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麵一片平靜。

  老村長來找茅斯之心時, 他正低頭讀著一張字條，神情無奈又好笑。

  老村長站定，上下打量了一番城市之心, 確定他身上的膿包沒有上次可怖, 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深深地鞠躬：

  “您好, 我來了。”

  茅斯之心緩緩從水麵站起來, 濕透的長袍也不能折損他半分威嚴……但臉上的膿瘡可以。

  “這個月你來的早了。”

  老村長臉色有些掛不住, “關於上次給您說的，鬼城人持續不斷騷擾我們的事情。”

  “您說, 酆都不至於如此。”

  “這次，我提前來，就是來卡時間的，希望和您一起見證酆都的詭計。”

  茅斯之心的表情更奇怪了：“你是指……噢其實我並非完全不知道——”話音未落，那熟悉的轟隆隆聲又響了起來，仿佛天空中衝過了一大群飛鳥, 或者撲棱蛾子。

  老村長頓時神情難看, 嘴唇動了動，“您抬頭。”

  茅斯之心聽話地抬頭。

  雄偉的歌聲響徹天地，連巨樹下的水麵都被吹得蕩起了漣漪。

  “把我們的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每個人被迫的發出最後的吼聲！”

  “……從勝利引向勝利！人民的紅旗！”

  “自由的祖國，你無限光輝！各民族友愛的堅固堡壘！”

  轟隆隆的巨聲吃過，酆都的人形撲棱蛾子劃過水麵，領頭那隻鳥人還大喊著衝下方打招呼：

  “嘿！村長您好！”

  “像偉大的茅斯之心致以崇高敬意！”

  “紅色萬歲！”

  老村長：“……”

  完了完了, 偉大的宇宙海明燈，冥府酆都，終於……還是赤化了。

  老村長滿臉都是這個表情。

  茅斯之心嗤嗤笑出聲。

  “您看看！”老村長不滿地說，“瓦解城民意誌！”

  “播撒赤色思想！像什麽樣子！”

  “茅斯是西方文化背景的城市！”

  茅斯之心平靜地調侃：“噢，剛才這兩首歌還挺好聽地。”

  “我記得，應該都是沉陸紀元的國歌吧。”

  “平靜些，村長，社會主義思想追溯起來，最開始就是來自地球的西方。”

  “我們的文化之源。”

  老村長被紮地癟氣了。

  “可也不能這麽搞！”

  “這沒有大問題不是嗎？鬼城人一沒有殺人二沒有逼迫，聽聽歌發發傳單，大可以不聽，不看。”

  “要真是言出法隨倒好了。”

  “您不知道，村裏小點的孩子，現在已經天天等著聽他們定時廣播，蹲點等著撿他們投放的傳單啊！”

  “花花綠綠！奸詐！就知道選孩子們喜歡的顏色！”村長憤慨道，氣喘得太急了，沒忍住咳嗽了兩聲。

  茅斯之心忍俊不禁。

  長久以來，茅斯城的氛圍都不算輕鬆，一來本城人思想壓力巨大，抵抗疾病折磨，二來茅斯之心寬和卻並不幽默，連帶整座城市的氣氛雖然頑強卻有些“鬱鬱寡歡”。

  這是頭一次，茅斯之心看著老村長生龍活虎，眉飛色舞。

  冥府果然有手段，激發了城市的活力。

  茅斯之心彎腰，撿起一片濕透的傳單，它紅豔豔的，飄在水麵上。

  文字不多，最多四五百字，是一個故事片段。負責撰文的人筆力非凡，在短短的篇幅內，將故事情節敘述完整，同時兼顧了煽動人心。

  茅斯之心明悟：“今天的傳單，寫的是老華夏。”

  老村長不自覺地接話：“不止呢。”

  “還有巴黎公社、蘇維埃聯盟、還有新民主主義……您竟然不生氣？”

  茅斯之心笑起來：“我為什麽生氣？”

  “酆都的誠意十足，而且，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

  他真誠地注視著村長，肺腑發言：

  “我從沒有什麽自尊自傲的想法，疾病磨損了我全部的意誌。”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們，我的城民們，能自由暢達，別再受困於母城的局限。”

  “而鬼城，他們可以做到這一點。”

  村長一時語塞。

  “而且，”茅斯之心又看了看傳單，笑道：“酆都這套潤物無聲搞得真是不錯。”

  “說說，天天傳單都寫了什麽？”

  “這麽憤慨？”

  何止是憤慨。

  老村長黑著臉控訴：“他們把輿論陣地搞成了連續劇！”

  “昨天寫蘇德戰爭關鍵時刻，不寫完，吊人胃口，今天就放戰場高潮片段，摻雜吹捧社會主義好的思想內容。”

  “村裏的孩子們，連睡前故事都不聽了，就等著看傳單。”

  “看完了，更睡不著。”

  茅斯之心放聲大笑。

  “他們可真會啊！”

  村長見他笑成這樣，沉重地歎口氣：“這可怎麽辦是好。”

  茅斯之心擠破一個膿皰：“這也沒什麽不好。”

  “歸順酆都並非不可接受的事情。”

  村長臉色遲滯，片刻後虛弱道：“我也明白您的意思。”

  “但，理智上能夠接受不代表感情能無礙。”

  “我們城這麽多年，艱苦奮鬥自力更生到今天，他們想不費吹灰之力拿走？做夢。”

  茅斯之心望著他，目光中帶著歎息：“可是，我們都心知肚明，茅斯的家底根本耗不過宇宙海各城，盡早出手，趁城市基礎設施完善沒被炸毀前，談個好條件才是正道。”

  村長失望地注視著茅斯之心：“這是您的意誌嗎？”

  茅斯之心似是而非回答：“我確實覺得酆都氣質和茅斯城很配。”

  “當然，我的意誌從不強迫，一切仰賴你們自己的選擇。”

  村長默然無語，再次深深歎了口氣。

  他那裏不知道茅斯之心說得對。

  從打新期開始，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現在城中的形勢，主要角逐本城的三方大勢力是該隱、妖都、酆都，其餘都是大貓小貓三兩隻。

  三選一來看，酆都確實誠意足，氣質佳，而且……人品堅強，酆都之心凜冽又邪典的氣質統攝茅斯城毫無問題。

  但是——

  “來文化洗腦這種軟招數，讓人不齒。”村長不忿地說道。

  茅斯之心不軟不硬地說：“可鬼城傳播的並非有害思想，還讓我們更了解了宇宙海。”

  村長不語。

  “你是覺得，這像鈍刀子殺人，不能一針見血。”茅斯之心慢悠悠道，“怪我，長期以來熏陶你們的手段太過於凜冽，對待文化沁潤的方式，你們接受不良。”

  “但是，不要因為強大勢力一方的妥協和忍讓而心存雜念，覺得自己能夠勝於酆都，這是不現實的。”

  “甚至，不要因此倒向其他選擇。”

  “您是指該隱市？”老村長敏銳地反問。

  茅斯之心柔柔笑開：“為什麽不說妖都呢？”

  明知故問。

  妖都在其他城市投入人力不小，而且和酆都關係不錯，犯不著為一個茅斯鬧到你死我活。

  老村長不說話。

  茅斯之心等候了片刻，將先前收到的紙條遞給他看，“不要因為和該隱同為西方文化背景而產生妄念，也不要因為文明圈不同而對鬼城有偏見。”

  “該隱市的黑暗崛起史，我們不甚了解，貿然投入，得不償失。”

  “當然，你也可以說，酆都數百年來起起伏伏，最近幾十年來才坐穩了強二線城市，底子也不算厚實。但總歸，現在全力投入疫苗研發的，隻有酆都。”

  “隻有冥府鬼城，在真心實意為迎接我們，做著準備。”

  紙條上寫著龍飛鳳舞的筆跡。

  【鼠疫一期疫苗已投產，我城已派出七寶河區前來接應】

  【請看到並相信我們的誠意】

  【酆都審判長蘇鹽】

  村長充滿驚訝：“這是……？”

  茅斯之心笑起來：“如你所見。”

  茅斯城，樹海世界，酆都駐紮點和茅斯樹村交界處。

  連續三個多月的對峙，兩邊人已經混熟了，彼此沒發生交戰，雙方連今天輪崗值班的攻城手長什麽樣都清清楚楚，隔著一彎水，這邊土屯那邊樹，大眼瞪小眼。

  茅斯領隊的是個年輕村長，叫毛八四，恒星落下，又是一個黃昏，他遙望著天際線，盤算時間。

  果不其然，六點一過，水隊麵的冥府人又開始了，一群人湧了出來，領頭一個金發碧眼的帥哥，提著小黑板，擺好小馬紮。

  “嘿！鬼城人！別費心思了，再放音響，灰都給你揚咯！”毛八四喊道。

  對家代表菲利揚傲氣地甩甩頭發，將小黑板擺好，開始今天的“文化洗腦講課”，一邊不屑道：

  “有本事，讓你們茅斯的孩子們別跑出來聽啊！”

  毛八四不甘示弱：“哪兒呢!”

  菲利揚肺活量超大：“有本事自己回頭看啊！”

  毛八四不甘心地回頭。

  身後一堆小蘿卜頭，有的捧著瓜，有的拿著小本子，還有一嘴叼著饅頭一手搬板凳的，全是幾歲大的娃娃，乍一看，這片的孩子都聚了過來，連續三個月每天傍晚講課，酆都人玩的溜啊，宇宙海發家史掰扯的頭頭是道，將血腥殘酷的城市鬥爭講的比連環畫還吸引人，別說小孩子了，你看，那邊站崗的幾個崽，眼神都溜過來了！

  毛八四：“……”

  毛八四痛心疾首。

  菲利揚得意一笑，小助手遊仙蓁提醒：“隊長，該開始了。”

  “好嘞！”菲利揚一揮手，“昨天講到哪兒了？”

  跟來捧場的酆都人應聲：“浮萍紀元第二個一百年！”

  菲利揚噢一聲，摁開大聲公：“那麽接下來，就是一百年末尾，最震撼人心的大事件了！”

  “有人知道是什麽嗎？”暈紅的霞光中，金發隊長俊美如泛著神光的天使。

  酆都人還沒張嘴，水對麵的茅斯崽們就開始嗷嗷了：

  “我知道！”

  “是新帝都立城之戰！”

  “不對，是帝都解體！”

  “你說的那是老帝都呀！”

  毛八四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一個個曆史課不好好聽，別人家曆史倒是說的頭頭是道。”一人賞了一個腦瓜崩。

  孩子們捂著頭，不滿地喊：“村長你也在聽！”

  “憑什麽說我們！”

  毛八四：“……”

  “哎個熊孩子！”

  菲利揚把小黑板的投屏打開，畫好了歪七扭八的時間軸，放大數十倍的投影就映射在了水灣上方。

  兩岸攻城手齊刷刷伸著脖子瞧，這讓菲利揚非常滿意，他拍拍遊仙蓁的肩膀：“妹崽，你真是做宣傳的一把好手。”

  “講宇宙海城市史，這主意好啊，方便夾帶私貨。”

  遊仙蓁扯扯嘴角：“隊長，你誇了n次了。”

  菲利揚呼嚕一把妹崽的頭毛，揚聲道：

  “對岸的朋友們說得對！”

  “時間走到這裏了，宇宙海各城崛起的時刻，就要到了！”

  “帝都人才市場已經開閘，大家快去撈人頭啊！”

  人才市場？

  茅斯人滿臉不解，酆都人卻齊刷刷笑起來。

  一個滿是精英的強大城市解體，必然會伴隨著無數人才的流失和資源裂解，此刻，不論道義，就是其他二線城市虎視眈眈搶人上位的時候啊。

  菲利揚朗聲開口：

  “我們永遠尊重老去的王者，所以，各城間約定俗成，帝都就是帝都。”

  “隻有新帝都的叫法，沒有舊帝都的正式名稱。”

  “書麵公文上，新帝都就隻是新帝都，提到帝都二字時，那永遠指的是消失在近兩百年前的帝王之城。”

  “什麽叫王者？”

  “什麽叫人才市場？”

  “那就是，現在的魔都、妖都、酆都、長安、大裂縫裏麵還沒出來的金陵、蓉城、甚至亞特蘭蒂斯……等等超過五十座三線以上的城市，他們的市長全都是當年老帝都解體後流失出來的人才！”

  “他們，全都是曾經王者之城的人！”菲利揚斬釘截鐵道。

  一言既出，如五雷轟頂。

  在場無人應聲，連不少熟知內情的酆都攻城手也感慨地搖頭，沒說什麽。

  遊仙蓁聽地一懵，恍然發覺。

  對啊。

  酆都情報三傑是孟秦先，老哥，陳重明。

  其中遊仙子和陳重明都是酆都本土人，是自己崽。

  但孟秦先不是。

  他是老帝都人，好吧，字麵上的【帝都】人。

  那麽問題來了。

  孟秦先貴庚啊？

  遊仙蓁猛然覺得一股寒氣竄上背脊。

  母城口口相傳孟市長是老帝都人，聽得多了，竟然習以為常，當真正麵對冷酷現實時，才驚覺，這是多麽不可思議和違背常理的事情。

  閻王在上。

  我喜歡的豪傑，他到底有多少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人才市場這個梗，來自戰國七雄，其中，魏國因為國內製度的不合理，逼得人才外流，比如吳起啊，孫臏啊，張儀啊，商鞅啊，範雎啊……屢次三番給秦國上供了重要人才，祝大秦定鼎股肱之業（微笑）

  今天的遊仙蓁依然是很會搞文宣的妹崽！