深了。

  獄卒踢了遊仙蓁一腳，“趕快。”

  遊仙蓁擦擦鼻涕，“孟秦先，請問你是孟秦先嗎？”

  孟秦先冷冷看著她，覺得又是一個無聊活人，合上眼：“不是。”

  遊仙蓁歎口氣，你不是就怪了。

  這硬邦邦的小模樣，不是縮小版的孟秦先是誰？

  然而，事情的發展永遠出乎意料，遊仙蓁還沒想好下一句，左手忽然一個抽搐，往前伸長，暴起給了孟秦先一個響亮的耳光。

  哎呦我的媽！

  這動作帶的，遊仙蓁差點往前栽倒。

  孟秦先瞪大眼睛：“……”

  他抬手摸摸臉，似乎有點沒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

  遊仙蓁下巴落地：“……”

  她尷尬的腳指頭都要蜷縮起來了！

  天啦擼！

  什麽仇什麽怨啊！

  我打了市長我打了市長我打了市長啊啊啊啊！

  獄卒：“？？？”

  又補了一腳，“老實點！”

  遊仙蓁欲哭無淚：“看守大哥，真不是我故意的。”

  “我的左手，就看不得別人撒謊。”

  孟秦先死死盯著她，姑娘轉過頭來，眼眸明亮，像是黑暗中的星辰：“所以，你撒謊了。”

  “我知道是你。”

  “孟秦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